窿窿罅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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窿窿罅罅:粵拼 lung1lung1laa3laa3 |香港人。覺得自介很難。

【回顧碼頭工潮十年】碼頭工友的十三個數字

趁勞動節,回顧碼頭工潮十年,香港戰後以來其中一次最大規模的罷工運動。碼頭工友輕描淡寫地,跟我數著他所認識多少個工友患癌,說起旁觀工友死去的情景。

在2023年五一回顧碼頭工潮。

下文寫於2013年5月2日,貼上來時,除了補充書面語和少量資料,沒作其他改動。回看當年的文筆,稚嫰的不是筆觸,而是入世未深的天真,雖自覺尷尬,但也希望能如實呈現準備大學畢業生的心境。

那時臨近畢業,葵涌貨櫃碼頭開始罷工的幾天就跟同學朋友趕著進去了,見識的是奇異的另一個世界。龐大的吊機,層層疊疊的貨櫃之間,一片片空地坐著一群群人,物資一堆堆,這兒那兒掛著手寫的橫額,醞釀著一股渴望改變的焦躁。後來,工友移師陣地到長江大廈樓下紮營,我就更常過去探望。(當年港大還沒有地鐵站呢,會去中環轉乘地鐵。)在工潮當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時,哪怕我生性再害羞,也會被那股共同的感覺打動,總是找些機會跟工友談談天,輕輕講聲支持也好,臨走再拿份新出的罷工刊物《大眾碼經》回家。很難解釋這次工潮怎樣默默地改變了我,不只影響到我盡量罷買百佳、思考良心消費,也不只是讓我身體記住了一場工運的氣氛和質感,讓我不可能再抽離地以為「工人」與我無關,遠不只如此。

去年跟朋友刻意走一次由美孚天橋通向貨櫃碼頭的路,還記起跟初次認識的朋友在黑夜中走,有時不是走在行人路也不是馬路,好像是一直穿過公路之下的那些橋躉,腳踏橋底那些疲弱植物邊緣的沙土,四周沒有車也沒有其他人,我們談著些瑣瑣碎碎。或許,當城市的慣常秩序戛然暫停,當我們再不依循既定的程序,才會開始觸碰到平常一直被壓抑住的微妙力量,連空氣都好像盛滿神秘訊息。曾經到過現場,我很幸運。

碼頭工潮值得我們記住,值得一再訴說。


碼頭工友的十三個數字

工友在報紙邊緣,邊數邊寫

這些數字:1、2、3、4、5、6、7、8、9、10、11、12、13。昨天,聽著工友一個、一個數著他認識什麼工友患癌。他時而專注凝視報紙,時而眼神遊離,望向遠方,說出了一個名字,就寫下一個數字。他低吟著每一個工友是在哪個崗位,患了什麼癌。旁邊一個工友叔叔幫忙一起想,他還問:「(XXX) 瓜咗未?(XXX死了沒有?)」他很認真想知道幾個工友的近況,只可用最平淡的語氣,讓自己稍微能應付太沉重的關心。他們談到,有一個驗出了血癌後四天就去世了。另一個驗出患癌後辭職,發覺有一百五十多天病假未領,想得補償金之類,但公司說他辭職了那些假期就一筆勾銷了,沒有賠償。再數了幾個之後,他翻開報紙,指著一個工友,跟我說:「呢個工友個親大佬呀,唔喺度喇。(這個工友的親生哥哥啊,不在生了。)」我望著那幅溫馨的相片,無言。他一邊數,我忍不住要拭淚。

他打開了《大眾碼經》的「碼頭工人的15種死亡陷阱」。(《大眾碼經》是罷工現場派發的刊物。)工友呀明見到,用不純正的廣東話說:「係啦,死亡陷阱,講得好呀。(對啊,死亡陷阱,說得好啊。)」而數完十三個名字的那位工友,就每一格跟我解釋,某個年輕小子是在第幾種陷阱裡去世,另一種情況在哪時發生過。原諒我無法集中精神聽清楚了,太難負荷。呀明中途問我:「你真係要聽呢啲鬼故﹖(你真的要聽這些鬼故事嗎?)」他們說到其中一次:「嗰次我地仲要行出行入!條屍放喺嗰度幾個鐘冇人理……(那次我們還要出出入入那地方!屍體就擱在那兒幾小時沒有人理會⋯⋯)」>___<

(已聽過不少工友表達,公司會向勞工處、警察、傳媒隱瞞傷亡事故。根據《大眾碼經》資料:大部份的意外,都被資方掩瞞,只有小部份特別惡劣的,才被外間報導。即使如此,其中一間外判商永豐過去6 年就有15 宗嚴重傷亡的索償訴訟﹗

若想了解為什麼會有這些傷亡,以及看看工友覺得有共鳴的相片,請看「15種死亡陷阱」:

呀明眼睛總是紅紅的,他感到惋惜時,會自然地苦笑;無奈時,會提提眼眉聳聳肩。但是呢,旁邊補充資料的工友,雙眼精靈,總是笑著。他說:「係咁恐怖架(是這麼恐怖的啊)」,仍是笑著的。「咩都見過架喇。(什麼都見過了。)」仍是笑著的。寫下十三個數字的那個工友,上星期第一次見,我已感覺到他籠罩在一大團愁雲慘霧裡。他說出來每一句話都是灰色的,但語調總是平板的,光聽語氣聽不出傷感,眼神也只透出淺淺的憂鬱。他在大團的愁雲裡,還用了厚厚一層的無可奈何,包裹著一層的麻木,再包裹著一層的怨憤,還有,還有。不知要拆開多少層,才會觸碰到最痛楚的傷心。那會有多痛﹖我流淚,他可能看不見,看見也是不以為然的。不然怎麼樣﹖姑勿論男兒有淚不輕彈,若他要哭,要怎樣哭才夠﹖哭多久,多少公升眼淚,才能衝破這一大團愁雲﹖看到曾一起共事的工友,身軀逐漸變冷,那景象能用眼淚洗去嗎﹖但願我有神奇法寶,能代他們流淚,將他們鬱積於內心的苦楚排出一丁點就好了。


他們三個語氣都是無奈的,說起每一個去世的工友時,都是輕描淡寫。死亡嘛,都是平常不過,「係咁架喇。(是這樣的了。)」他們彷彿再無法相信生命是可貴的,彷彿已有心理準備,自己隨時會成為下一個無端端消失的生命,被擱在一旁,無人理會……


:’( 很沉重,很傷感,很震撼,很不解,很憤怒。我的生命明明不比這三個工友貴重,不比那十三個工友貴重,為什麼我身處的這個城市,會有一個地方如此踐踏生命﹖傳媒製造了一個假象,讓人以為他們很喜歡公開宣佈他們的意外。但其實我知道我要很感謝工友信任,感謝他們願意與我分享自己的感受,甚至冒險撩動了自己內心莫大的痛楚。要好好珍重他們分享過的這些點滴,要慎重地看到這些不是故事,不是新聞報導,是有血有肉有淚的生命歷程。可以怎樣為他們排解這些憂傷﹖聆聽過,流淚過,我不知所措,只能禱告,以及戰戰兢兢地寫了這樣的一篇,希望讓你讀到之後,都願意親身去聆聽,或許也為他們流淚。

《大眾碼經》為此文章設計的配圖



補充碼頭工潮基本資料(撮寫自《撐到底!碼頭工潮40晝夜》的簡介):

2013年3月28日,香港國際貨櫃碼頭(簡稱HIT)旗下400多名外判(派遣)工人發動罷工;罷工持續40天,是這幾年香港維持最久的罷工。罷工起因於在HIT底下約有3,500名工人,其中2,000多人為外判。外判工人與HIT的全職員工相比,待遇以及工作條件相對弱勢,例:頻繁的連續工作24小時、每日工資的負成長、於高空起重機用餐(在英國,這是不被工會允許之行為);過長的工時,也造成各種職業病。雇主也長期忽略碼頭惡劣的工作環境,落海、貨車撞擊、鋼纜斷裂等都成工人每天必須面對的危機。

工人提出的訴求包括:工資恢復至15年前水準、案年檢討薪資報酬,以及承認工會的合法代表地位。碼頭工人的罷工,最後堅持了40天;罷工成果,全碼頭外判工人統一加薪9.8%。


  • 文章更新版刊登在《撐到底!碼頭工潮40晝夜》及《大眾碼經》臉書專頁。
  • 《撐到底!碼頭工潮40晝夜》有電子書可供購買,詳情請見留言
  • 《香港碼頭業職工會》今年舉辦「再被看見」 碼頭工潮40晝夜十周年主題佈置,可在此看到詳情和部份展品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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