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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你恰好喜歡他們,我們或許能聊聊。 朵卡萩/馬奎斯/駱以軍/胡淑雯/莫言/胡遷/卡夫卡/海倫‧菲利浦斯/金愛爛/卡佛/陳春成/卡爾維諾/伊格言/辛波絲卡/德里羅/麥克伊旺/米蘭昆德拉/安妮艾諾/霍桑/波赫士

《日麗》、〈轉蛻〉和安妮艾諾

你知道有什麼在那裡,但永遠無法得知那是什麼。你也不能停下來,只能一直拼湊這幅殘缺的拼圖。

本文有劇透,斟酌食用。觀後感,非介紹文,所以不會鋪展劇情。

開場沒多久,觀眾就能意識到《日麗》的回憶性質。因為即便整場戲基本都框限在11歲女兒與30歲父親的一場旅行中,但碎片化的跳躍風格與記憶的運行方式非常相像,極度日常化和看似沒什麼關聯的片段堆疊更坐實了這一猜測。直至後來看到30歲的女兒出現,才會以另一種角度看前面的敘事。整部戲大部分都以女兒的視角進行,偶爾跳到第三人稱,這也是電影相比小說的強項,人稱並不是那麼會引起觀者注意的特徵,而是需要較為後設的觀點才能把握住的分析工具。這與班雅明所說的觀眾在電影觀賞中,共情的對象是鏡頭有很大的關係。在大量極近的鏡頭上,我們被迫面對女兒與父親的情緒,這樣的鏡頭也就暗示了,在日常的假象之下,暗流洶湧的什麼正悄悄發生。

這暗潮洶湧,正是女兒在回憶途中試圖去捕捉與打撈的,至少她認為有什麼在這裡。所以我們自然而然會聯想到死亡。父親幾乎百分之百可確定最後是自殺了的,即便電影未說明,但父親那場極長的哭戲,與其他片段形成強烈的反差,尤其是接在眾人為他慶生的畫面之後。更隱晦的,也發生在父親單獨一人的那晚,跑到大街上撿菸蒂,默默奔向黑暗無邊大海的背影。我想很多人在那一幕都想著他可能就這樣死去了,但很快又轉場到父親躺在床上的鏡頭。我不確定能否將此段視作是隱喻,無意識或內心的掙扎,還是實際發生的未來場面,或直接嵌入當下的時間線,畢竟故事一直以時間順序發展,似乎不應該單獨拉出來看待。另一個暗示父親死亡的情節,則是在回憶的最後,DV抓在父親手上,女兒獨自登機離開,這說明旅程中的影片應該由父親保存,但我們也知道,主故事以外的視角裡,是女兒在觀看這些影片,所以說明這些東西都交到女兒手上,包括那封「我真的愛你」的信,所有這一切都意在說明父親已經死亡這一事實。

所以這是一個關於女兒如何去追尋父親死因的故事。關於父親是同性戀這一解讀,我不深入分析,相信很多人寫得更詳細。老實說,當下我並沒馬上看出來這一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父親是有經濟困難的,他們租的飯店環境不好,而在潛水那一場戲中,父親也對女兒丟失泳鏡一事感到些許不開心,另一個特別明顯的暗示就是女兒沒有無限暢飲的手帶。還有一有趣的支線,女兒有幾場游離的戲,一場在她多次試圖融入幾個大孩子的團體,卻始終搭不上話,只是默默陪在身邊發呆,另外就是與父親打球一幕,俯視鏡頭聚焦在女兒身上,然而球在大人們的手中傳來傳去,沒有落到女兒手上,使她一直舉著空空的手試著接下什麼,抓取什麼。可見這裡所呈現的格格不入,也讓這些事件成了女兒生命的某種隱喻。她當時或許試圖融入到一個新的團體,但不得其門而入,直到後來她親吻了一個小男孩,喻示青春期的到來。關於性別、成長、性渴望與父親的連結,在這裡使回憶的混雜性質展現得更露骨。所有能留下來的,必定是事件表面之外的東西,是事件所不是的東西,但它們都以事件的淺薄方式被刻印在腦海裡。回憶是象徵。

然而象徵背後並無答案,女兒在這趟追尋中連起來的畫面,是否有效解釋了父親的死亡就見仁見智了。至少我不認為觀者真能從這之中尋得真相。也正是這種遍尋不得,疑惑難解,才呈現了生者對死者追憶的痛苦性質。你知道有什麼在那裡,但永遠無法得知那是什麼。你也不能停下來,只能一直拼湊這幅殘缺的拼圖。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朵卡萩的小說〈轉蛻〉,有興趣的人可找來讀讀,或讀我之前寫過的分析。在〈轉蛻〉裡,姐姐也一直在追尋妹妹自殺(轉蛻)的真相,妹妹為什麼想要變成一隻狼?妹妹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她只能以自己有限的記憶庫存去猜測,去打撈證據。那些過往在發生當下是輕輕拂過的清風,不值得注意,然而在妹妹自殺之後,一事一物都充成了象徵,得拼命挖掘。然而誰能保證這一切一定指向什麼呢?或許在一場場徒勞的連線遊戲之後,得來的只是一場空。這類的故事在我看來,總是在述說這種不得不的徒勞,生者的勇敢,死者的不可知,以及在那之間無盡的沈默。

這又是一部完美符合海曼那句話的作品: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無論從他一生中的哪一面向來看,都是一個死於三十五歲的人。

正是他死了,一切都變得豐沛了,充滿了過剩的意義,意義大甩賣。

這也讓我想到西方對記憶的探索與執著,由此想到安妮艾諾。盛浩偉老師聽到我這一想法,也說的確在西方很多作家之中,存在著長久以來的日記傳統。那些日記鉅細靡遺,所以才能寫出傳記。安妮艾諾的自傳小說,叩問最深的就是我們如何去理解記憶。如何重述、拼湊、翻轉,如何去質疑且信任,如何看待。在《日麗》中有幾幕,我都錯覺是30歲的女兒降臨在11歲的自己身上,她回到了那個場景,說出了實際上沒說出的話。比如在行將結束之際,那餐晚飯上,女兒對他說如果能一直在這裡就好了。那彷彿是30歲女兒回顧時的虛構,她讓兩個人復活在那個場景,並最終說出了那句因死亡而產生了特殊意義的話語。一句遲到的告別。

而父親,他走向黑暗大海,走向震耳欲聾的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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