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

珣很喜歡咖啡的味道。

五點整的路口早午餐店油煙味已經散去，隔壁咖啡豆專賣店的咖啡香會飄過來。然青會陪他來買打折的鮪魚蛋三明治，珣偶爾會故意跟然青肩膀靠著肩膀的站著。他會覺得回到小時候然青抱著他入睡的那段時光，幸福又安全。然青的父母對咖啡很講究，都是自己磨自己泡，每次然青來他家，身上都是滿滿的咖啡味。

「你今天怎麼又住我家？」就寢後，珣會湊近然青身邊像隻蝦米一樣捲曲起來。

「家裡沒人。」

正確來說是父母太早出去，又太晚回來。

「你怕黑？」

「怎麼可能，這個年紀聽說單獨在家是違法的，所以我才住你家。」

「喔，原來如此。」

「哼，不歡迎我嗎？」

「歡迎，超級歡迎。」珣捏緊對方的睡衣領口「你不來我好無聊，我只能唸書，你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比誰都好，我超喜歡你的。」

「噁…謝了，但你不是有在畫畫？」

聽到然青這麼說，珣大力地踢開被子打滾了起來。

「畫了也沒用！他們還是只會叫我唸書，不像你還會認真的看一下。」

然青抓住即將滾下床的珣。

「你畫的很好，別滾了！」

「哼，那當然，告訴你，我這次要考全班第一名！我只要考的好，他們就會開心，開心就會給我買畫具，是吧？」

「是吧，為了畫畫你也真拼。」

「不不不，我可是通才。唸書也挺不錯的，學習很有趣啊。只是比起學習我更喜歡畫畫。」

珣翻了個身坐了起來。

「只要能讓我有成就感的事我都喜歡！」

「知道了，快睡吧。」

「別這麼明顯的表現出不想看到我醒著的樣子好嗎？」珣一邊嘟噥一邊縮回被子裡，然青很自然的用手臂圈住他。

「說什麼鬼話，才沒有。」然青的聲音從珣的頭頂傳來。

單人床對還小的兩人來說空間還算充裕，然而珣就是喜歡縮在然青的臂彎裡。除了怕冷外，對於很少和父母有這般互動的珣來說，擁抱是他最嚮往、也最能感受到安全感的動作。

反正然青沒有推開他。

小時候總是覺得那四個月差太多，長大了之後他卻漸漸為四個月的代溝感到慶幸，因為然青會把他當成弟弟一樣。他可以耍賴、可以做他想要的任何事，只要珣想要。

然青比起珣的家人還更像他的家人。

「為什麼只有第二名？社團玩瘋了嗎？就跟你說不要參加什麼畫畫社，讀書會多好，不然找個可以唸書的社團…」

「第一名也沒有什麼，不要太驕傲，誰知道你是不是幸運的猜對？」

「珣啊，爸爸偶爾有點嚴格但也是為你好…」偶爾晚上，媽媽會坐在他的床邊輕輕地摸著他的額頭。

「沒事，我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沒有第一名的確沒有什麼好說的。」

對好勝心強的珣而言，考過一次第一名，就沒有第二名這個選項了。

珣覺得，原來是他不夠努力、原來他是個貪玩的孩子、原來他做的不夠好，是個如此糟糕的人。

如果然青知道了會討厭他吧？

但是珣覺得，他好累，他真的做的不夠好嗎？

啊

要瘋了

要瘋了要瘋了

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

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

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要瘋

啪

爸爸第一次打的那巴掌珣一直都記得，有點耳鳴，臉第一時間沒有感覺到痛，就像被很燙或很冰的水潑到時瞬間失去知覺的酥麻感，舌頭不小心咬到了，有點流血的樣子，鹹鹹的。可能也沒有，大概是眼淚也說不定。

「長大了就不把父母放在眼裡了是吧？」爸爸憤怒的瞪著他，手中是捏皺的成績單：「我們走的路比你多！我們知道你們不應該做什麼！聽我的就對了，你們小孩子沒見識就不要裝什麼有想法！學校教壞你們了，就該多讓你們唸書搞什麼自我探究還是什麼，小心我叫老師打你！」

「我只是在回應你。」珣踉蹌地後退幾步，眼眶燙熱卻沒有哭「我對我自己要求高不代表你就可以對我要求高，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我兒子，你就應該聽我的！是我花錢把你養大你真是不孝子！你…你…滾回你房間去反省！」

「珣，外找！」

珣放下手中的紅筆看向教室門口，是然青。

那時然青手背在身後，萬年不變的撲克臉一般人只覺得凌厲又凶狠，但是珣從對方抿起的嘴唇和壓低的下頜看出對方的侷促。

走近的時候，珣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咖啡味。

不知何時開始，珣不再敢對然青做出太親暱的舉動，像是擁抱。因為珣會聞到對方身上的咖啡味，他會想到兒時的記憶。在感受到放鬆與難得的平靜外，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罪惡感。

珣小時候期待對方來他家住，而然青其實也期待著自己父母可以在自己身旁。然青其實很怨恨父母總是在工作，家長日的時候珣總是看著然青從最初的期待、不確定、焦慮，到最後的失望和無言的憤怒。

有一次，然青跟同學打了起來，因為對方笑他沒有爸媽。

珣第一時間跑到保健室，然青臉貼著紗布坐在椅子上。

珣也拉了張椅子坐到然青身邊，他眼神來回游移在然青陰沉的臉跟瘀青的小腿間。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放學的人潮都已經走光了，久到陽光都已經撤離學校走廊時，然青深吸了一口氣：

「行，就別來了。一輩子都不要來了！」

然後，然青突然大力的抱住珣。

「…我只有你了。」珣覺得對方的聲音在顫抖。

珣知道然青的孤獨，知道對方的無奈。但珣還是祈禱然青可以來他家住，所以珣覺得自己很糟糕。

然而，在徬徨不知所措中掙扎的珣，偶爾還是會冒出想用力的抱住然青的衝動，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救命浮木一樣。

所以，珣會悄悄地，偷偷地靠近然青，與他在路口的早午餐店肩並肩站著。

「怎麼了？」珣手縮在袖子裡攪著，站在班級的門口問道。

「昨天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你別太放在心上……有事還是可以跟我說。」

「啊…沒事，是我自己不想說的。」

「不管…怎麼了，你都可以跟我說。」然青低頭看著珣，很真誠的說道「真的。」

珣看著然青，告訴他什麼？告訴他自己現在已經不知道除了唸書還可以做什麼？對於未來的迷茫感到徬徨和不安？還是跟然青說他現在想要從這裡跳下去死一死算了？

說了有什麼用？徒增然青的困擾而已。

然青人很好，會試圖幫助珣，就像珣對然青一樣。所以這種無法幫忙的無力感還是不要跟對方說比較好。

「嗯。」珣知道然青說的都是真的，所以珣不會跟然青說的。

「生日快樂，然青，你成年了呢。」

「喔，嗯。」

珣和然青正在回家的路上，然青會先送珣回去再回家放書包，珣則會帶著布布到然青家等他。

剛剛跟景年等人在學校用蛋糕砸了然青並且看著然青砸了景年之後，大家拍個照，唱個生日歌，便各自回家了。

然青對景年的其他生日計畫沒什麼興趣，事前也警告對方不需要這些有的沒的，所以才看起來如此簡單。這次然青連生日禮物都不收，因為他覺得占空間很麻煩。

「雖然你今年說過不用送你禮物，但我還是想給你一些東西…你真的沒有想要什麼嗎？」

珣走在然青的後面，就像然青踩著他的影子一樣。

他們的第六千五百七十個夕陽快要落下，珣覺得還有機會跟然青一起去遛布布，可以順便買個禮物給他。

珣不想錯失任何跟然青相處的機會，他很喜歡跟然青相處，他知道然青重視他，也因此珣長越大總是擔心會不會不小心踩到對方的地雷。

界線沒有掌握好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比如可能會被討厭，可能會被認為在裝熟。

所以他一直小心的觀察然青，他總覺得對方在生氣，總覺得然青似乎越來越不喜歡他。

「沒有，有你在我就很開心了。」

「欸，是嗎……謝謝。」

因此，他聽到然青這麼說的時候，這種感覺就像樂透中了十億外還不小心考上台大醫學一樣。

「你可以提任何一件事，我都會答應你的。」

「像是分你吃我的鮪魚蛋三明治，或是幫你搶合作社剛出爐的薯條──」

珣的眼睛倒映著回過頭的然青，對方的眼睛被夕陽的餘暉捂熱，珣想起那些年那些晚上數不盡的、混著咖啡香的溫柔，不由自主的勾起嘴角，難得的笑了。

他開玩笑的說：

「親一下也可以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