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肥屁
小肥屁

生活在日本的中文寫作者

【中中的回憶】一顆合掌瓜

(编辑过)
在福州,爺爺曾是一位有影響力的牧師,但爸媽和我都沒有信教。這成為爺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以下是爸爸對爺爺的回憶。

2017年9月1日,午夜時分,床頭的手機響了,是養老院打來的,說是父親突然心臟病發作逝世了。這消息對我來說既突然,也不盡突然。因為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因腦梗進過醫院。在醫院檢查過程中,醫生曾告知他患有嚴重的心衰,建議他必須臥床,不能隨意走動。但固執的他被他的信仰他的上帝所激勵,不把醫生的話當一回事。在出院回養老院的第二天,就自行下樓到餐廳用餐,沒幾天便重回教堂講道。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我送一些他和媽喜歡吃的到教堂,他幾乎沒怎麽理我,而是專註於和一名年輕的女信徒認真地聊著什麽。見他正忙著,我也沒在意,和媽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開了。沒想到再見到他,便是在養老院床上,緊閉雙眼,微張著嘴巴,帶著離世前痛苦掙紮的痕跡的臉。我不知道他臨死前是否像他所深信的,有天使來接他前往天堂。但願吧!

他的葬禮辦得十分隆重,用極盡哀榮來形容也不為過。負責基督教界的頭頭腦腦們,福建神學院的師生們,受到過他恩惠的信徒們,滿滿當當地擠在哀悼大廳裏,在酷熱的環境中完成了幾個小時的悼念。幾乎讓我暈倒。最讓我感動的是一名外地婦人(從她的打扮氣質來看應是一名貧苦的農婦)。在我為父親選購骨灰盒時,一直跟著我,要為我所購的骨灰盒付款。不善言辭的她,臉上一派虔誠。我不忍心讓她花錢,拒絕了她的好意。最終,我的父親朝輝牧師灼熱的骨灰被放進了他自己早在十多年前就準備好的墓穴中,結束了他頗為奇特的一生,終年87歲。

他出生於寧德縣的一個偏遠山村。關於他的父母,我的祖父祖母,他似乎從未向我提及。小時候曾經見過一張他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祖父母頗為傲嬌的神情來看,應該不是一般的農民。因為在那個年代能讓子女們都離開那個窮鄉僻壤到縣城、省城讀書謀生的父母一定不是尋常的農戶。但我的祖父母的生平恐怕將永遠是個謎了。他們一共生了七個子女,二女五男,父親排行老五。祖父母早逝,他和弟弟均由他的大姐撫養長大。我姑母最後成了一個終生未嫁的老姑娘,和她負擔著我父親和叔叔的生活有著很大的關系。她當時是寧德縣唯一一所小學的校長。作為校長的弟弟,父親也因此有了免費上小學的便利。據稱當時生活頗為拮據,姐弟三人的日子過得困苦。為了省錢,父親由他姐姐剃頭,難看得被人嘲笑為如馬桶蓋,不得不在大熱天戴上帽子遮醜。而坐在他後排的頑劣女同學(該女為我的表姨),竟不時將他的帽子掀掉,讓他在全班同學面前出醜。由此可見,當年的校長不像如今威嚴。

家境不濟的父親受邀到母親家當家庭教師,為我的舅舅們補習功課。於是便和母親有了更進一步的接觸。(他們原本是小學同學)他獲得了母親的好感,接著便上演了一幕窮秀才和富家小姐私定終身的戲碼。他們的戀情遭到我外婆的強烈反對。據說外婆經常對到家裏輔導舅舅學業的父親冷嘲熱諷,極盡羞辱。但我的外公比較開明,繼續聘用著父親。

後來父母都離開了家鄉,到福州念大學。脫離了外公外婆的管製範圍,他們的關系得到進一步升華。再後來,外公遭了大難,遠離家鄉無助的母親受到了父親的鼎力相助。他們的愛情有終於有了結果。這好像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其中的曲折過程也為盡然被我所了解。只是父母反復提起的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那便是他們剛到福州的時候,我的大舅、三舅四處尋釁,要打我父親。一次躲避不及被他們碰上,一頓胖揍,將眼鏡都打飛,傷了身子不算,還傷了父親本來就不富裕的錢袋重新配鏡。可見,他們終成眷屬的過程的艱難。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始終是家中強勢的一方,這與她是富家千金有關。

但事情到了他們晚年卻發生了反轉。父親退休後在教堂服務,以他的能力和自信獲得了成功。他曾是鋪前堂的法人代表,他的佈道深得信眾信賴尊崇,他的信徒不計其數。而母親則變得只能依附於父親的光環而存在。她以父親為榮為傲,早沒了年輕時的兇悍蠻橫。再加上耳背的緣故,人們經常見到的是父親對母親大聲呵斥,母親低眉順眼,低聲喃喃。真可謂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由於家境貧困,父親念的是免費的神學院。他一生的福禍均與他的大學專業有關。文革挨批鬥就是因為他神學院畢業後曾在教堂服務過。當年的他是教堂裏團契的組織成員,應該是類似於青年會。於是便被套上了反動會道門組織成員,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挨了不少鬥,受了不少苦。到後來時過境遷,教會恢復,重新興起,他的神學院文憑和曾在教會服務過的經歷,又成了金字招牌,為他風靡教會、名震一方奠定了基礎。

上世紀50年代,解放初期,陳牧師從福建神學院畢業,短暫地在教會工作過。但不久便離開教會到學校擔任教師。這是一個非常英明的決策。我不知道他當時做這個決定的具體原因。因為後來教師作為共和國的一個正當職業,享受著較高的社會地位(文革期間除外)和穩定的高薪收入。而教會神職人員則無異於神會上的無業閑雜人員。若是他沒有走出教堂,以後我們家的經歷必然重寫。也許就沒有能力收養遠在安徽出生的我。我的人生也就必然是另一番景象。

在經歷了二三十年的中學教師生涯之後,重歸教堂的陳牧師享受著高級教師的退休金,在經濟上毫無牽掛顧忌,一門心思從事著他所熱愛的牧道事業,何等愜意。他的性格中最大的特點是極端自信,我實在不知道這種特質源於何處。也許因為不是親生的緣故,我並未遺傳他的性格。神學院畢業,當然少不了有些英文底子,他開始時在學校教的是英文。50年代國家和蘇聯交好,中學改教俄文,他從頭學起現買現賣教起了俄文。他對文學(準確地說是在報紙刊物上發表些小文章)也有興趣。小時候曾看到他的諧音筆名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剪紙貼本。他也愛參與一些社會、單位的活動,是民主黨派聯盟的成員,一副嗓子雖未經專業訓練但唱起歌來說起話來是不錯的中音。他表現欲極強的性格使他的人際關系較差,得罪過不少人。以至於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頭。

退休後在教堂服務的他,性格特點發揮到了極致。靠他的能力、口才、工作熱情,集聚了大量的能量,他的一場布道所能募集到的善款往往是其他牧師難及項背。他為鋪前堂蓋新堂,以及神學院建新校區募集了大量錢款,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教會並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聖潔無邪。父親的強勢、固執,也得罪過不少教會管理人員。一方面,他們因父親在教會信眾中享有威信,從而能募到資金供教會運轉而表面上善待父親。(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有時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面卻是極度排斥。在後期,父親漸漸老去,影響力有所減弱,他們便嫌棄他,讓我簽下一份他在教堂若有意外責任自負的保證書。父親去世後,教堂的執事們將我找去商討他的後事如何辦理時,對費用問題出爾反爾,市儈嘴臉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盛怒之下,幾乎像抽身離開,但為了了卻父親要用基督教儀式辦後事的心願,我忍了下來。

盡管我對父親的各方面能力不以為然(英文、音樂、文筆),但不可否認的時,憑著他的自信強勢,唬住了一大波人。以至於在主持我女兒的婚禮儀式上,女兒單位同事後生們都對他刮目。他的性格最後也加速了離世的過程。假如他按醫生的囑咐出院後臥床靜養,註重治療,他一定不會那麽快就走。但他堅信上帝會眷顧他,不相信自己有心臟病,變本加厲參加教堂工作。在他臨終那一晚,他還在籌劃著國慶節教堂的慶祝活動。我不知道他在離世掙紮的那一刻,是否感到了後悔。畢竟他是那麽熱愛在凡世間的工作,那麽享受生活,但願能如他所信仰的一樣,上帝接他去了天國。

不知是哪一方的原因,父母沒有自己的親骨肉。在他們的年代,這方面原因的探究還屬禁忌。我是養子,但我似乎從未感受他表現過沒有生養的遺憾。也許是沒有血緣關系的緣故,我也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本能的父愛。小時候,他和母親一樣,是我嚴厲的管理者。他比母親更註重工作。到成年之後,我們之間更是相敬如賓。在遭受磨難的文革時期,他曾一度精神失常,整天疑神疑鬼,胡言亂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偽裝。因為隨著文革力度減弱,他的精神病也漸漸消失,和廣大中國知識分子一樣歌頌起了共產黨,毛主席,所用的詞匯,所表的忠心,都似乎是真正來自心底。我無意於貶低他,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那陣子,神職人員們早已把上帝耶穌放置於腦後,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檢舉揭發批鬥原為同門的教士牧師,醜陋嘴臉暴露無疑。

文革後期,批鬥折磨告一段落,但上講臺教書對父親這類人來說還行不通。他被從九中調到了十七中(冥冥中也註定了我的命運,這是後話)。在十七中時,他被分配到北峰嶺頭分校管水田。這是一項既需要體力又需要細心的艱苦農活。管理員不斷地在梯田中上下巡視,發現哪塊田沒水了,就在它上方的水田中開缺口放水。往往要調整上方好幾塊,水量才能達到平衡。在烈日炎炎的梯田中行進上下可不是輕松活,但父親好像樂在其中。有一回,為了給他補充營養,母親燉了一只雞讓我送上山給父親。當時我從未到過北峰的嶺頭鄉,更不知父親勞作的田塊位於何處。記得因找累了喝了田中的水,我一度肚子痛得走不動路,蹲在地上使勁摳了一陣肚子,終於熬了過去。父親在他寄住的嶺頭中學的教室裏獨享了雞肉,而我則提著空了的罐子疲憊回城。

在剛恢復上課的日子,有一門課是「農基課」,教的是農業相關知識,教該門課的老師往往是剛解放的「牛」們。父親在教這門課時也是熱情滿滿,不但將季節的口訣背到滾瓜爛熟,而且還有實踐,在北峰山上種了豐收的合掌瓜,一種適應性極強的蔬菜。那些日子的勞作讓他的身體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很少生病。他沒有體育鍛煉的愛好,從未見他參加過任何體育活動,又極嗜好肥肉,吃辣,這似乎有悖於現代養生,但他卻活到87歲。比他的六個兄弟姐妹都活得長。他的家族有癌癥基因,兄弟姐妹離世的病因均為癌癥,且都沒有活過70歲,但他是個例外。這不能不說是篤信上帝的一個奇跡了。

我非常感念他晚年的豁達大度,絲毫沒有因為撫養了我而要我為他養老的意圖。他自行聯系了養老院,和母親一起搬進去。他只在臨走的一個多月前住了不到15天的醫院。即便在他腦梗病發作,污物滿床,手腳不能動時,他也沒有叫苦連天,還說是感冒,讓趕到養老院的我回去。那天是我不放心,讓養老院的醫生來診斷後送醫。在他住院的日子,我才稍微盡了人子之責,做了一些本該做的份內之事。

2017年夏天格外炎熱,我不知若是他整個夏天都在醫院,而我往返奔波的話,自己能否撐住。但他並未在醫院多呆,而是善解人意地出院回了養老院。這對於低能又體弱的我是多大的恩惠啊!我曾經預想過他生病,去世的處理過程。對我來說簡直是無法承受的負擔。但最後的一切竟是如此順利。陳牧師將很多事都安排好了。應該說是他的信仰讓他把一切都做了最好的安排,使我終於度過人生最大的考驗,阿門。

冥冥之中,似乎有所預兆。2016年,他張羅著過生日,將在寧德的親戚們都請到了福州大飯店慶祝了一番。但據福州的老話說,過了80歲不好大張旗鼓地過生日。2017年4月,大舅去世了。我去奔喪時被六舅擺了一道,成了捧骨灰盒的。這似乎對我父親不吉利。我在回來時曾向他提及,但他卻不以為然。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不到5個月,他走了。有時我在想,如若讓他長期臥床,拖著病體受折磨,而多活些日子,那樣突如其來的終結對他也並非壞事。

陳牧師走了,我與他的父子情緣盡了。盡管他只是我的養父,盡管他也許是將上帝放置於比我更重要的位置,但他畢竟與我父子一場。他也是有責任有擔當的人。母親對我說過,外公突然離世時,他在精神上物質上給了她很大幫助,使她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而對撫養過他的姐姐,他也贍養至離世。在他的追悼會上,還有多少為他的離開而深感悲痛的人。一個人活成這樣也算值了吧!謹以此文紀念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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