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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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賊,藝術家,情境主義者。生活在巴黎。 Instagram:chiangseeta 個人網站:https://chiangseeta.org/

黃馬甲三週年示威巴黎多人受傷,一中國籍男子被爆頭,腦漿飛濺Bercy

(编辑过)
醫生問我對法國得是個什麼印象。我說雖然我可能被誤傷了,但感覺還不算太糟,畢竟在我的國家可能連示威的機會都沒有。她笑著和我說你如果下次再去拍照,一定記得戴好頭盔,我說一定一定,盡量不再給法國醫療系統雪上加霜。

標題是我瞎掰的,中國籍男子是我本人,中國籍是個結果,不是我的選擇

算起來是2021年第三次進法國醫院了,第一次是3月結扎,第二次是6月拔智齒,第三次就是上週六示威被爆頭,醫院縫了13針,也算是為亞裔體驗了別樣的法蘭西歲月。不少朋友關心我的身體狀況,首先感謝諸位惦記,身體無大礙,暫不一一回復。

我戲稱也算為法國民主運動流過血了。

週六當天是黃馬甲三週年的示威,我11h左右到達示威起點,15h30左右在警察和示威者衝突的最前線被不明物體擊倒(彼時我在拍攝,目力所及只有取景器,因而無法知曉視線外的狀況。擊中我右前額的不明物體是沉重的鈍器,事後根據受傷角度推斷應該是警察試圖驅散示威者時,被示威者擲向警察的不明物體誤傷)。被擊倒後我用雙手護住頭部,以防被踩踏,或許應激狀態下人的感官變得比較敏銳,時間明顯被拉長——我很清晰地記得先是感覺到頭部的疼痛,而後口腔中嘗到一種略帶鐵鏽味的鹹(大概是因為順著臉頰血液的流速較快),緊接著紅色像幕布一樣蒙住了我的右眼,結合高於表皮的溫度和口中的味道,我意識到這大概是自己的血。

巴黎是座革命的城市,每年至少有三百餘場示威,警民雙方都積攢了大量鬥爭經驗,所以在我倒地後試圖站起時,已經有三四名街頭醫生(示威中很常見,通常在大衣外套一件大碼白色短袖,攜帶大量眼藥水、噴霧和急救用品為示威中受傷的警民提供簡單治療)撞開人群,扶住混亂中被踩了幾腳的我。我被駕到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店鋪墻角,靠墻坐下,街頭醫生們在征求了我的意見後,幫我摘下護目鏡、眼睛和豬嘴,用繃帶和頭套為我做了簡單的包扎。三名半蹲的街頭醫生身後是催淚彈的濃煙、遠處是警察的呼喊、民眾的叫罵,醫生們喝退試圖上前拍照的記者,並用雙手撐住墻壁,用身體隔開和附近衝鋒的警察。警察的衝鋒退去後,街頭醫生詢問了我一些基本信息,告訴我他們只能簡單處理傷口,無法止血,但已經為我聯繫了消防員(法國大部分急救由消防系統承擔轉運工作,車禍、搶險都是消防員最先到場,所以消防員也是法國最受歡迎的職業,示威中消防員到場救援時示威者甚至會集體鼓掌)。


消防員將我送至急診

十五分鐘後,健壯的消防員到場將我扶上輪椅,把輪椅抬上消防車後又將我轉移至擔架,並開始監測心率和血氧。這時我才意識到傷情可能比我想象得要嚴重一些,於是我也聯繫了兩名在巴黎的朋友,簡單說明情況,並用Telegram共享了實時位置。隨後消防員開始詢問一些哲學問題——「你是誰?」「你在哪裡?」「今日是何日?」,在確認我沒有Perte de connaissance(失去意識)和失憶後,他們開始詢問一些身份信息,受傷原因,既往病史和過敏史,並將信息轉達至附近的醫院。16h左右我被送進13區和5區交界的 Hôpitaux Universitaires Pitié Salpêtrière(硝石庫醫院)急診,消防員和急診溝通了我的病情,和我差不多同時被送達醫院的也是兩名示威中受傷的民眾,法國的急診系統根據病患傷情決定接診順序,在接治了一名鬼哭狼嚎的中年男性和一名老人後,一名醫生開始為我抽血,確認身體的各項指征和疼痛級別。按行政手續例行公事地再一次和我確認了既往病史和過敏史後,詢問我是否需要服用法國神藥Doliprane(多利潘,止痛藥/退燒藥,法國人頭疼腦熱截肢大姨媽皆使用多利潘)。

消防員等待醫護人員交接

16h30左右,我被推入急診手術室,在兩個小時內我第三次聲稱沒有既往病史、沒有服用藥物,也不對已知藥物過敏後,醫生抽血並確認了我體內仍有足量的破傷風抗體。而後拆開頭上的繃帶和止血棉,數秒後我察覺到溫熱的液體像兩條有生命的蛇,一路順著頭皮,一路順著臉頰,在後背勝利會師。醫生將止血棉按在我的頭頂,並喊來護士和更多醫生,手術室裡擠著的五六個人輪番為我止血,常年久坐的醫學成果——頸椎病讓我感覺醫生想把頭按進我的脖子,腦海里閃過《動物世界》中脊索動物門爬行綱龜鱉目的烏龜王八們把頭縮入甲殼的畫面。止血後醫護鬆了口氣,為我鋪上淡藍色遮布,並開始用雙氧水清理頭部(可憐我那來法後早已門可羅雀的頭頂和那幾根碩果僅存的頭髮)、檢查並縫合創口。前額處淺層血管密佈,但好在人類進化得科學,神經分佈在較深的地方,並有顱骨保護,所以整個過程中我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疼痛,於是我征求醫生意見後決定嘗試不使用麻醉。縫合過程中醫生很溫柔,每次穿針引線前都要和我說聲抱歉,於是在我聽到十幾聲抱歉,察覺血水已然濕透背部,腦中出現詩句「臨行密密縫」後,醫生告訴我血差不多止住了,我提出反對意見——因為我尚能感受到耳畔血跡匯成的小溪流動的跡象,於是醫生在查看傷口後又補了三針,算上之前的十幾聲抱歉,醫生一共為我的頭皮加固了十三針。之後是術後的觀察期,只留下一個醫生,早就在候診室的朋友被獲准進入急診,醫生從我身上的貓毛聊到蔣建國,又聊到示威的性質,笑稱我對法國得是個什麼印象。我說雖然我可能被誤傷了,但感覺還不算太糟,畢竟在我的國家可能連示威的機會都沒有。她笑著和我說你如果下次再去拍照,一定記得戴好頭盔,我說一定一定,盡量不再給法國醫療系統雪上加霜。

18h30左右其它醫生返回,檢查傷口後離去,方才和我聊天的醫生開始為我做一些諸如動眼和神經反射測試,評估是否有嚴重的腦損傷,好在一切沒有明顯異常。創口的血止住了,但因為之前血液浸透了長髮,沒來得及凝固的血還在往下淌,醫生又遞給我十幾張紙巾擦拭,被扶起來後我才發現出血量比想象中的要多一點。留觀約半小時後,醫生送來了打印好的證明、注意事項和藥方,果不其然,除了殺菌用的洗髮露,依然是止痛神藥Doliprane,並囑咐我如果有頭暈、嘔吐、視力受損等情況及時回來複診。22h左右回到家,清理豬嘴、相機和頭髮上的血污,戴著浴帽洗了一半的頭髮,噴頭下的浴缸像屠宰場的血池。

起身才知道出血量比想象中得多一些

週日10h30醒來,頭暈惡心,甚至天花板都在輕微旋轉,不確定是因為腦損傷還是失血過多,當然更可能是起床的方式不對,於是我在和兩個朋友報備後又回籠重睡。12h左右我尚未再次醒來,就被擔心我情況的朋友敲門叫醒,簡單進食後被拉去家附近的醫院急診。同樣的詢問既往病史、過敏史,同樣的抽血、同樣的動眼、神經檢查,迎來了同樣包治百病的Doliprane。醫生和我說沒有大問題,腦震蕩後頭暈惡心頸椎痛都是正常現象,我和醫生確認要不要做個CT或MRI,醫生說暫時不需要做進一步掃描,如果多次嘔吐、嗜睡、失去意識的話再來複查。

受傷經過及診斷,因為有3針是額外添加的,所以證明中只縫合了10針。

週一11h左右醒來,頭暈症狀減輕很多,頸椎還有些疼痛,其它暫無大礙。在此簡單談幾句感想,不作過度發揮:

1、進入施工現場,務必戴好安全帽,不論你翻譯過海德格爾,還是自詡藝術家都要戴,「冷兵器的時代尚未過去」,示威和圍觀示威都有風險,感興趣的朋友一定注意安全。

@Jaisin Global Citizen Journalist 拍攝的現場圖,已獲授權

2、感謝街頭醫生,感謝法國急救、醫療系統救我狗命,讓我略感驚奇的是醫生的態度,她甚至鼓勵我參與下一場示威,一方面公社的熱血可能始終在這個城市中燃燒;另一方面可能也側面說明儘管當局詆毀了三年,但黃馬甲運動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得到法國民眾的支持,許多人認為示威期間的暴力是對社會結構性暴力可被理解(而不是正當)的回應。(Les violences qui ont émaillé les manifestations apparaissent à beaucoup comme une réponse compréhensible à la violence structurelle de la société.)

3、我個人求仁得仁,沒什麼怨言,只為沒能拍到後半程的示威感到遺憾,爭取康復後參加下週六的新示威;朗西埃說,「有些人很難理解我們為什麼在認為現狀不可接受時會動員起來;我們同樣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其他人在類似甚至更糟糕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行動」。

@Jaisin Global Citizen Journalist 拍攝的現場圖,已獲授權,On est là, encore là, toujours là ——我們在,依然在,永遠在

4、媒體在社會運動中的位置十分複雜,主流媒體在緊盯少數抗議者和滲透其內部的騷亂者的暴力行為的同時,卻選擇性無視警方的暴行,形成有傾向性的報道;獨立媒體更多關注警方濫暴,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更需要能夠吸引觀眾的故事和圖像,這種更容易被報道的影像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啟發了進一步的暴力我們不得而知。「人們都在消費自己所要看到的東西,但最終抱著展示的目的,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景觀」,事實上,我也在試圖消費我的經歷。

@Jaisin Global Citizen Journalist 拍攝的現場圖,已獲授權




受傷現場圖過於血腥,拍攝的朋友和我說像89年的北京,放在最後,心理素質較差的友鄰建議直接關閉頁面。




最後的最後感謝陪伴我康復的蔣建國老師,蔣建國老師是巴黎最可愛的小貓貓。

蔣建國,希望他有生之年能看到「建國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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