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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你恰好喜歡他們,我們或許能聊聊。 朵卡萩/馬奎斯/駱以軍/胡淑雯/莫言/胡遷/卡夫卡/海倫‧菲利浦斯/金愛爛/卡佛/陳春成/卡爾維諾/伊格言/辛波絲卡/德里羅/麥克伊旺/米蘭昆德拉/安妮艾諾/霍桑/波赫士

談約翰·史坦貝克《憤怒的葡萄》

(编辑过)

小說故事開始於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當時因黑色風暴事件與經濟大蕭條的夾擊,大批來自德克薩斯州和奧克拉荷馬州的農民被迫遷徙至西部尋找生機。整本書正是以約德一家的視角,帶領讀者去走過這段遷徙之旅(上半部)以及在加州遇到的種種苦難(下半部),同時穿插著「去個人化」視角,以更為抽象的「眾生相」手法完成近景與遠景的切換,以讓讀者更能感受到時代氛圍下集體的騷動不安。

經過6頁生態環境的敘述之後,第2節緊接著帶讀者進入到故事開始的場景,一個男人搭訕一位貨車司機,男人穿著西裝,詢問是否能搭便車。在車上閒聊之時,司機的問題屢屢使男人感到厭煩,語帶譏諷地叫司機別再打探他的身分。是的,這個男人就是湯姆,他剛坐完牢出來。他在下車後遇到樹下的凱西牧師,他們坐著閒聊。凱西強調自己早已不是牧師,這種否認將會在後續故事裡一再響起。凱西這些年一直在流浪,所以和湯姆一樣並不知道家鄉的狀況,期間他們還談到湯姆路上撿到的烏龜。

之所以提到小說這個沒多少人會記住的瑣碎開頭,是因為這個開頭將與後文愈來愈緊湊的節奏有所區別。敘事的步調在一開始其實是非常悠閒的,人物被拋出的速度很慢,且不急於解釋,讀者處在一股「海明威式的暗流」裡,我們的視點也從貨車司機,到湯姆,再到牧師,由此我們仍無法意識到這是一個關於家族的故事,更像幾個人不斷拉扯出一些外圍的對話,讀者很容易被搞糊塗,錯認是一則存在主義式的故事,尤其凱西那些絮絮叨叨的話:「說不定人類的靈魂就是聖靈,就是耶穌的道路,一切的一切。」凱西從這裡就已展現出對宗教的懷疑。

作者為何要寫這樣一個不徐不疾的開頭是頗值得深究的一件事,我後來傾向於將此看成陷阱,比起後來愈來愈帶有鼓動性和道德意味的情節,這裡更像是要吸引讀者讀下去。另外,若從湯姆剛出獄的狀態來看,讀者的困惑與他的困惑實則有一定程度的相通,雖然我們和湯姆不理解的事情不太一樣,但都試圖理解眼前的新世界,也預感到前頭有危險等著我們。

凱西與湯姆回到家中才發現空無一人,房屋傾塌,農田荒廢,懸疑感十足。爾後我們都知道,約德一家(也就是湯姆的家族)跟其他當地農民一樣,雖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卻因種植環境惡化,收成慘淡,無力支付給銀行,土地全部被收了回去,離開家鄉前往西部求生。農民中總有些硬漢,能拿著槍打跑敵人,從不畏懼,然而面對著銀行,他們卻不知道敵人是誰。因為那不是一個人,是體制,是數字。

不管是厭惡、怨怒,還是鐵石心腸,他們都同樣被一種更龐大、超越一切之上的力量所宰制。那就是數字。有些人痛恨那些宰制他們的數字,有些人則是畏懼。但也有些人膜拜數字,因為他們在數字裡找到避難所。數字可以合理化他們的行為,藉以逃避良心的譴責。
銀行凌駕在一切之上,凌駕在人之上。銀行是巨獸。銀行雖然是人開的,可是人卻控制不了銀行。

當土地被計算,家族歷史被計算,人也就同時是算式中的一環,且人的彈性很大,人若在這個算式中處於劣勢,他就得打包走人,找尋別的容得下他的算式。約德一家的狀況正是如此。直至湯姆與家族的人重逢,他們也沒高興多久,他們得打包東西出發去西部,賣掉所有家當,而這些家當也落入資本家的手中,他們知道這些被自己趕走的人急著離開,就用極低的價格收購。他們在各式各樣類似的算式中被貶值,一次次挫傷那高傲的銳氣——土地曾帶給他們的銳氣。家族中本是最淘氣兇猛的爺爺,笑著說要將加州(目的地)採摘的水果抹在身上,彷彿那就是應許之地,享盡牛奶與蜜。在上半部的旅程途中我們也看到,這家人多次以這樣的夢境說服自己走下去,畢竟如若前方是地獄,何以不顧一切地勇敢?然而這最兇猛的爺爺,卻在離開前夕一夜無眠,第二天宣告留在家鄉。爺爺在此第一次展現了脆弱,因他是那樣瀟灑威猛的一個人,這種示弱尤其令人傷心。即便他們灌藥迷暈爺爺,即便他在後續旅途中醒來沒鬧著要下車,也無法阻擋他是第一個死去的人。他說要留在那土地上,彷彿就成了提早說出的遺言。

我想,他只是說著玩的。一直都是這樣。其實他心裡明白,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他一直都心裡有數。也許你們還有辦法找到新生活,可是爺爺,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他自己心裡明白。其實,爺爺不是今天晚上過世的。你們離開家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凱西的這段話總結了爺爺的自暴自棄。當我們談起歷史時,我們總習慣將集體看作是一體的,然而即便落入到家庭的規模,其悲劇也是各有各的不同。這一家人遭逢同樣的厄運,然而有些人是來得及懷抱希望,有些人卻來不及,因此爺爺才決定留在那片荒蕪的土地上,他時日無多,不如落葉歸根。另外我們也可以注意到,凱西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一個角色,總是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老是談些宏大或抽離的話題,這些話正是對底層人民的同情,這種同情既是來自凱西,也是來自讀者,也就是說,這其實是一種有產階級的目光,一種「讀書人的目光」。這是左派寫作至今都存在的一個問題,左派的這些關懷如若落實到寫作上,他們的對象一直是很可疑的,他們寫的人幾乎不看他們的書,即便有人覺得這本書的行文優美簡單,但也遠不是無產階級的語言,更遑論「眾生相」手法是一種非常有意識的技法。

在這裏談一下這種我命名為「眾生相」的手法好了。這本書在結構上非常明顯地分成了兩部分,約德一家的視角與非約德一家的視角,前者很好理解不多說,後者則是一種建立在「模糊鏡頭」之上的描寫。在這些「模糊鏡頭」的章節裡,人物的形象是非常模糊的,他們沒有名字,沒有臉,幾乎只有動作,用過即丟,只會出現在一個章節裡,而且這些章節有意與約徳一家的劇情形成呼應,彷彿影子章節。譬如前一章約徳一家決定要去買車,下一章節可能接的就是買車的影子章節,也就是說,在千千萬萬遷徙的家庭中,他們也都經歷了類似的歷史,他們都去買車,也都被資本家欺騙,以極高的價格買下不堪用的二手車。作者使用這種手法去呈現集體,進而使故事達到普遍性。我們知道小說總是用個殊去呈現普遍,由此「普通人」在小說裡很重要,因為他們既個殊又普遍,而一般來講,直接去書寫普遍/集體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或許這肇因於語言的侷限,概括式的詞句沒有給個殊的呈現留下空間。我們很難在統計學上既兼顧整體又不失美學。但在長篇小說裡,史坦貝克使用的此一「眾生相」手法很優雅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使作品有了一種特殊的形式美,試想一下如若拆掉這一部分或約徳一家的部分,無論拆掉誰整本書的藝術效果都會大打折扣。而這樣的形式我也不認為能在電影上得到實現,電影實際上是非常無力於處理「模糊」,正如你不能讓路上只有紅色的車而沒有品牌,只有戴帽子的路人卻沒有鞋子和手,小說卻特別擅長處理「模糊」,並呼籲我們的讀者補上想像。由此如果我們總試圖在改編電影中尋找原作的影子,想必會非常失望。還好我不會做那麼無聊的事情,我總將改編作品視作與原作沒有關係。

爺爺之死除了表明災禍的到來,也開啟了後面一連串家庭潰散的命運鎖鏈。這個家族將在旅途中逐漸各奔東西(含括冥府),而時間點與原因無法得知,使讀者始終提著一顆心,想著下一位是誰呢?爺爺沒有尊嚴地死去,貧窮的一家人如果要通報警方埋葬爺爺則付不出費用,如果私下埋葬則犯法,由此他們只能犯法,草草將爺爺埋葬在路邊,心中永遠帶著遺憾。奶奶是第二位死去的,她在行駛中的車上停止呼吸,當時只有約德媽知道,但她知道車不能停下來,於是忍受著恐懼陪在奶奶的屍體身旁,也不敢告訴他人以免引起家人的恐慌。從這裡我們就看出了這個角色的堅忍,也暗示了後續她對整個家族的意義。

約德媽的翻轉情節在於一段與約德爸的對峙戲份,在這裏她為了防止家族分散,而拿起武器威脅約德爸。後面我們也看到,約德媽始終執著於家人要「齊齊整整」(請用粵語念),在這件任務上她唯一的合夥人就是湯姆。如果將這一家人分成三份,我大致會上這樣處理(忽略後續劇情的一些變化)。

領導者:約德媽、湯姆。

安定分子:約德爸、凱西、阿爾、露絲、溫菲爾德

不安定分子:約德伯伯、莎倫、科尼、諾亞

兩位領導者是家庭的向心力,始終用自己的力量使家族即便已「名存實亡」(指失去了固定場所的家,而被迫流浪的一群人),仍維繫著家的型態。安定分子在故事中比較聽話,是得力助手,偶爾出謀劃策,再不濟像兩個小孩也不會想要離開。不安定分子則是始終處在失控的邊緣,很容易被離心力甩出去,不然就是散播不安(莎倫)。在這種分法裡,阿爾比較尷尬,因為愈到後期他愈不安定,多次表達離開的慾望。由此可見,他們旅途中那輛乘載一家人破破爛爛的車,不僅是物理現實中的交通工具,也是家的象徵,而車上的家人們則是家的零件,有些很耐用,有些隨時準備壞掉。

或許因此,有些人會嘗試去解讀家庭中的權力關係變化。書中邏輯基本是,當家裡的男人再也賺不了錢保不了家時,連塊耕地都沒,女人就能拿起武器反抗。這雖然頗為古早陳腐,倒不失為一個有趣的現象。約德媽的力量來自於她很少問未來,她總是將目光放在眼前能做的事情上,一家人如果能撐一天,這一天就不應該是各奔東西的一天。今天如果還有飯吃,那就先坐下來好好吃飯。我們也可以將這種力量視作絕望的力量。

凱西雖然不再是牧師,在旅途中也多次為各種人禱告送終,在目睹形形色色的苦難後,他是書中第一位挺身而出,集結群眾反抗之人,同時也死於警察的暴力之下。他在小說中主要呈現了對宗教的懷疑與背棄,承繼了宗教教予他的愛,卻無力可施,在幻滅的現世中登高一呼,成為眾人的燈塔。他將目光從天上拉到了地上,拉到了人民身上。

湯姆在後來繼承了凱西的理想,他因凱西之死再次殺人後,為了不拖累家人,決心離開家族。這情節發生在後期約3/4處,由此讀者必然面臨一段「失焦」狀態,因為我們始終將視點落在湯姆身上,彷彿他是主角,然而本書自始至終,真正的主角是「我們」。湯姆離開前與母親講的一席話激動人心,怕是當年史坦貝克寫下之時,馬克思都在棺材裡拍了三下手掌。

就算我死了也沒關係。在那個看不見的黑暗世界裡,我無所不在。雖然妳看不到我,但我永遠都在。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窮苦挨餓的人其生存奮鬥,爭一口飯吃,我就會和他們在一起。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警察欺負人,我就會在那裡。如果有人站出來怒吼,抗議,我就會在那裡。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小孩子吃得飽穿得暖,快快樂樂,我就會在那裡。如果所有像我們一樣的人都能夠得到溫飽,好好過日子,有自己的房子住,我就會在那裡。

我必須承認,小說中的情節非常動人,對無產階級的同情很真摯,但也總讓我懷疑做得有點太過了。1.底層階級的人在故事中幾乎都是友善的,除了極極少數人之外,人們在困苦中總是互相幫助;2.湯姆一家曾到達一個聯邦政府設立的營區,加州政府動不了,這個營區的運營模式完全是社會主義式的,沒有真正的政府,人們以輪替的方式管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們互相關愛,我與讀書會的人都認為這實在過於理想;3.大老闆們普遍邪惡,也沒什麼立體的描寫。

在這種頗為主旋律的激動人心的敘事中,仍然有一些「現代主義式」的角色,多落在「不安定分子」這個分類裡。約德伯伯在年輕時「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因妻子身體不舒服時他安慰說休息一下就會好,卻延誤了治療而喪命。此後他就無法脫離自責,他是以「罪人」的身分進入故事的。莎倫與科尼是一對年輕夫妻,莎倫懷孕,科尼在旅途中一直給她描繪理想藍圖,卻在半途中偷偷溜走,再也沒出現過。莎倫因此鬱鬱寡歡,無法控制情緒,最終生下死胎。諾亞則是被認為是「憨兒」,沈默不語,在某一天家族要出發之時告別,說要沿著河走下去,一個人過。這幾個人的行為與文本證據之間有非常大的空白,只能由讀者去補足,尤其他們的行為都是極度關乎個人的,之所以在家族中是不安定的存在,也因為他們眼裡都是自己。

最後我想談談小說中的二元對立,雖然還想談談土地的疏離,分析一些小說的漂亮句子,或對人物做些解讀,但已經寫到頭昏眼花,只好作罷。在這本小說裡,我拉出來的二元對立為「我們」和「我」,文本呈現出來的傾向是褒獎前者貶抑後者。「我們」和「我」呈現在三個方面:1.階級;2.角色轉變;3.形式。

階級很好理解,「我」指的是攫取巨大財富的資產階級,「我們」指的是廣大無產階級。小說中這段話比我講的精彩多了,就不展開論述。

如果你是那個擁有一切的人,如果你擁有這些人最需要的東西,那麼,要是你明白這一切,或許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假如你分得清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假如你搞得清楚,湯瑪斯·潘恩、馬克斯、傑佛遜總統、列寧,這些人都不是因,而是果,那麼,你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只可惜,這點你永遠不會懂,因為,當你習慣了擁有一切,你會永遠只是「我」,你永遠無法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關於角色轉變,上述湯姆的部分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在故事中從「我」逐漸轉變成「我們」,契機就是凱西的死,和他那些永遠嘮叨不完的關懷。但更值得注意的或許是結尾莎倫的轉變。莎倫在丈夫離開後鬱鬱寡歡並生下死胎,她在旅途中也總是自怨自艾,無法面對現實,這樣一個永遠將視點放在自己身上的人,在確認死胎後面對的打擊可想而知有多大,尤其她被警告說不虔誠的母親的孩子會下地獄(這裡其實也可展開講小說中反宗教的部分),她理應被這個實現的預言折磨得痛不欲生。然而這種痛苦卻將她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拉開(如同凱西的目光從天上「下墜」),她在自身的痛裡看到了他人的痛,世人的痛,痛稀釋了,又擴大了,於是在小說結尾,她選擇用自己的母乳喂一個垂死之人。她意識到了自己是集體的一部分,如果母乳是給新生兒的禮物,那每一個倖存的人都是她的孩子。這是小說中最動人的昇華。

在形式上,「我們」的章節正是前面提到的影子章節,而「我」的章節則是約徳一家的劇情。這點上面說得夠多了,就略過吧。

我想,在我們所有人都被數字化的今天(FB按讚、銀行存款、出國次數、學校排名、房子坪數地段等等),這篇小說從寫實小說變成了一個寓言。那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仍流浪在瀝青路面上,午夜十一點趕回8坪的小隔間裡,那隔間即便在白天也黑漆漆的照不進陽光。他們都失卻了家,也失卻了鄉愁,成為了無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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