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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雲飛:讀經與宋代江西神童產業

2015-01-10*這個地方宋代神童的生產鏈,是不是與今天教育的弊端與病灶無關呢?不是的,今天有些人倡導的死讀經,各種培訓班以及沈痾難起的應試教育,如河北衡水中學、湖北黃崗中學等一樣的應試集中營,你不能由此看到一點遙遠宋代神童產業的影子麼?

(一)

今天江西以鄱陽湖與上饒為核心的地區是古饒州、信州所在地,沒有比來這裡談教育更意味深長的了。你們也許會驚訝,我為何如此說呢?我講這個地方宋代神童的生產鏈,是不是與今天教育的弊端與病灶無關呢?不是的,今天有些人倡導的死讀經,各種培訓班以及沈痾難起的應試教育,如河北衡水中學、湖北黃崗中學等一樣的應試集中營,你不能由此看到一點遙遠宋代神童產業的影子麼?

漢代學者王充在其名著《論衡》裡說:「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他的意思是說,只知道古代的情形而不知曉現代的情況,你就會陷入迂執愚昧的深淵,知道今天的知識而不知曉古代的知識,你就會盲目得沒有歷史洞穿力。太陽底下無新事,觀察我們今天的教育,再返觀古人所做的事,我們不妨看作是一種回證,也可視為祖先們對我們現在生活的某種預演。

神童在中國是個歷久彌新的話題,江西之盛產神童,不僅是古已有之的事,於今亦大有可觀。諸位如不健忘,一定會記得三十多年前的1978年一個轟動整個中國的大新聞,那就是中國科技大學第一屆少年班的招生。這許多的神童裡最出名的就是一位叫寧鉑的人,他就是江西贛州人。他與我同年,我在僻遠的山鄉裡,聽到老師述說他的事跡,簡直視為天神。為什麼會如此呢?科學在中國其實沒有受到真正的重視,因為我們缺少理性、實證以及邏輯教育的傳統。但中國人的思維很特別,把自己看重的東西都供起來,對科學的崇奉也就免不了走向科學至上主義,也就是美國學者郭穎頤所說的唯科學主義。不論是科學至上主義還是唯科學主義,最終多半會蹈入巨大的神秘主義深淵。與此同時,徐遲《哥德巴赫猜想》的走紅,陳景潤思考問題入迷撞電桿的故事,與科大少年班學生在科學學習上的熱情和神奇,自然被許多人當成小說來演繹,點燃了許多人體內的神秘主義焰火。仿照海涅來說就是:播下了科學,收穫的卻是小說。

寧鉑的研究我不懂,他的生活細節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他作為神童的身不由己。一個身不由己的神童,再神也會被這種身不自由所傷害,因此看到1998年他在央視「實話實說」欄目上炮轟神童教育,就一點也不讓我吃驚。這說明對身不由己所帶來的傷害與掙扎,他開始憤怒,並終於2003年出家為僧。他三次考研不敢進教室,這是害怕失敗,沒有安全感,把他人的議論看得太重的必然結果,也是諸多人促使他成為神童的代價。我不想說他作為神童是否失敗,但他選擇自己所要的道路,只要不是被逼迫的,出家為僧也比在那裡配合大家做所需要的神童形象要好。你若是看過電影《閃亮的風采》,讀過印度作家妮基塔.拉爾萬尼的《神童》,可能會同意我這個判斷。

事實上,與寧鉑所帶來的對神童事件之影響有一拼的,就是你們江西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所寫的《傷仲永》。這篇文章入選中學課本,我們許多人都學習過,但也擋不住社會、學校、家長甚至包括學生自己對神童教育的變態熱愛。非常悲催的是,人類能從教訓裡吸收的營養,實在是太有限了,這樣的錯誤一犯再犯,到了專門愛上錯誤本身的地步。方仲永的天才固然被他父親把他當作賺錢工具來使給害了,但這樣短視的父母何時又曾少過呢?清代學者杜濬的《送黃童子序》裡痛惜圍棋神童黃童子,「為之父者,以貧故,不得已而鬻童子之技,奪其入學之時」,已經很可悲。更可悲的是,其父還不知道,還以此作為向人炫耀的資本。最後如方仲永般「泯然眾人矣」,便是必然的命運。

(二)

很多讀過王安石《傷仲永》一文的人,只把方仲永這種「泯然眾人」、「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事,視作是方仲永之父不智的個案來看。其實這是早就有的現象,而且土壤深厚,只不過到宋代愈演愈烈而已。漢代察舉專設童子科,凡12至16歲能博通經典者,即入選孝廉試經而中者拜為童子郎。到唐代開始比較制度化,凡通一經包括《論語》、《孝經》等均可應試,每卷誦經文10題,全通者授官,通七題者予出身。如唐代理財專家劉晏八歲能文,皇帝命宰相面試,驚為「國瑞」,因之授太子正字。宋沿唐習,將年齡放寬到15歲以下,能誦經及詩賦均可應試,先州府報請,國子監驗畢,禮部覆試,最後皇帝御試,間有詩賦,主是背誦經文。至於說授官、予出身或者是免解,那是臨時決定的事。

關注童天才兒童,本來沒有什麼錯,但如何關注,怎麼使其健康成長,卻是大有講究。發現兒童的內在特質,關注他的興趣點,讓他成為自己,而非成人的強制與逼迫,這是非常重要的。但這一點對頗受些全球化影響、個體之權利逐漸受到重視的今人,尚且不容易做到,況乎傳統農業社會下,交流稀少,思想較為大一統的古人呢?有人說中國人沒有終極意義上的宗教信仰,包括傳宗接代在內的祖先崇拜,才是中國人的真正信仰。這信仰看上去似乎高大上,但像七寶樓台,你若拆下來,只不過如土委地,一地灰塵。祖先崇拜的實質是什麼呢?在我看來真正的內核就是活命哲學。活命哲學走到極端就是機會主義與實用主義的混合雙打,一切只要為了在生物意義上的競爭中生存下來的做法,基本視為天經地義。這樣一看方仲永和黃童子,都被父母視作賺錢工具而被剝奪了正當的學業,最後像流星划過夜空,就一點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

中國古代除了當官受到現實的重視外,其他行當都受到抑制。換言之,其他行業只不過為當官者作配套性服務,從而分得一杯羹的。科舉制度的主要目的不是培養讀書人,也不是為了讓你生產思想,而是為政府篩選進入各級官僚系統的人才。單純的吟詩作賦作為生存套路是不足取的,因為古代沒有這樣的市場存在。只有當你是一個官員,若能寫一手好詩文,那才會受到追捧。哪怕一再遭貶的大才子蘇軾,他終究是朝廷的人,哪怕官職低微且不足道。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臣民的格局下,當王朝(政府)成為唯一買家的時候,你要麼屈從,要麼餓死。因為議題設置和遊戲規則都是王朝(政府)制訂的,何況它還有兵在,你只有遵守並盡量熟練運用。

揠苗助長地擢拔人才的「窄門」,被唯一的買家——政府把守著,於是諸多想走捷徑,迅速致富的家庭,自然把自己記憶力等天賦還不算壞的孩子,當作早熟的產品來兜售。這就像在沒有返季菜以前,有的菜農為讓一種菜賣得起價錢而打銷售上的時間差一樣,有的家長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孩子提前透支罷了。若是對宋史稍有點瞭解的人,就必然會有疑問,方仲永的父親為何不讓其去參加童子舉而博取功名,取得遠期且多是永久性回報的做官資格,只是帶著他在鄉村裡「巡遊」討點賞錢,而不務學業呢?一些人讀書不細,搞忘了王安石明道間隨父親回家,在舅舅家看到十二三歲的方仲永的細節。這樣推算下來,方仲永比王安石長一歲,據推算應生於1020年。

從王安石的文章中,我們發現方仲永的致命傷,是不能背誦經典,只能做詩,這可能是得不到州縣學官推舉的原因。沒有基層舉薦,不過五關斬六將,那皇帝的御試是得不著的。當然還存在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方仲永作為童子時童子舉出現罷廢的現象。從崔麗君《宋代江西教育研究》(南昌大學2007碩士論文)附表C《宋代江西、福建童子舉表》的中舉時段來看,若此表所列是準確無遺漏的,那麼中童子舉比例很高,共47人次的江西、福建,在1012至1084年七十年間無一中童子舉,是件令人納悶的事。崔麗君所使用史料為《宋史》諸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無疑具有權威性,但對後出的《江西通志》與各州府志縣誌,均無採納,其準確度恐怕要打一點折扣。別的不說,單子是童子舉,若查閱1988年廣陵書局影印的線裝民國版《德興縣誌》中的「選舉志」,就發現有董彥德、萬湜、萬淋、張蒙泉、張蒙正五人不載是表。據考宋代於史有載的第一次罷童子舉應為1038年,此前是否已然多年沒有舉行,現在尚不清楚。總之,方仲永已經在錯過童子舉最高年限後五年亦即二十歲時,泯然眾人矣。

宋史研究者汪聖鐸在《宋代的童子舉》(《文史哲》2002年第6期)一文裡,將宋代的童子舉的起始與罷復、選拔程序與考試內容、錄取和獎勵辦法、童子舉的幾種特例(如有女童等)等做了一個比較清晰的分析。據汪的研究宋代童子舉起於984年的楊億,接著是1005年又幸運地得到了晏殊,此後便沒有什麼可稱道的人了。終宋一代,北宋授官與賜出身共48人,南宋為21例,所以汪聖鐸認為兩宋通過童子舉入仕者約在百人上下。他把那些只是賜錢帛、得到免解、免解一次、永免文解者,視為是沒有被正式錄取的童子。南宋用免解一次、永免文解遠多於北宋,這也是南宋童子舉越來越濫的原因。

若汪聖鐸是對宋代全國童子舉進行了勾勒,那麼崔麗君的《宋代江西教育研究》裡的附表C《宋代江西、福建童子舉表》,無疑是對江西童子舉截至目前比較清楚的研究。表中列了49人次童子舉[實為47人次,有兩次列重,同時把元豐七年(1084)的三個童子舉錯為元祐七年(1092)],從1001年至1173年江西童子舉30人次,饒州共21人次,撫州4人次,廬陵2人次,吉州、臨江軍、南康軍各一次。值得注意的是,1124至1173年共江西童子舉共23次,其中饒州19人次,這說明江西童子舉在南宋時期這五十年裡近乎兩年中一次,饒州尤其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三)

為何饒州童子舉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呢?在分析其間社會經濟因素之前,讓我們來看歐陽修的女婿、元豐時的主客郎中龐元英,對彼時朝制變化所做的「一手實錄」——《元雜昌錄》裡的記載。「四月初五日,禮部試饒州童子朱天錫,年十一,念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論語、孟子凡七經,各五道,背全,通無一字少誤者。是日侍郎召本曹郎官赴坐,左右觀者數百人,此童諷誦自若,略無懾懼。後數日,召至睿思殿,賜五經出身。昔晏元獻公名貫撫州,近年何正臣名佔臨江,皆童子舉。江南多奇偉,亦山川之秀使然耶?」(卷第五,p.59,中華書局1958年版)《宋史》神宗本紀亦載朱天錫事,可見其有童子舉在制度起復上的意義。同年十月四日朱天賜的堂兄朱天申年十二、十月二十七日撫州黃居仁年十二,均因能背誦包括上述諸書在內的經典,賜五經出身(同上書,pp.65—66)。

龐元英雖然記錄了三個童子舉的人事,但他只在朱天錫這裡花了一些閒筆。如「觀者數百人,此童諷誦自若,略無懾懼」,充滿現場感,並用鍾靈毓秀來作結,他是否想起了王勃的「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藩之榻」?關於神童朱天錫最早的記載,就這樣充滿戲劇色彩。眾所周知,軼聞趣事、娛樂八赴都是不長腿就能走,甚至能飛的。對此,當時的學者、文學家不乏記載,朱天錫所在地的官員浮梁令張景修,更是在其赴試之前寫了一首《送朱天錫童子》的詩:

黃金滿籯富有餘,一經教子金不如。
君家有兒不肯娛,口誦七經隨卷舒。
渥窪從來產龍駒,鸑鷟乃是真鳳雛。
一朝過我父子俱,自稱窮苦世為儒。
雪窗夜映孫康書,春隴晝荷兒寬鋤。
翻然西入天子都,出門慷慨曳長裾。
神童之科今有無,談經射策皆壯夫。
古來取士凡數塗,但願一一令吹竽。
甘羅相秦理不誣,世人看取掌中珠。
折腰未便賦歸歟,待君釋褐還鄉閭。

這首詩的文采與技巧都說不上多麼好,事實上凡是稱頌人的東西,堪稱卓越的極少,因為諛詞是不能動人心扉的。如楊萬里《送劉童子》、《送李童子西歸》、王邁《和毗陵傅知錄送其侄得雋廣童科》、浦壽宬《送劉童子試藝天京》,均無甚可觀處。不過上面這首詩裡已經讓我們看出朱天錫雖然家境貧寒,但勤奮好學,背功了得,故張景修對他中童子舉充滿了期待。因為朱天錫是他們推薦的,搞砸了自己臉上也無光,因此說「待君釋褐還鄉閭」,等著你高中授官返鄉的好消息。

像朱天錫這樣的神童中舉都有演義性,是演義就如顧頡剛先生所說的歷史有層累疊加的特點,只不過在演義這裡是越傳越神。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記張敏叔(景修)早年為其祖父幕客,好寫詩。「元豐末,為饒州浮梁令,邑子朱天錫以神童應詔,景修作詩送之。天錫到闕,會忘取本州公據,為禮部所卻,因擊登聞鼓,院繳景修所送詩為證,神宗一見,大稱賞之。翌日,以語宰相王禹玉,恨四方有遺才,即令召對。禹玉言不欲以一詩召人,恐長浮競,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遂止,令中書籍記姓名。比景修罷官任,神宗已升遐,亦雲命矣。」(《石林詩話》,p.16,中華書局1991年版)這樣的軼聞還有繼續生長的能力,在同為江蘇人的後學龔明之《中吳紀聞》卷三之「張敏叔」條裡,亦有大致相同的表述。

張景修寫了幾千首詩,號《張祠部集》,但真正傳下來的並不多,而且連他生卒年至今仍是一團謎。只有這樣的軼聞記載,與許景衡的《橫塘集》裡有十八首詩關涉他。龐元英說朱天錫當著幾百人的面背誦經書時,毫無懼色。參以葉夢得的記載,到闕忘公據,敢擊鼓繳張景修送詩以為證,也算是很有點膽魄的孩子了。宋神宗見朱天錫不凡,想進一步召對他,給其更多的榮耀,被宰相王禹玉「恐長浮競」一語制止。本來期望能有更多的賞賜,無奈朱天錫運氣沒有接著延續,不久宋神宗去世。

即便如此,朱天錫的傳奇,還是進一步引發了江西特別是饒州地區神童生產熱潮,也可以藉此引發了我們對彼時神童產業鏈的思考。葉夢得作為緊鄰江西的江蘇人,在《避暑錄話》裡記載過江西兩個有名的詩僧祖可、惠洪,甚至記載金兵侵宋以來,逃難的民眾為了保全一家,讓小兒不哭的方法,饒州逃難的路上都有這樣的廣告。「已酉冬,敵自江西犯饒、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顛僕流離道上,而嬰兒得此全活者甚多。乃知小術亦有足活人者,君子可不務其大乎?」(p.165)但葉夢得對於饒信二州歷史最有貢獻的記載卻是下面這一段:

饒州自元豐末,朱天錫以神童得官,俚俗爭慕之。小兒不問如何,粗能念書,自五六歲即以次教之五經。以竹籃坐之木杪,絕其視聽。教者預為價,終一經償錢若干。晝夜苦之。中間此科久廢。政和後稍復,於是亦偶有中者。流俗因言饒州出神童,然兒非其質,苦以至於死者,蓋多於中也。(《避暑錄話》卷二,p.128)

看了葉夢得這則重要記錄後,讓我馬上想起張景修《送朱天錫童子》一詩。起首的「黃金滿籯富有餘,一經教子金不如」兩句,道出了家長熱心童子舉的目的,就是把天才童子當作賺錢機器來使。士、農、工、商的價值排序,未必是這些階層在實際生活的地位排序。比如商人再被看不起,不少人也比做農、工的,乃至比當士子的都有錢,有了錢可以購買那些無法用自己的地位取得的東西,除了那些被官方嚴肅規定,不能逾越的穿戴以及建築等。商人被擁有話語權的官方與士子排斥,使得統治者以培植人才的科舉考試,成了幾乎是唯一被認可的購買方式。統治階層作為唯一的買家,用科舉考試作為議題與制度設置,使得所有的人才流向都往官方流動,所謂「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就是這個意思,社會控制與維穩的目的由此得以達成。

俚俗對神童爭慕之的原因,當然是因為神童在那時成了一種致富捷徑。小孩能背誦經書,甚至會做詩文,固然會被家人視為驕傲,也會被時人騰播於口。但如果沒有神童中舉,馬上就能做官的現實刺激,那麼就不會形成俚俗爭慕之的熱潮。就像沒有考試加分的刺激,如今奧賽等培訓項目,就不會形成如此龐大的市場。投入與產出的可見收益,使得家長、教師、書院乃至官學,成了一條共同生產神童的產業鏈。這些產業鏈上推波助瀾的,還有所在地官員,不然張景修所寫《送朱童子》還可以作為證明朱天錫身份的證據,就不好理解。禮部及皇帝的好處是什麼呢?禮部證明神童資質的一個考試機構,其所考核過的神童,最後被皇帝看中的越多,越證明其運轉正常且有效率,為國家輸送了人才。

而皇帝呢,得人才實效的可能性倒不大——因為像楊億、晏殊這樣後來真正成才且有貢獻的神童畢竟少見。四歲童子蔡伯希得官後,毫無作為,年八十還時常乞求政府照顧。正如俞文豹在《吹劍錄外集》裡說:「然以童科顯者,百不二三;少聰慧長昏懵者,十常八九」(轉引自汪聖鐸《宋代的童子舉》)——倒是得統治合法性和意識形態得以加固,就像考察神童劉晏時的宰相對皇帝所說的一樣「國瑞」也。不要小看國瑞這種象徵性的事情對統治合法性所帶來的收益。由此看來,整個生產神童的利益鏈條已然形成。

由於神童產業已經成形,參與生產者特別是將來收益最大最直接的父母期望甚殷,於是不問資質怎麼樣就延請老師來教孩子苦學,晝夜背誦。老師也不管孩子的資質,只要家長願意折騰,願意出錢,他也不管孩子資質如何,只管與家長一起「晝夜苦之」。所以張景修詠「君家有兒不肯娛,口誦七經隨卷舒」,對於朱天錫這樣的窮孩子,或許是事實。但對於大多數孩子來說,不是孩子不肯娛,而是家長不讓娛。在被強迫學習的過程中,根本做不到「口誦七經隨卷舒」,也得不到學習的真正快感。不然就不會需要「以竹籃坐之木杪,絕其視聽,晝夜苦之」了。中國式的學習,充滿很多變態,可是我們不少人至今把變態做法,當作勵志故事來傳播,如「頭懸梁,錐刺股」、「螢囊映雪」、「學海無涯苦作舟」等,似乎要把書讀好,就一定要與快樂絕緣。把孩子懸吊(或綁扎在)樹梢上的竹籃子裡,不讓他看到聽到那些誘惑他的人事,好讓他專心學習,用功背經,你能想像到這麼充滿「創意」且「優雅」的折磨方式麼?若每個村莊樹梢上到處都是這種情形的話,停歇樹梢的鳥兒會暗想,我的天啊,我們鳥類怎麼「進化」成這個樣子了呢?

由於不管孩子資質如何,家長與老師都把孩子當作未來的神童來看待,這種看待帶有很大的賭博性質,因為他們哪怕知道孩子並無神童資質,卻經不住神童中舉後巨大的利益收穫,願意來下賭注。既是賭注,必有輸贏;既有輸贏,必有投入如何減少風險的問題。全部七經教完才拿錢,老師感覺得太漫長太虧,即便物價不上漲,先拿到孩子能背七經後的收益進行投資與享受,也是很划算的事。但家長也不省油,他想我如果把教孩子背七經的錢預先全部支付給老師,那老師就沒有教孩子的動力了,說不定我還要管老師你吃飯與住宿(或者年節時還得送禮),何況我還要預付這筆可以挪作其他投資的不小費用呢?家長與博弈下來,就成了葉夢得所記載的「教者預為價,終一經償錢若干」,家長分期付款,教師終一經即得「償錢若干」,於是在時間與效率上都非常有動力。不過真正的主角亦即孩子不得參與意見,只有被「晝夜苦之」的命運。

學生由於年紀小,自己沒有決定權,愛不愛學習,學習有沒有快樂,都不能由自己來考慮。因為孩子只被當作被動的物品來看待,成為包括家長與老師在內神童產業鏈上最底層最受擺布的棋子。雖然真正成為神童中舉後收益不菲,但成為廢物乃至因此而致死的代價,卻只有孩子自己付出最大,沒有誰能夠給你補償。你成了廢物,你的生活得自己過,還得幫父母養老;你死了,父母固然有所損失,但他們可以從頭再生孩子,但對孩子來說,死亡使所有補償變得毫無意義。朱天錫成神童做官,大約仿效者不少,因此童子舉不久即廢。1118年後恢復神童舉,至葉夢得寫《避暑錄話》的1135年,查前述崔麗君表,饒州又中了五名。所以他說這是偶有中者,但「流俗因言饒州出神童,然兒非其質,苦以至於死者,蓋多於中也」。饒州這樣的神童「出產率」,在葉夢得看來都只是偶有中者,那麼相鄰地區苦至於死者,可能是不少的。

(四)

來之前,南昌的朋友們接我到離陽明路、象山路、疊山路都不遠的附近吃余乾菜,想起明天要到謝枋得的家鄉去演講,有點令人興奮。上饒弋陽南宋詩人謝枋得號疊山,是從南宋開始非常流行的蒙學讀本《千家詩》的編者之一。這只是宋代江西文化繁盛的一個象徵。有宋一代,江西所出狀元共十一名,位列前茅。但更厲害的是,整個宋朝江西分別出了晏殊、歐陽修、王安石、洪適、周必大、江萬里、文天祥這樣的宰相及文人統治集團,在重地理與血緣的古代社會,這會使得江西人所受到的提攜概率大大增加,夯實江西人互助的人脈與文脈土壤。從晏殊開始,江西文風之盛,令全國絕大部分地方望塵莫及。據夏漢寧等所著的《宋代江西文學家考錄》,傳世文學家1376人,排在浙江、福建之後,名列第三。

劉錫濤《江西宋代人才地理研究》(《井岡山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一文,其所據材料為雍正、光緒《江西通志》,造就了如下用表格論證的方式。「宋代江西書院分布狀況表」列出書院264家(夏漢寧等的研究說有278家),全國第一,而江西的前四位是饒州51家,洪州40家,吉州37家,信州30家。從「宋代江西籍人物著作分布狀況表」來看,江西籍人物著作共計1786部,前四位分別是吉州325部,饒州306部,撫州276部,洪州213部。「《宋史》江西籍人物統計表」共列江西人240位,前四位分別是饒州45人,吉州42人,臨江軍25人,撫州與洪州各24人。「宋代江西進士分布狀況表」,所列進士共5753人,前四位分別是饒州954位,吉州939位,撫州626人,洪州568人。從以上數據來看,饒州的文化實力在群雄並起的江西,算得上是領頭羊,與它所盛產的神童數額,應該是匹配的。這說明濃厚的文化土壤與氛圍,使得家長更加重視教育,從而造就了不少神童的出現。

關於江西文化為何在宋代特盛,饒州本地學者洪邁在其《容齋四筆》中,先是引撫州學者吳孝宗《余乾縣學記》概論宋代江西的情況:「古者江南不能與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後七閩、二浙與江之西、東,冠帶詩書,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於天下。」吳孝宗接著具體而微地分析了饒州的情形:「蓋饒之為州,壤土肥而養生之物多,其民家富而戶羨,蓄百金者不在富人之列,又當寬平無事之際,而天性好善。為父、兄者,以其子與弟不文為咎;為母、妻者,以其子與夫不學為辱,其美如此。」今天江西有學者在評價夏漢寧等人著《宋代江西文學家考錄》一書所取得的成果時說,「以鄱陽湖地域為核心、全面輻射的分布格局,並指出這種分布格局的形成與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南移、北民南遷有重要因果關係。交通便利,社會安定,農業、手工業發達,人口眾多,學校、書院林立,科舉發達成為江西文學在兩宋崛起的重要經濟基礎和文化土壤」(宋磊《「文章之士,特盛於江西」——宋代地域文化與人才分布的一個特色》,《北京日報》2012年5月28日)。我覺得用這段話來解釋包括饒州在內的江西神童之多的外在原因,也是比較靠譜的。

對於宋代江西特別饒州為何盛神童,除上述原因外,葉夢得在《避暑錄話》裡的分析值得我們拈出來特別申說。楊億與晏殊是宋代神童中的特例,早歲穎異,亦是及長以後文才與政聲並著的人。「元獻十四歲,文公十一歲,真宗皆親試以九經,不遺一字。此豈人力可至哉!神童不試文字,二公既警絕,乃復命試以詩賦。元獻題目適其素嘗習者,自陳請易之。文公初試,一賦立成,繼又請,至五賦乃已,皆古所未聞也」(卷二,p.128)。按記載,楊億與晏殊是真有才能,才能如此誠實而經得住考驗。「觀元獻不以素所習題自隱,文公不以一賦適成自幸,童子如此,他日豈有不成大器者乎?」(卷四,p.167)在葉夢得看來,楊、晏二人誠實無欺,的確有真材實料,觀之一生而前後自洽,而其他不少參加童子舉者卻並非如此。

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改革科舉考試,廢除明經、諸科,罷詩賦、帖經、墨義,主張以策論取士,為的是從中找到通經術、明時務的人才。但這種代聖立言的方式,更多的時候是為了改變「異論紛然」,完成儒家經術義理統一思想的使命。接著王安石將太學分為外捨、內捨、上捨的「三捨法」,由外而內至上捨,下等免解,中等免禮部試,上等予官,其實是學校教育(地方官學與太學均如此)成了選官制度的一部分,因此在紹聖中,曾一度因此法而廢科舉。故葉夢得說:「大觀行三捨法,至政和初,小人規時好者謬言學校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乃以童子能誦書者為小子有造,此殆近俳,而執事者樂聞之。凡有以聞,悉命之官,以成其說。故下俚庸俗之父兄幸於苟得,每苦其子弟以為市。此豈復更有人才哉!」(卷四,pp.167—168)

葉夢得當然不能直接說皇帝有什麼問題,只是說具體操辦童子舉的人有問題。三捨法本非選官制度的正途,既降低了標準,復以「作成人材已能如三代」為飾,得「人材」就比較容易了,因之以「小子能誦書者為小子有造」便泛濫起來。凡聽說哪個童子能誦讀點經書,就給他官當,以便那些操辦者好自圓其說,學校作成人材之效已達三代。一般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選材很嚴,只要自家孩子能得官家的看中,便「幸於苟得」。正因這樣,童子舉的事變成父兄帶著自家子弟到處兜售的行為,所以葉夢得認為這像倡優一樣不足取。「宣和末,余在蔡與許,見江外以童子入貢者數輩,率一老書生挾二三人持狀立庭下求試,以倡優經過而獻藝者略等。初亦怪,抱之,使升堂坐定,問之,乃志在得公廚數十千為路費爾,為之悵然。後或因之有得官者,今莫之皆安在?理固然也。」(卷四,p.168)求試卻是為要路費,這和耍猴要錢的把戲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所以葉夢得說與獻藝略等,並非誣妄之辭。這樣濫得的官,於國家之治平、民眾之福祉何益?

文天祥、劉辰翁的老師,江西廬陵人歐陽守道曾為自己本土能背誦經典的胡童子寫《送胡童子序》,為其赴試壯行色。同時在《送劉童子序》里說:「吾廬陵每歲中童子選者常居四方十之二三,而能文者亦時有之,國家人才之盛,至於童子,穎拔相望,蓋文盛極矣。二劉童子前年叔侄同以記誦中,而後皆以能文,其一尚在十歲之內,今又以文試。吾知試之必高選也。」(見歐陽守道《巽齋文集》,轉引自汪聖鐸《宋代的童子舉》)。其實歐陽守道先生去世不幾年,南宋王朝就覆亡了。所謂的「國家人才之盛」是否事實,姑不論,即使真有人才之盛,也難輓一個偏安到末年、百孔千瘡的衰弱王朝。好在宋代江西文化的繁盛,並沒有隨著一個王朝的覆亡而完全湮沒,但那些轟動當時的神童們,卻是大多不為世人所知了。

(2014年11月26日至28日於成都,28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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