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哥
猫哥

走了太远,忘了从哪出发,也不确定终点。

出走:第五十九章

开完会回来,东南北看到手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正想拨回去,表哥又打电话进来,东南北按断之后,迅速回拨过去。

“熊猫,宋玉成不在了。”表哥接通电话就说。

“‘不在’是什么意思?去哪了?”东南北说。

“死了。”表哥说,“我年底单位好多事,一直没空过去。今天我去他家找他,邻居说前两天他单位来人把房子收回去了,说他早死了,哪天死的邻居也说不清。我要不要去医院问下?”

“我操!”东南北说着放下了手机,闭上眼睛靠在大班椅背上。

“喂?喂?熊猫!”手机里传来表哥的声音。

东南北拿起手机说:“哥,你……去医院问下吧,他是不是还欠医院的钱?再打听下他骨灰在哪?我们得让他体面地离开。帮我找块墓地,等我和老董一起过去把他安葬。”

“嗯……熊猫,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表哥说,东南北没说话。

“好,我去医院。”表哥说完挂断了电话。

过了很久,东南北拨通了老董的电话。

“兄长……”东南北哽咽着说,“玉成兄他……仙逝了。”眼泪无声滚落。

“兄弟节哀!我也很难过。”老董说,“我派司机接你过来,咱兄弟俩喝一杯,给玉成兄送行。”

“等下班吧。”东南北说,“不要来接了,我让金素和我一起过去吧。”

整个下午东南北闭着眼睛深陷在大班椅里,不时抽张纸巾擦下眼角。小方几次透过玻璃窗看下,犹豫着又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小方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将盛着咖啡的纸杯放在东南北的班台上,正要转身离开,东南北叫住了她。

“你说吧。”东南北睁开眼睛看着小方说。

小方顿了一下说:“‘梧桐树下’的金总来电说可以接《银领》,约你见面。”

“你和他们接洽吧,全权代表我,我已经向牛董申请了你的助理职务,你可以先印一盒名片。”东南北说。

“谢谢东南。”小方说,“那具体怎么谈?要不晚点再说?”

“现在说没事儿。”东南北说,“争取什么都不改,我们只作为出品人,他们负责打理一切。我们每期采购一千本,价格争取有折扣。”

“嗯,我先列个谈判要点给你过目。”小方说,“你还好?”

东南北闭上眼睛点点头。

小方走后,东南北一直盯着咖啡杯,直到咖啡的热气不再飘起,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后打开了电脑,敲出了一段文字。

玉成永远不会想到他的命运是从一九六零年夏季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开始转变。

那年他刚满二十二岁,一年前从部队复员后在省宾馆小车班做一名司机。清早,他像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他工作的地方,沿途经过的每一扇窗,每一株树,每一朵花,每一根电线杆他都很熟悉,他微笑着默默地和它们打着招呼。但是擦肩而过的人有点陌生,因为他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出发,据说今天有大人物到来、下榻省宾馆,他想早点赶到单位做些准备工作。

他先是到车库围着“伏尔加”牌小轿车转了一圈,检查了车子外观和胎压,然后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连轮毂和雨刮的缝隙也用也用螺丝刀顶着抹布擦干净。虽然头一天下班前他都已经擦了一遍,但这是他从在部队开‘大解放’时就养成的习惯。

玉成发动了汽车,侧耳听了听发动机的声音,看了看油表和缓缓转动的水温表,直到表针停了下来,他关掉发动机、拔出钥匙、锁好了车门,又轻轻拉了一下把手,扯着衣襟把车把手上的指纹印擦掉,这才放心地离开,不时回头看一眼。

他回到司机房后先是拿块半干的抹布把桌面都擦了一遍,顺手把每张桌子上装着烟头的瓶子、罐子和剩有残茶的杯子和缸子都倒空,然后拎着垃圾桶和热水瓶走出司机房。

回来后玉成穿着背心打了盆凉水,取下毛巾擦了擦脸和手臂,特意看了下指甲缝。换上没有一丝褶皱的工作服后,玉成站在小镜子前用梳子仔细地梳理着短短的分头,又凑近镜子抹了下眼角、呲着牙看看牙缝,伸出手掌挡在嘴前哈了一口气嗅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玉成退后了两步,挺直了腰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几下,清了清嗓子说:“首长好!”

办公室的人陆续下班离开,小方又端了一杯咖啡进来放在东南北的桌上。

“东南,还有什么事儿吗?”小方问。

“哦,没事。你等下,我捎你回去。”东南北说,“我马上走,顺便接一个人。”

东南北说完点了下“保存”,在跳出的对话框文件名字一栏输入“负石”两个字。

见到老董后,东南北不住地道歉。

“没事,兄弟一向守时。”老董说完转向金素说:“金老师今天辛苦了,又不能喝酒。我生怕东南的情绪和酒难控制,但是他又不让我的司机接送。”

“没问题,我会照顾他。”金素说,“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抱歉,兄长,我写了点玉成兄的东西,忘记了时间。”东南北说,“我准备明后天开始就在网上连载。”

“太好了!给我个网络地址,我一定认真拜读。”老董说,“真是遗憾,玉成兄走得太急了。”

“是啊,我们本来应该想到,但是被俗务缠身,反而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了最后,真的很内疚。”东南北说。

“兄弟不必自责,我们生活在俗世,身不由己,只要做到我们该做的事情,其他都交给命运吧。”老董说,“来,菜都齐了,我们喝一杯吧,为玉成兄送行,金老师以果汁带酒我们碰一下。”

东南北端起杯子和金素、老董碰了一下,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金素在东南北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摩挲着。

“他的后事料理得如何?”老董问。

“我让表哥去打听了,估计不会太好,我们帮他善后吧。”东南北说。

“一定的,费用都从美术馆出。”老董说。

“我得和叶部长说一声。”东南北说,“上次在他家,他主动提出把玉成兄调到深圳画院、加入美协、公费医疗、争取版号,把玉成兄的画挂到人大会堂,我当时还担心玉成兄的身体情况,没想到这么快。”

“兄弟想过没有?玉成兄可能正是与这些无缘,才能走出他独立的一生。不然就会和那些至今享受体制内待遇的艺人们一样,才艺平庸、精神腐烂。虽然顶着光环,顺风顺水,但是至少不会获得兄弟的欣赏,兄弟也不会为他的离世而痛彻心扉。”老董说,“从玉成兄本身来讲,他应该有很多机会攀龙附凤,近距离接触那么多达官贵人,求他们为自己谋点小利,那些人也愿意送个顺水人情吧?但是他没这么做,所以他的一生应该了无遗憾。”

“是啊,我也经常想起我爸爸,设想他如何看待人生意义,他会怎么选择。”东南北说,“虽然他没亲口对我说过,我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印象,但是我通过听妈妈讲、看他那些手稿、读他读过的那些书,感觉我对他还是很了解的。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他选择独善其身,自我流放,因此缩短了寿命。但是失去自我、委屈求全、苟且偷生,即使长寿也没什么意义。”

“我也是这么想。”老董说,“我在兄弟身上能感受到令尊的遗传基因。”

“是非与善恶、高尚与卑鄙、真实与虚伪、目的与手段、成功和失败都很难定义,也很难把握边界。”东南北说,“我经常有那种无力感。”

“事实证明兄弟还是把握住了。”老董说,“坦白讲家庭不健全的孩子通常会走歪路,兄弟肯定也在边界徘徊过,可能一只脚已经悬空了,所以兄弟才有能力临危不乱、救我一命,兄弟现在完全走在正道上,何况有金老师如此正派、大气、艺术又美丽的女人福佑和看护。”

东南北看了一眼金素苦笑着说:“其实我还在干着邪事儿,在助纣为虐。我给丑陋穿上美丽的外衣,我把黑的说成不是红的。我混淆公众视听,歪曲事实真相,为资本家欺世盗名,都是为了能过上所谓体面的生活。我肩章上的星证明一切。我是不是很虚伪?很矫情?”

“真虚伪、矫情的人不会感觉痛苦。”老董说,“至少兄弟还在自省,总不至于越陷越深。而且生存是动物也是人类的本能,上帝都会宽恕的。”

金素拉过了东南北的手,紧紧地握着。

“如果我们给玉成兄墓地上树一块碑,兄长会怎么写铭文?”东南北说。

“兄弟准备给玉成兄的书起个什么名字?”老董问。

“‘负石’怎么样?”东南北说,“他有方印上面的字是‘顽石’,我想自嘲的味道多一些吧。但是他确实和‘石’有关,人家是抱着石头,他是背着石头。”

老董想了一下说:“含义很深,作为书名最好不过,但是作为铭文好像有点悲情。”

“要是写‘遇石、爱石、修石,顽石终成玉’呢?”老董说。

“好!太精彩了!高度概括了玉成兄的一生。”东南北说,“但是感觉缺个下联。”

老董笑了笑说:“干一杯后兄弟肯定能有灵感。”说完一口干掉。

东南北笑着端起杯和老董的空杯碰了下一饮而尽,握着金素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拜神、悟道、参禅,玉成贵为人。”

“绝!”老董高声说,“我得再喝一杯,金老师意思一下。”

东南北的泪水夺眶而出,低着头说:“多希望他活着,我们三个兄弟一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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