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dow
Shadow

1989. Born in Hong Kong.

三方對話

厚書都是封著的,一頁也不給看。(也不盡然,如果你叫店員拿𠝹刀打開,他大多會幫你。)薄書卻很少是封膠的,站著站著就可能看了半本,腿累了,就索性買回家慢慢看。厚書不能呀。注意力有多短暫,耐性有多稀缺,大家也活在現代,自然都知道。所以厚書的吸引點在神秘。因為封面、標題、書腰語、推薦語而被吸引,但看不到目錄和內容(當然你可以上網查,但逛書店就應讓思緒留在書店,拿出手機就沒意思了,對不?)。買不買,是賭博。當好奇心騎劫杏仁核了,你便把重甸甸的書拿到櫃檯了。值不值得,不看完不會知道。而厚書是很少人看完的。所以最後也沒有答案,但好奇心是滿足了。據腦神經科學理解,管渴求的傳導物質叫多巴胺,很常聽見,對不?但渴求不管奬勵作用。即是光你渴求一件事,最後得不得到,多巴胺也會照樣分泌。我們上癮的是渴求的感覺,不是渴求的對象。不確定性愈高,便愈易引發多巴胺。人也如厚書一樣。難搞的人,都是封了膠的,你看到一點,片面窺探,神秘又有距離,想再了解下去就要付出些少代價。最後值不值得,你也不會知道,如果那人夠變幻莫測,結果你只會留在迷亂之中,理不出一句能概括一切的結論。


我聽完他的長篇大論,沉澱一會。然後想到⋯⋯不是吧,厚書是因為運輸時容易弄皺才包膠吧。跟什麼神秘感和多巴胺沒有直接關係。就是有很多人胡謅理論,似層層,又聽起來完整。但完整與否與準確與否也沒有關係。我把這番說話回給他,他沒有臉紅或爭辯,反而從容地摸摸鼻子。


「人有兩種,建構理論的人和負責懷疑的人。後者補完前者,但前者才是推進的一位。這是分工,你們這類人沒有錯,只是沒我們勇敢,或是過於完美主義吹毛求疵,但踏前就是需要一點面皮呀。」


「我也建構了我的運輸解釋。」


「但那是沉悶的解釋,沉悶是沒有市場的,必須juicy,必須看似推翻了什麼、鑿幾個腦洞,也必須叫人發出『啊』的一聲,理論才能傳播開去呀。」


「這只是市場需要,但不是什麼也跟市場有關。」


他噗哧一笑。「怎樣會呢?」


「學術也是市場,政治也是市場,國際關係也是市場。市場無處不在,如果拿意識作譬喻,人只是表意識,市場才是潛意識。沒辦法,這是現代社會最有效的運作方法。交易,瘋狂地交易,價值是衍生品,交易的本身才是最需要維繫的。讓高低差一直調節資源分配,模糊地賺,模糊地蝕,數字再實在,貨幣價值和物價卻老在變,每一天也不可與前一天準確比較,我們都在霧裡過活。所以,怎會有事與市場無關呢?」


這些我都懂,只是我覺得自己有抽離出去的自由,至少,在我獨處的時候。


當我跟心理醫生重述這段對話時,她沒有發表什麼,只按著原子筆的頭,來來回回,筆尖彈出又收起。


「你很常自我對話嗎?」


「也不算,只是一定睛看著某處,對話框就會自然出現。」


「對方總是那般自滿的嗎?」


「好像是,我沒有統計。」


聽到統計一詞,她遲疑了一會。像在演奏廳響起交響樂時,指揮輕輕打了個噴嚏,小小的,在觀眾席中蘯出微弱的亂流。她觀察著我,想在瞳孔中找出什麼啟示——我這樣覺得。拒絕過她多次的配藥後,她對療程沒有之前熱心,像無處下手的例行病人。每次一小時,不踏進禁區的回應,由我傾倒垃圾般說話。突然桌上的手機震動。她沒有看,甚至連頭也沒移過半點,電話自己響起語音訊息。


「你原來在看心理醫生嗎,怎麼不告訴我?」


我清醒過來,嫌麻煩地按著錄音鍵。「不,那是文章,虛構的,與現實無關。」


老是建構的他又一笑:「怎會有東西與現實無關呢?想像來自現實,現實再滋養想像⋯⋯」電話裡的他追問:「別老是想這有的沒的。會使人誤會的⋯⋯」原子筆的按鍵聲墊著一把女聲:「你很常這般三方對話嗎?」不,我最常的是沉默。我仍然坐著,在某處的長椅子上,看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輕輕地、不聚精也不放空地,想從中看出什麼啟示。


「喂,在想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是最差的推搪答案,推搪的前提是不可讓人知道這是推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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