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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烨谈《春风沉醉的夜晚》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刊发版本与此文不同】

作者:Emanuel Levy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emanuellevy.com(2010年8月7日)


问:你的第一部影片《周末情人》(1994)的审查过程非常不顺利;第二部作品《苏州河》在上海街头秘密拍摄,获得了当年鹿特丹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但在大陆被禁;《夏宫》于2006年戛纳电影节首映,讲述了一代人动荡的青春记忆,这部影片让你长达五年不得在大陆拍摄作品。现在你和审查者的关系如何?

娄烨:情况并没有变得多好。拍完《颐和园》之后,我就开始了《春风沉醉的夜晚》的剧本筹备工作,但很多制片人都望而却步。在他们看来,既然我身上的禁令已经生效,五年内都不能拍电影,作品也不能再影院上映,那为什么还要资助我呢?他们对我说:「五年后再说吧。」不过幸运的是,最后我们得到了法国电影体系的资金支持,还从香港筹得了部分资金。

问:2006年,围绕《颐和园》关于审查、禁令和随之而来的媒体的广泛关注,你觉得它们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

娄烨:当时我想,它们既有好处又有坏处。但我们最终收到了五年的禁令。的确,一开始我对审查和对自由言论的压制很气愤,我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让情况更糟糕了。现在好了,因为我和电影局没有任何关系了,每个人只是从自己局限的视野里看问题。

问:《颐和园》探讨的主题涉及诸多禁忌。是否可以说《春风沉醉的夜晚》也涉及了另一个禁忌的话题——男同性恋?

娄烨:现在我的处境比那时自由一些。写《颐和园》时,我和制片人讨论了很多次,因为我们的处境很微妙,不得不一遍遍地自己过素材,删去、重新制作一些场景,浪费时间,只是为了让电影过审。这一次,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觉得很自由,因为我不再受任何机构的限制。

问:在中国,身为一名同性恋者意味着什么?人们对这一群体的态度是怎样的?

娄烨:我觉得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我觉得这个问题和其他问题一样,都没有那么简单。但至少现在的环境要比一个世纪以前宽松了许多。例如,2001年中华医学会精神病学分会从诊断指引中剔除了「自我和谐型同性恋」。2005年,当时的卫生部副部长和同性恋以及抗击艾滋病的群体进行了对话,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尽管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被解决。

问:《春风沉醉的夜晚》讲述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其中王平的妻子也是一个重要角色,这是一部关于爱的本质的电影。你觉得这部电影和《祖与占》有某种关联性吗?

娄烨:是的,我想拍一部关于欲望,关于爱的电影。当然要提到《祖与占》,这是一部我很敬佩的电影。

问:在影片中,王平多次朗读了一部小说中的语句。这些语句出自哪里?

娄烨:它来自于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郁达夫是上世纪中国非常著名的作家。虽然这部电影不是改编自这本小说,但在片尾,这对情侣在做爱后读了其中的一段,我想向郁达夫致敬,并试图呈现出他的创作基调。他用一种非常私人的视角来写作。郁达夫不以社会地位和政治环境来书写笔下的那些人物——农民、革命者、好人、坏人。相反,他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探索他们的内心图景。郁达夫的写作和他参与「五四运动」紧密相关,这场运动带来了不同于传统文化的「新文化运动」。

我觉得《颐和园》和《春风沉醉的夜晚》之间还是有一些关系的。在我看来,在1949年以后的文艺作品中,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叙事视角已经逐渐消失了,更不用说重新拾起这种叙事。即便在现在,我们社会看待事物的方式仍然是被禁锢的,这种视角只服务于集体,而非个人。所以说,它限制我们去探索人性,否定了人物的欲望和隐秘的冲动。

问:《颐和园》中的人物都处于青春期,而《春风沉醉的夜晚》中的人物要比他们更年长,但他们都没有安稳的生活,王平经营着一家书店,谭卓饰演的阿静则是一家非法纺织厂的工人......

 娄烨:在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里,也有一个人物是体力劳动者......她与一个知识分子有染。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太多的控制权,而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挣扎着......我们今天也经历着这种境况、这种漂泊感,很难找到自己的身份,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问:电影中展现的肉体非常直观。男性做爱时的身体被放大了:裸露的身体,纯粹的肉体,被冷落的身体。但你从未展现,被排除在外的女性角色的身体。

娄烨:一开始,我既拍了男性的身体,也拍了女性的身体。但后来我意识到,阿静身上有一种坚韧的存在感,她表达嫉妒时会产生不可思议的能力,展示她的身体是多余的。事实上,在这部影片中,男性的身体代表了女性的身体,雌雄同体。

 问:你认为对一个女人来说,当男人和另一个男人,而不是和一个女人出轨是件很糟糕的事吗?当阿静向罗海涛问起江诚时,有那么一句美丽的台词:「你就是这么牵他的手的吗?」

娄烨:她在说这句话的那一刻已经没有了嫉妒感,这里探讨的是两个生命之间可能存在的爱的问题,而无关性别。将同性恋简单地和异性恋对立起来,是一种道德规训、教条化和简单粗暴的做法。阿静心里已经明白,这是属于两人之间的爱,它发生在谁身上并不重要。

 问:她的确已经超越了嫉妒心。她也剪短了自己的头发。这部电影的开场很直接,江诚和王平坐在车里,窗外飘着雨丝,他们把车停下,说「我们去上个厕所吧!」很快我们就看到了他们缠绵在一起的身体,我们听到其中一个角色说:「我爱你。」这种过渡非常直截了当。

娄烨:是的,我想直接介入现实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最平庸的层面展开叙事,我不想讲一个不寻常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简单、真实的爱情故事。影片开场没有对白,没有语言,没有什么束缚,这两个被欲望裹挟的生命相互拥抱在一起,爱意通过肉体展现。我想从直观的现实开始这个故事,不加粉饰,没有任何的伪装。

问:找演员——特别是男演员的过程难吗?

娄烨:每部电影我都觉得找演员是个很艰难的过程,无论是男演员还是女演员。但是,我再次非常幸运地找到了这几位优秀的演员,和他们合作真的很愉快。

问:你是如何指导演员来演一些亲昵戏的?特别是他们的接吻戏,我们很少在银幕上看到两个男人如此温柔地接吻。

娄烨:首先我会给他们看剧本。另外我还让他们去读了一些和同性恋有关的文章、书籍,或是书的选段。这些书不一定都和同性恋有关,但其中描述的情感状态和演员们在片中要面对的状态十分接近。我也和他们分享了一些我喜欢的电影,特别是约翰·施莱辛格的《午夜牛郎》和格斯·范·桑特的《我自己的爱达荷》。剩下的就是和演员之间建立信任度了,我认为导演和演员之间的关系必须是对等的。我用一台小型的数码摄影机来拍摄,演员们在镜头前的表演自由度很大。我会给他们说一下这场戏的大致内容,告诉他们表演的空间,然后不再打断他们的表演,他们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这片区域内表演,没有时间的限制。没有「开机!」也没有「咔!」有一次,我竟然拍了一个40多分钟的镜头!这种「放纵」的拍摄方式让长镜头越来越多。也正是这样的拍摄方式,让我们在《春风沉醉的夜晚》拍出了一些私人而亲密的瞬间,这有点像纪录片的拍法。在一个镜头的前几分钟里,演员们在演,慢慢地,他们一点点进入到了角色,进入到了他们的内心,越来越自然,忘记了现场有那么多人在看他们。

 问: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视角来看这部电影呢?电影的视角时而在房间里,时而在床上,很多外景戏都是夜戏,很简短。

娄烨:我想找一些在视觉上不做过多考量的拍摄地,既不光鲜,也不丑陋,这样观众就不会被外部的美感或是惊奇感所干扰。我也不希望任何灯光或是其他技术因素干扰演员的表演。故事中所有的元素都和人物的心理状态有关。

问:你为什么选择在南京来拍这个故事?

娄烨:我觉得南京位于南北方之间,是一个「灰色地带」。它不像北京那么政治化,也不像上海那么商业化,不像深圳或香港那样开放,也不像发展中的重庆。南京是六朝古都,郁达夫去世时,它是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目睹了这个国家的一些黑暗时刻,但它也是一个诗意的城市,我真的很喜欢南京。

问:影片结尾,江诚在胸前纹了一朵花,它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就像字幕中说的「花开花落自有时」?

娄烨:江诚身上花的文身的象征意义很重要,因为这部电影始于漂浮在水池中的莲花。我们在结尾再次见到了花。纹在身上的花成为了这个角色的一部分,也许,作为导演,它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刻在皮肤上,盛开的花朵很难被遗忘。在中国,我们有一句谚语:「一花一世界。」 

来源:https://emanuellevy.com/interviews/spring-fever-interview-with-lou-y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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