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ss
Cross

如果妳/你恰好喜歡他們,我們或許能聊聊。 朵卡萩/馬奎斯/駱以軍/胡淑雯/莫言/胡遷/卡夫卡/海倫‧菲利浦斯/金愛爛/卡佛/陳春成/卡爾維諾/伊格言/辛波絲卡/德里羅/麥克伊旺/米蘭昆德拉/安妮艾諾/霍桑/波赫士

小說舊作|怪物

這篇小說是曾經的某部分的我,我的匱乏與軟弱。

「有千年龍的情況下,依然覆蓋守備怪物,雖然可以理解成苟延殘喘拖延時間,但也很可能是擁有2600守備力的大盾守衛吧?」

高佬指著背面朝上的卡牌說道,他的指甲正好敲著漩渦圖形的中央,彷彿一不小心就會陷落進去。

他是那種得到優勢時忍不住絮絮叨叨的傢伙,將所有推理過程都說出來,以便在翻開謎底時印證自己的聰明才智。

「不說話嗎?大盾守衛在第一次被攻擊後就會變為攻擊型態,所以只要用豹戰士先攻擊,再用千年龍補刀,你就死翹翹了吧。」

我攤開所有手牌認輸,此時宿舍外頭正好傳來老師步步逼進的喊聲,「要睡覺啦,關燈。要睡覺啦,關燈。」迅速收拾好後他爬上上鋪,我在下舖為剛剛的對決感到焦躁不安。

半年前高佬轉到我們宿舍,他將衣服一疊疊塞進衣櫃後,來到床邊推了一個黑色盒子過來,一隻金色眼睛長在上頭。任誰都知道這是《遊戲王》卡牌遊戲,但玩的人很少。

我就是其中一人。

他是賭徒型玩家,王牌裡藏了許多你死我活的招式,而我則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在其他事情上也都一樣,他總是買來路不明的零食與舍友分享,麻辣牛奶、黃瓜味洋芋片、酸甜瓜子。在舍友輪番嫌棄後,他都得自己默默吃完。在運動會上,班級裡沒有人參加的項目,比如跳高,不在日常訓練的範圍內,他會舉起手笑嘻嘻報名,在比賽前一天才匆忙練習。

「這種事得靠氣勢。」

說著這樣的話往前衝去,快撞到桿子時猛地煞車,幾乎完全停下來似的呆立轉身,那樣笨拙地一躍,背直挺挺地撞上了桿子。「既然要停下來,完全沒有助跑的意義啊。」夢夢抱膝在隔壁說道。我想告訴她女子短跑還有不到5分鐘就開始了,坐在這裡真的好嗎。高佬跑回來時嘮叨著什麼,老遠就用喘氣的聲音往空氣裡丟句子,根本沒人有心撿起來,直到足夠靠近才聽到他說「⋯⋯背彎起來靠的是腰的力量,將身體想像成紙,跑時往內折,跳時往外翻⋯⋯」那些無人聆聽的字詞劈裡啪啦掉落在地上,砸碎了其他班級的吶喊聲。

「高佬是笨蛋吧。」

即使夢夢不說出口,這也是大家的共識。然而一旦說出口,反倒讓人搞不懂笨蛋的意思是什麼。「笨蛋就是啊,」夢夢轉身雙手抱著椅子,下巴抵著椅背木板,眼神穿透鏡片直直投進我的一頭亂髮,「真是一記好球!」內心響起了歡呼聲。「就是那種只顧著自己講話的傢伙。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是笨蛋,都守口如瓶,生怕腦袋裡的胡言亂語衝了出來。但有些人的嘴巴閉不住,說說說說,於是就被認為是笨蛋,旁人便安心了起來,縮進沈默的殼裡。」

夢夢如此聰明,是因為她來自怪物教,小時候就接觸了大量關於世界的知識,時間的終點與救贖等等高深莫測的預言,能用很厲害的詞彙說出不可思議的智慧之言。

「那樣的人很危險。」母親將拖把探進我躺著的沙發底下時說道,「不可以跟他們走得太近。他們想把怪物吵醒,以為怪物醒了世界就得救了。還好有衛兵守著。怪物把人吃進肚子裡,是會死的,他們卻說只要信仰怪物,就會化為怪物的細胞,永遠活下去。一群瘋子。」

「媽媽,怪物什麼時候會醒?」

「沒有人知道,但專家們都說快了。10年前醒來過一次,那時候你還小,記不得了吧,所有人都在電視機前看,它拉拔著圓滾滾的身體,慢慢站起來,直挺挺望著這邊。那眼神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愛,只是無動於衷。他吼了一聲,震塌了幾棟房子,又砰地一聲倒頭睡下。」

「為什麼不把怪物關起來就好?」

「能做到的話早就做了,」母親的拖把拉出滿滿一堆垃圾,洋芋片透明蓋子、長方形海苔包裝、斷掉的水杯把手,「所有行動都只會惹怒它,吵醒它,沒辦法殺死它。一旦醒來,我們都要完蛋。久而久之,大家什麼都不敢做了。」

「夢夢是好人,她從來沒說過要讓怪物吃掉大家。」

「那些瘋子也有很多不同瘋法。剛剛說的是重生派的想法,有些相信怪物其實是好的,只要跟它好好溝通,就可以利用它開疆拓土。」

母親開始說難懂的詞的時候,就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時候。好像把不懂的東西丟出來,所有人都會被搞糊塗一樣。夢夢告訴我父母都是這樣蒙混過關,後來驗證後果真如此。所以,我總是跟著夢夢,想要變得跟她一樣聰明。

當我與夢夢與高佬在一起時,我就被拉扯成一條口香糖,我喜歡聽夢夢講話變聰明,但也喜歡跟高佬玩耍沈淪成笨蛋。

那天在教室裡,我正得意洋洋場上的青眼白龍壓得高佬透不過氣時,他從手裡打出了時間魔術師。「時間魔術師的效果是,一回合一次,猜硬幣正反面,猜中則對方場上存在的怪獸全部破壞,猜錯則我方場上存在的怪獸全部破壞。」在他擲硬幣之前我就知道了結果,命運總是傾斜於笨蛋那邊,因為笨蛋更貼地,更重。一旁的夢夢晃著小腿說:「無聊的遊戲,根本沒有道理可言嘛。辛辛苦苦經營的場面,因為運氣全盤皆輸。」

「運氣是人生的一部分。你看我們好死不死就住在一個躺著怪物的城鎮。」高佬不服氣地反駁。

「今晚真的要去嗎?」想從再一次落敗的晦氣中脫身的我,試圖轉移話題。

夢夢說,臨陣逃脫可不好。

我們會那樣死去嗎?

說到底,死是什麼呢?

「那條密道沒幾個人知道呢。」高佬幾乎每天都要說上一遍。

我喜歡遊戲王裡的怪物,勝過躺在不遠處睡大覺的怪物。這些殘暴的生靈,無論長得多麼兇神惡煞,都能用一隻手牢牢把握,被鎖在一個小小框裡,右下角標註攻擊力與防備力,500、1000、4500,那樣清晰可明的危險感。然而看起來最人畜無害的那隻,逃離了框框,不再露出要把所有人殺光的臉,只是閉上眼打呼,就把大人們嚇得不敢靠近。真正的恐怖,往往帶著良善的面目。

高佬剛搬到這座城鎮時一身黑衣,直至今日也是,夏天黑色短T短褲,冬天黑色羽絨衣棉褲,偶爾戴一頂因為脫線愈來愈小的毛帽,把頭髮壓得像吐司一樣扁。母親說他們從遠方的城市來,那個地方怪物已經甦醒,人們每天都得獻上小孩,才能和它相安無事地共存下去。

「女人一天到晚都在生孩子。因為吃不到小孩的怪物會屠戮大人,吃飽的怪物則會替他們保護家園。」

最危險的不就是那隻怪物嗎?

「沒人知道外面還有多少隻怪物。其他城鎮會不會為了掠奪更多的土地,而讓自家怪物攻擊他人。」

我曾問過高佬的故鄉,他們有自己的語言,然後嘰哩呱啦地說了一通。我問這都什麼意思。他說都是罵人的話。這些鏗鏘有力的詛咒,讓他即使走在異鄉的大街上,仍能聽到故鄉茶樓的談話聲。

高佬老是吹噓老爸的英勇事蹟,戰士們穿上黑衣黑褲,戴著口罩衝鋒陷陣,與怪物拼個你死我活。我總覺得那是虛構的故事,為死去的爸爸找個好聽的名目。

從高佬家出發時天已經黑了,我騙老媽今晚在同學家討論功課,偷偷把安全帽帶上,即使我們是步行去的。通往密道的路上,首先經過一個拿著電蚊拍在家門口不斷揮舞的大叔,「那是一個暗號,」高佬故作神秘地解釋,「說明我們走在死亡的路上。」那大叔一隻手靠著機車,另一隻手不斷上下晃動,燒焦蚊屍發出劈裡啪啦清脆的響聲。第二個經過的人是走很慢伯伯,以難以察覺的小碎步緩步前進,到了馬路邊又折返,如此反反覆覆,像上了發條的老舊玩具。「這是第二個暗號,警告此時折返仍有生機。」最後經過的是垃圾車前的人群,一個歐巴桑熱情搶過別人的垃圾袋,跑向車後巨大壓縮機器,以腰為支點迴旋上身,甩出垃圾彩虹。「這是第三個暗號,要我們做好為他人犧牲的準備。」

就這樣我們到了密道,與背後巨大山體相比,像貓的屁眼,那樣一個小小洞口,周圍爬滿狹長身軀的帶翅蟲子。由於太狹窄,只有小孩才能爬過去。

在黑暗中攀爬啊爬,夢夢講起了怪物的歷史。

「怪物是人類之始。在怪物之前,沒有城市,沒有家庭,沒有房屋,沒有耕田、鍋碗和糖果。怪物遊蕩在空無的世界上,與風賽跑,與太陽比拼光。有一天它醒來,覺得世界厭了,倦了,抖動著身子,從口中吐出了泥人。那些泥人起初充滿了迷惑,望著天,發出哇的一聲,望著地,又發出了哇的一聲。最後他們望著父,開始跪拜。父揮揮手讓他們走開,到那邊去,或這邊,或哪裡都不是的地方。他們開始遷徙、耕種和唱歌。生兒育女,建造學校、工廠和遊樂園。他們漸漸忘了父,直至有一日開拓天地之人在叢林裡再次發現了父,以為是什麼洪水猛獸,招來軍人開槍,卻被醒來的父彈指間殲滅,又沈沈睡去。在那不久之後,先知出現了,宣稱知道怪物的來歷,他開始寫書,發放,人們透過文字記憶起不屬於他們的記憶,聚集,然後像煙火一樣散開發光。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的閃耀給無知的民眾看。」

「這說不通,」高佬說,「怪物不只一隻。」

「從始至終只有一隻怪物。」夢夢發出輕微氣音,像是被什麼刮傷了,「空間是由怪物創造出來的,就在他向人們指出某個方向之時,空間誕生了。他自身不在空間之內。人們被折疊、安置,但它是超越的,同時在任何地方,也不在任何地方。」

那他為什麼要來殺掉我們呢?既然我們是它創造出來的。

「因為他厭了倦了,看膩了水泥大廈,想把棋子拿回來,放回到棋盤底部,折疊,收納到落滿灰塵的玩具箱裡。」

我們躲在山石後看著熟睡的怪物,它像一台廢棄冰箱躺在地上,呼吸起起伏伏把它的存在膨脹又收縮。

要如何形容這樣一具肉體呢?全身綠瑩瑩,散發著不祥的光,頭顱兩側毛髮旺盛,頂部長著一張大嘴巴。手臂粗壯,肚子飽脹,肩膀渾圓坍塌,下半身僅一隻腳歪扭褶曲,毛茸茸像爸爸下體的蟲。

「被它吃掉是唯一活下來的辦法,因為我們由它所生,如同落葉歸根一般。」

我聽說夢夢的母親在10年前怪物醒來那天死去。

「怪物醒來後,即便是信眾也無人敢走向前,唯有她搖搖晃晃跑過去,我爸說別看媽媽乾瘦,跑起步來很狼狽,倒像被風左右拉扯,做工不良的陀螺似的。但她在那天決心滿滿地跑了過去,臉上掛著笑,即將撞到時猛地轉身,騰空一躍,信仰之力把她烘托得好高好遠,下墜時頭下腳上地掉進了怪物的嘴巴裡。」

她說這些話時一直拔頭頂的黑髮,先用手指捲著,慢慢接近根部,再迅速拔除,以隔絕遲來的痛。

那些頭髮一根又一根累積,在地上形成血紅色的湖泊。

冷。

「他們說,正是我媽的殉道觸動了怪物,它才願意再次沈睡,給予人們更多時間思考。」

在遊戲王裡面,攻擊力為0的怪物最恐怖,端著一副人畜無害的臉,不以傷害能力取勝,往往擁有無法逆轉的效果,靠不講道理取得場面優勢,使對手深陷絕望。

就如同它一樣。

第二天我瞄到高佬畫的怪物,與昨日所見相差甚遠。在紙上被塗改多遍因而黑乎乎籠罩著橡皮擦痕跡,那樣一團模糊粗糙線條勾結相連之下,勉強稱之為整體的一隻生物,無頭無脖,乳頭為眼,肚臍為嘴,白毛腐膚,大字仰躺呼呼大睡。我說你這畫的是什麼?他說你瞎了嗎,怪物啊,昨天不是才看到。

我說,奇了怪了,一點都不像。你到底會不會畫?我搶過紙,翻到背面畫了起來。但紙被塗改得薄了,好幾筆都穿透了空間,成了空缺晃蕩著。

夢夢課後勸戒我們別再沈迷為它造像。在所有怪物教的記載裡,都沒有其模樣的圖像,因其型態不可捉摸,似雲似霧,相由觀者心生。倒不如說有我們看著,它才具有了「模樣」這一項無用的屬性。

我依舊無法理解為何我們非被殺死不可,對從它體內誕生一事沒有真實感。於情於理,我都是從媽媽肚子裡出來的,儘管對於此事我也存疑,那被肚子包裹的溫柔在記憶裡不留一點痕跡,純靠想像塑造的僅是一悶熱又濕潤的不舒服牢獄。

「是因為遊戲王吧。」趁夢夢不在,高佬湊到跟前講他偉大又笨蛋的新發現。

「我們一定不是它唯一的造物,但我們太霸道了,將所有妖魔鬼怪鎖在卡牌裡。我們戲弄、推移他們,在虛擬戰場上任意殺戮,終究觸怒了它。那些東西,原本都應該活在外頭,但水泥鋼筋剷除了叢林,他們只好屈就於卡牌內部,成為了娛樂與重複命運的僕人。」

高佬跳高那天,他採用背越式,是一種初看反直覺實質高超的技法。這東西的難點在於,如果自身修為不夠,就只能凸顯身體的僵硬而已。然而高佬總是試圖走捷徑,將身體變成一張紙,跑時往內折,跳時往外翻,讓身體跟上無拘無束的想像,在斷片的虛幻中勾連一切。其他選手穩穩當當採用了正面跨越式,如時間一般勇往直前既不回頭也不停下,高高躍過鐵槓,迎來零零落落的掌聲。

從數學的角度看,在高佬與其他選手之間,至少存在兩組父母,背越式與跨越式的。但最終老師會在黑板上反向勾勒出金字塔樹狀圖的真相,所有線都往一個地方收縮聚攏,成了最後唯一一點,那個點就是怪物。我舉起手,站了起來,其他同學唰地一聲全看向我,好像我瞬間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擺出了不起的姿勢,說出了不起的話。但我只想問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在被問出來之前就吹動了黑板上的樹狀圖金字塔,一兩條線就那樣掉到了地上,發出清脆抽象的聲響。

我說,那在怪物之前呢?

我們到底要追溯到哪裡呢?對於往前找父母,找世界原初這一件事。對於你,我,和我們這一件事。

「但所有的遊戲王卡都是由KONAMI出的啊。」高佬也幾乎用一個句子就把我的問句打回去了。

就在我們看到怪物的第二天,電視上僅有名字不一樣的專家們宣稱怪物在2年內必定甦醒。甚至近來它出現了夢遊現象,遊蕩在大樓與大樓之間,似乎為毀滅一切進行場勘與規劃。

母親自此言論流傳後,漸漸地也不上班,老是待在家裡看電視,將洋芋片塞進嘴巴,喝可樂,再衝進廁所呼啦啦排出一切。垃圾食物來去自如,幾乎直著從食道墜下掉落肛門,連臭氣也來不及製造,就隨著水衝入黑暗下水道。老闆打電話來告誡母親工作不保,咒罵聲穿過母親左耳從右耳放出依然響亮,讓我聽得一清二楚。但她幾乎沒說什麼就掛掉。後來便落入了不斷更換工作的循環當中,在超商列印機旁、麥當勞薯條機旁、水果攤鳳梨旁、梧桐樹下掃帚旁、校車司機旁,我母親都似有似無地出現著、運作著,然而更多時候她都在家裡躺著,將快樂洋芋片塞進嘴巴裡,聽長相相同的老闆咒罵,把所有廢話排到馬桶裡。

好多好多人就那樣,在倒數中成了臨時的存在,他們說你看,快到了,就在那裡,呼嚕聲穿透天地。

但還有多久呢?

有些人開始搬離這座城鎮。

那些人拖著行李箱,背著行囊,在路上緩慢行走,像線上一個點移動。老師說如果不畫上點,兩端會無限延伸,至少要兩個點才能框住。但她沒想到點如此之多,將城鎮截斷,一點點搬離,徒留尾巴無限延伸到過去。

「在遊戲王第一部動畫裡,城之內的王牌千年龍,你還記得是怎麼出現的嗎?」

「你是說,在這篇小說第一段出現的那隻,根本也沒多強,沒有任何特殊效果,靠著可憐兮兮的2400攻擊力,卻要耗費3張手牌才能融合的千年龍嗎?」

「在實體版規則之下的確需要3張牌,分別是寶貝龍,時間魔術師,以及將兩者融合的融合卡。但在動畫裡,城之內陷入絕望之境,這回合不翻盤就輸,這時他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打出了時間魔術師,開始轉動身上的時鐘。時間讓一切成熟的都老死,所以對方場上全部怪物都死了,而城之內場上的寶貝龍,卻因為時間流逝,成了白髮蒼蒼千年龍。」

「這根本就是公然犯規嘛。」夢夢說。

「最後那天我爸穿上黑衣黑褲,戴上頭盔口罩,拿起鍋鏟當盾牌就那樣出門了。那時候我在房間裡找啊找,找了好久一直找不到時間魔術師。我想如果那時候我找到了,是否會瞬間長大,身體變長,胳膊發脹,追上爸爸一起出發呢。」

「這裡有一個BUG,」夢夢說,「如果時間魔術師將你變大了,那你父親也可能老死了。」

最後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高佬父親必死無疑。

「我們去把怪物殺了!」高佬說。

「好。」夢夢幾乎是同時答應的。

「什麼時候?」

高佬是驚嘆號,夢夢是句號,我是問號。所有其他人都是註腳。

夢夢哭了。高佬哭了。我沒哭,我只想到母親的拖把。

留在城鎮裡的人分成兩派,一派在等怪物醒來後完蛋,像我母親一樣;另一派在等怪物醒來後拼命。他們興奮得無法入睡,每日紅著雙眼走在大街上,衝撞路人也不道歉。有些人跑去遙遠城鎮借來奇奇怪怪的武器,圓形的槍,鞭形的炸彈,米粒狀的刀片,或閃著藍光的對講機。從對講機裡頭傳出模糊生硬的異域單字,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到何處去。

怪物教站上汽車,呼籲和平,接受真主,宣揚死後永生世界。教友被圍剿,撕扯衣衫,哭喊聲劃破夜空,屍體支離破碎,眼睛掉在草叢裡,腳掛在樹上,襪子裡藏著聖誕禮物。

那些時候夢夢躲在我家裡。母親就像一台進食機器,什麼都沒發現。

「你爸呢?」我問。

「母親跳進怪物肚子裡那天就死了。如今只是再死一次而已。」

他們說,找出怪物教,找出怪物之子,找出叛徒。

他們紅著眼睛,就像在哭。

出發屠戮怪物那天,夢夢脫下眼鏡,揹一根長長竹棍,彈性十足,輕輕用力便彎成一道光。高佬穿著黑衣黑褲,戴著口罩,手裡擒著硬紙板做的盾牌,畫著紅藍相間的勇氣,盾牌裡貼著一張時間魔術師。我頭蓋紅色安全帽,左手拿玩具刀,右手拿玩具劍,腰間綁著三支苦無,迎著陽光,大步走向他們。

在爬過黑暗通道時,我忍不住告訴他們最後一個故事。

我父親是個寫日記的人,他常常紀錄我母親的一舉一動,也紀錄我的一舉一動。我說要出門和你們做功課那天,他甚至直接把安全帽給了我。他就那樣光明正大地坐在沙發上,每看我們做一個動作,就寫下一些字。那些字沒有先後,因為他常常寫完了又擦掉,然後又重寫。那時候我媽給他買了一台筆記本,但他不肯放下筆,就那樣觀察著。

他是個廢柴,但也有很厲害的地方,比如所有人的名字都是他改的。夢夢、高佬和我。他說第一天到達怪物居所的時候應該發生些事情,但等我們真到了之後,他又反悔了,所以整頁撕掉。時間就是那樣空了一塊,我回家的時候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們在想什麼。我只好告訴他我的想法,就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當所有東西都在上頭發生,而我們只是被發生的時候,沒有人可以有任何想法。他點點頭,似乎很滿意,拿起菸就吸,但他懶得寫火和打火機,於是又把菸放下,塞進菸盒裡。

有一些東西是外在於書寫之外的,比如聲音,如果你用筆寫在紙上,每個字都有不同音的長度和強度,端看寫字速度和情緒濃烈。但如果用筆記本打字,所有都變一樣了。無論如何,出現在紙上的東西都失去了原本的聲音,沒有人在意他們原來怎麼讀,誤讀只是剛好而已。

意識到這點,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母親在一旁繼續吃洋芋片,並叫他下樓買些可樂上來。

即便是這麼了不起的一個廢柴,往往也受制於角色暴走,這也是為什麼他總把我拉到一邊問為什麼。他氣餒、搥牆、幾乎沿著地板邊緣攀爬。他想要操控一切,但到頭來倒像給某個不知名人的代筆。

所以那時候我就告訴他,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頭頂上永遠有一些東西飛著,而在那一方又有一隻不知何時醒來的怪物,等著吃掉所有人。

我的意思是,爸,你能給怪物安上什麼樣吃人的理由呢?什麼樣的光榮大道,值得鮮血遍地,死傷無數?

在他困在房裡掙扎於文字時,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擺弄著遊戲王卡,我想如果能贏高佬一次,僅一次,說不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後來我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我趁父親下樓買可樂時偷偷拿走了日記,將父親抹去,把他拒絕在故事的門外。

母親毫無察覺,她早就成了一台進食機器。

如果需要一個結局,就必須由自己去寫。

「這裡有一個BUG。」夢夢再次指出錯誤,但她沒有說下去。或許她也同意,打造一個新的未來,得先將過去胡亂攪拌一通。

也或許,她將我看成無可救藥的笨蛋,不屑於反駁。

坐在石頭上吃便當的怪物看到我們之後緩緩站了起來,長在頭頂的嘴巴對著天空張開,如一朵花承接太陽。單腳站立的姿勢使它看起來就像一個路燈,眼睛裡烏漆麻黑,藏不進丁點感情。

我們按預先說好那樣散開,圍堵怪物形成完美三角,按順時針方向繞圈。高佬率先發起進攻,因為盾牌至少可緩衝一些力道,但它僅輕輕一揮,紙板便碎裂成紙屑,黑衣男孩在空中翻滾,直到被大地摔成抽搐的一團肉。

接著是夢夢助跑,將長長竹棍撐在地上高高躍起,在太陽底下轉身後下墜,用竹棍直指朝天開的嘴巴。儘管棍子與夢夢加起來的身高遠遠超過怪物,卻像洋芋片一樣被直直吞進怪物的嘴裡,沒發出一點聲音。

最後我拿著刀劍衝了過去,刀刃砍到身上時它只是站著,彷彿洩氣玩偶般不動聲色。我砍了許久,太陽下山,累得沒有力氣地坐了下來,一股疲憊感將我沖刷成一顆石頭,久久坐著,等待別的什麼發生。

我想起課堂上的那個問題。

那在怪物之前呢?

我望著被月光披著的它,如此頹喪、衰老、醜陋。沒有任何預兆地,它將手伸到脖子後方,像要拿出什麼似的用力提了起來,它的頭也整個被托起,彷彿一下子長高了許多,忽地一下又隨著手晃到腰部。它的頭被摘了下來,而在原來的地方,則是父親的臉。

「你以為你能把我趕走嗎?」他得意洋洋地笑著,「乖,起來,回家吧。」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力量的真諦,在於果決。只要你想做一件事,它就注定要發生。我雙手各抽出一支腰間的苦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進他的雙眼。

他喊得好大聲,幾乎震動了整座城鎮。


莫名其妙的後記(學野人的啦)
這篇小說是之前去年某次比賽來不及,用兩天時間趕出來,後來發現根本不可能得獎,有很多問題,就這樣一直放著。
雖然這麼說,還是有一些我想做的事情放在了裡頭,一個是寓言,一個是將當代遊戲置入。寓言的部分做得太飄,遊戲的部分還可以吧。最終做出來的,也就人物偶爾的互動呈現出的反詮釋傾向,但總體當然是不甚滿意的,所以才不知道怎麼辦。
作為紀錄,我放在這裡。其他那些有投稿潛力的,都存著修修改改等得獎的機會,就像在等待果陀一樣。這是個悖論,永遠只能放殘缺的東西上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