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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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啃著雞腿時的沈默

寫於2018-01-08

妻揣起了我的酒杯,輕輕搖晃杯緣讓酒撫在玻璃杯光滑的壁上,那粉紅的紋路迅速滑進海洋之中,這並不是什麼好酒。我像是看到曾經擁有但馬上從手上滑落的寶物,在他人眼裡閃現似的兩眼發直看著那下降的波紋。

「嘿,你可以喝嗎?」我問。

她把杯緣湊近鼻子,嗅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是盡量不要。」然後迅速的沾了一口,皺了一下眉頭,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右手溫柔的扶住自己的肚子,頭枕在我肩上,將酒杯遞還給我。「不怎麼好喝呢。」我將酒杯抵在唇上,淺淺的喝了一口。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炸雞,又看回我拿在手上的酒杯,噘起一邊的嘴,「你知道我正在想些什麼嗎?」妻忽然問。

「哦,」我並不打算回應她,交往的時候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問句,它的功用跟一個字的狀聲詞沒有什麼差別,「嘿」的一聲就可以解決了,她卻總是要這樣問,這樣開頭。之前因為溝通過而短暫消失一陣子,如今孩子快生出來了卻又重新用了起來。彷彿在威脅我似的。但是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沈默以對,於是我暗暗嘆一口氣,將酒杯放回桌上,伸出手撫著她的臉,說「告訴我好嗎?」

她笑了,「我在想,你要怎麼才會告訴我這杯紅酒的故事。」

「妳問我就會告訴你啊。」

她搖搖頭。我看著她,妻正努力想著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想法,她捏著耳前的髮絲,然而因為剛剪短頭髮她只能捏著寥寥幾根細髮,那個樣子顯得心不在焉,但是我知道這是她非常苦惱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你了,」她擠出幾句話,然後又捏起細髮,我把手交疊在她側過身的左腿上。過了一陣子她把髮絲順過耳後,卻因為短髮不需要這樣做而顯得滑稽,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又或者那並不重要。「我想要的東西,不是光是拿,就可以拿得到的。」她以穩定的語速,說了出來。

我想了一下,確定她的意思後問,「那要怎麼辦。」

「要用換的。」

我看著她,她也有自己的工作,我也有自己的工作,雖然是個雙薪家庭但是我們的帳戶早在同居之時就已經合在一起,那是我提的,因為我認為這樣有助於自己定下來。「要用什麼換,妳的故事嗎?」我對這個提案感到滿意。

她微微一笑,「我沒有那樣的故事。」

「妳怎麼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故事。」況且故事怎麼可以用價值來衡量,我原本想這樣跟她說,但話語湧上口就停在舌尖。她就是這樣的人,每件事情都有每件事情可被衡量的價值。

她沒有回答。

「我要用這個孩子換。」

我啞口無言。「這不是我們的孩子嗎?」

她搖搖頭。「是我的這段生命,孕育這個孩子的這段生命。」

我懂她的意思了,我按著自己的胸口,感受那因為她這段話而劇烈跳動的心,手微微顫抖,那剎那的快樂甚至讓我覺得我不能如此說這樣的故事。於是我站起身來,指了指廁所。

回來的時候我開始說起了那件事。

那是很久以前了。不過這不是確切的四年、五年、十年那樣的長度。正確說來也不過是七年前,但是我感覺起來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彷彿永遠也走不完,永遠也走不到終點似的。不止如此,在路上我像是在尋找什麼,卻同時也像是逃避什麼,這種雙向拉扯的狀態把我整個人吊了起來。

你有看過以前的酷刑嗎?把人吊起來,順著兩個軸承往下拉,人就會在空中像是撕麵包似的慢慢撕開。《赤地之戀》裡曾經出現過,那本書我只看了一次,什麼其他的都忘了,只記得那個場景。我被吊了上去,審問的人一句一句審問起來。

他是我的學長,瘦瘦高高的,一張臉營養不良似的雙頰凹陷,兩眼突出,額頭骨高高的挺起來。只有鼻子比較正常,甚至可以說單看鼻子的話會覺得他的鼻子很端正,很漂亮。他的背總是挺的筆直,好像是當憲兵時養成的習慣。做事情也非常乾脆果斷,桌子是全辦公室裡最乾淨的,兩組三層資料架襬右邊,左邊擺了一盆多肉植物,放了一塊覆蓋桌面的玻璃板,玻璃版上沒有任何水漬。就像是他的辦公桌呈現出來的那樣,他的說話方式也是如此,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可以講完別人需要三四句才能說完的事。

有人問過他為什麼要來做保險業,他說:「上成功嶺的公車上,旁邊的人做保險,問完覺得不錯,就來了。」他幾乎不用形容詞,一句話分四五個斷點,說完就結束。然而卻也不會覺得他是一個被剝除色彩的人,有什麼東西在他的深處很溫和的照出什麼光似的,即使雙眼凸出兩頰凹陷,瘦瘦高高總是挺直著背也不會讓人感覺陰沉或過於嚴肅。宛如洗白的生命在太陽底下如絲般起伏著柔光。

很舒服的一個人。

妻翻動一下身子,嗚喑一聲。「怎麼了。」我問。

「她踢了一下。」

「要不要休息。」

她搖搖頭說,「繼續,她也要聽。」

我抬頭在腦海中順了一趟到醫院的路程,繼續說。

他那時三十五歲,父母早逝,沒有結婚,業績優良。上司不斷為他介紹關係他都和緩地拒絕了,「這樣就好。」

我剛來到公司時,負責帶我們新人的就是他,承蒙他的教導我們那一期很快就上了軌道,各自開始了各自的業務,也都一定程度上因為他備受上司青睞。我們總是在晚上喝酒閒聊的居酒屋裡笑著敬他一杯酒後說:「敬太早老去的人。」雖然有點過分,但無知的我們徜徉在剛出社會的自得中,覺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深深不明白自己的極限到底在哪裡。在微醺中暢快說出這句話後,我總會有那麼一點點愧疚感像是啤酒裡的氣泡迅速湧上喉頭,但卻馬上被下一口酒壓了下來。

某一天晚上,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我。「嘿,家裡有紅酒,要來喝嗎?」很奇怪的開頭對吧,但這就是他。

我騎著摩托車來到他給的地址,位於土城某處山腳,是一個很潮濕的地方。破舊的公寓牆上長滿青苔,沒有電梯,窄小的樓梯間一次只能走過一個人,他住在六樓,靠左邊的地方,連門鈴都沒有。我敲了敲門,他立刻打了開來,宛如他一直站在門後等著似的。

我走了進去,那是一間窄長的房子,雖然也不小,但因為年久失修,輕鋼架天花板已經破了幾個洞,老鼠大概已經在那邊築巢久居。地板是塑膠花紋拼貼,長久下來已經烏黑不堪,尤其是廁所前那塊地板,黑的甚至可以說微微發亮。房子的格局很詭異,一進門左側緊連著一個不到四坪的小房間,正對著馬路,車輛駛過的聲音清晰可見。房間的隔壁也貼著一間大小一樣的房間,關緊窗戶,拉上窗簾,但那吵雜的車聲還是穿了進來。大門走進來就是客廳,中間詭異地隔了一個用塑膠板封起來的倉庫似的空間,往右邊走通過一個窄小走廊就是飯廳跟廚房。唯一讓我驚訝的是,那間廚房雖然也略顯老態,但是打掃得非常乾淨,那天晚上我去廚房裝水的時候看到抽油煙機的濾網幾乎沒有油煙,灶台沒有烏黑的油斑,但是從碗盤擺放的方式和廚房用具的使用程度看來,他幾乎每天下廚。

除此之外,這個房子還有一點讓人覺得詭異:沒有任何有個性的東西,沒有書,甚至連幾本食譜、風水學、佛經、聖經等等尋常人多少會擺在家裡的書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擺飾,窗簾是素色窗簾,碗盤是素面碗盤,沙發沒有花紋也是最普通的黑色,除了維持最基本生活機能外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坐吧。」他說。大門旁邊貼在牆上的電視櫃上擺著一台四十二寸的電視,關著。

那時桌上擺著一個塑膠籃,籃中鋪著吸油紙,大概有十幾隻炸得金黃酥脆的炸雞腿擺在上面。「自己炸的。」他察覺到我的視線,然後我看到了他說的紅酒,酒瓶旁擺著兩個平常喝水用的三百CC直式馬克杯。

我們兩個開始無聲地啃雞腿,小口喝著裝在馬克杯裡的紅酒,什麼話也不說。雞腿很好吃,鮮嫩多汁,醃料也特別下過心思,有迷迭香、紅蔥頭、洋蔥的自然香味,裹著的麵粉更用了許多香料。紅酒就是這一款紅酒,沒有年份。

吃完之後,他把碗盤洗了乾淨,走回來坐回原位,在這之中我們依然沒有講話。雖然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但我認為他並不這樣覺得,他似乎很安於這樣的狀態。沈默之中還是只有沈默,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遇過那樣子的沈默狀態,很奇特的經驗。平常我是一個無法忍受沈默的人,但是在他的身邊,在那瘦瘦高高,總是挺直著背的男人身邊,彷彿連沈默都可以很純粹,不參有任何一點雜質。

然後他說話了,用與平常一樣的方式說,但是裡面有一些東西就像是長年鎖住而生鏽的開關被緩緩旋開似的發出了細細,不和諧的聲音。他告訴了我他是一個同性戀。

『從國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一直藏著,喜歡一些人,也被一些人討厭。』既然下定決心要打開開關,那就讓水從鐵鏽顏色的水開始流起,直直流到清澈的水出來吧。他開始說起他的故事,從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經過的種種戀情,在部隊裡愛上的男人,在大學校園被記恨的女人。

我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靜靜地聽著,然而我的心卻不知道為什麼的慌亂了起來,有某些東西被打翻了,黏稠的汁液沾了滿身,想撥也撥不掉。我的眼神逐漸迷亂,有種不知名的恐慌從腳底貼著背襲了上來,我忽然不認識我自己了。

他看著我,那雙比平常人還凸出來的眼睛看穿了我似的抓住了我那不安的感覺,然後他停住自己的故事,冷冷地問,「你要走嗎?」

我沒有回應。

他站了起來,我也跟他站了起來。

他站在門後,我走出了門外。

他扶著門板說「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們的世界不在這。」那個時候我剛講出再見,也不知道怎麼回應時他就把門關上了。

隔天上班時我並沒有從他的反應上感覺有什麼異常,言語依舊簡潔,辦公桌整潔無瑕,多肉植物一如往常緩慢地長著。然而從那時開始,公司就開始多出了關於他的流言。過了不久,他服務的那些高層人物,因為過於保守而一個一個拒絕了保單。再過一陣子,他就被公司開除了。在這過程我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只隔一張桌子,只要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會走到休息室,那個時候我就可以跟他說清楚,自己什麼也沒說。而我也知道只要我有跟他講明白,他就會相信我。雖然我連這個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有這種直覺,我們兩個人在那段漫長的沈默中,不斷啃著炸得非常好的雞腿,用馬克杯喝著沒有年份但是很難喝的紅酒,似乎培養出了什麼我從沒有見過的東西。那個東西連結著我們。

他是在幾乎沒有人知道的狀況下離開公司的,就像是被偷偷摸摸地開除了似的。沒有人知道。

過了幾天我再次來到那長滿青苔的公寓時他已經消失了,電話停了,父母早逝,沒有親人也沒有愛人,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我吞了口口水。繼續說

大概過了兩年吧,某一天深夜一通電話叫醒了我,一接起來我就知道是他,他喚了我的名字,我答了聲嗨,之後兩個人陷入了沈默。那個沈默就像是那天夜晚,我們一起啃著雞腿時的沈默,靜靜的,不躁動也不細碎的沈默,就像是他帶給人的感覺一樣,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一直都在。就像是蒙上眼睛並肩踏過月下的沙灘,海水拍岸,潮聲卻彷彿從幾公里以外的地方傳過來似的。雖然看不到他,感覺不到他,摸不到他,但他那細細那出得鼻息聲就像是輕踩過沙灘的清脆聲響。

「我知道那不是你。」接著他掛下了電話,我看來電顯示,他鎖住了號碼。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就是大法官宣告民法違憲,要求保障同志婚姻的那個時候,傳來了他的死訊。把自己關在車裡,橡皮管套上排氣管,繞進後車窗,安安靜靜地死了。

連喪禮都沒有。

我說完了。

妻扶著她的肚子,沒有說話。過一陣子羊水破了,我順著在腦中規劃好的路線載她到了醫院,穿上無塵衣走進手術房,守護在妻旁邊。說到底在懷孕的這些日子以來,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件事而已,不斷地守護,不斷地守護,在這之中我感到身為男人的無力,在妻蹣跚著變大的肚子上,我看到了男人於這件事情的缺席。

妻是自然產,很痛苦的嘶吼著,旁邊頻頻傳來護士與醫生的鼓勵,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在這看似吵雜的空間中,我竟重新感受到了我與他曾經擁有過的沈默,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純粹。我不知不覺握得比妻的力道還大力,我忽然好想要進入妻的身體裡,跟她一起努力,一起推動新的生命。

孩子出來的時候,妻哭了。

妻醒的時候,我正在旁邊讀著帶來的小說,不怎麼好看的故事,聊以排解時間而已。她看著我,問:「孩子呢?」

「在保暖室裡。」

她撐起手,把短髮尾端的髮絲繞到耳後。小小聲地問:「你還好嗎?」

我訝異妻為什麼突然問這個,況且這應該是我要問的話,直到斗大的淚水滴到敞開的書頁,炸出響亮的聲音時我才發現我雙眼泊泊湧出了止也止不住的淚。

「有好好告別嗎?」妻問。

我搖搖頭,淚水毫無節制地湧出,「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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