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学习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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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张白纸,现在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创作、或回应。

说来讽刺,“创作”这件事很多年来我都以为是“我要做的”那回事。我或许太常把创作与工作联系在一起,也是在我为别人的创作打工过后更留意,不同的人和技术为所谓作品和项目中的服务、劳动、消耗、付出。自己创作起来反而不大自然。英文也是直接的,这样的活动都可以被称作“work”。“职业艺术家“的称谓及其工作方式让我无法高攀,尤其当选择走在不同社会缝隙之间、没有选择或没能走入既有的系统或规则时,更要来回面对如何获得收入的问题,也总要拷问自己究竟参与了什么样的社会?在迂回和停滞中不断反馈、审视,首尾触碰后吞噬。我也还是憧憬着生产出革命的、反叛的、挑战的、另类的、思考的作品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开篇就透露这样的壮志多少让此刻阅读的人甚至我自己都怀疑我的创作的真诚或纯粹,于是发现创作这个动作也只是经常被挂在嘴上。劳动、创作、参与,这三者在我们的环境里可以如何并行?

又或许我总是在处理同样一个问题:要怎样找到让自己自由的方式?这个问题天真了,但允许自己真正创作确为难事。总在潜水,游走在各个空间之间。有本领穿梭在墙内外不同文化使用的社交媒体平台,却安全地隐身在聊天框、奢望朋友圈中的赞,而暂未走入公共网络的广场认识世界;或在网络那一头虽知被平台掌控手中,也姑且放心Story只要在24h后消失便无事。没有好好参与过一块土地,没能公开地在气泡窗口里留下文字。要么只剩整装待发,渴望舞台上的短暂表演。在自我反思与自我禁言之间踌躇,太谨慎于不同网络世界、现实土地之间的不同规则而被这些缝隙间的道德感束缚。于是,在反复点开、划走、关闭matters的页面的几年间,不敢读太多也没法开始写,以为真正抓住这个我所相信的、珍贵的地方还需要更多勇气。或者经常把借口留给我并不自信的中文表达,忘记了我一直相信的赤裸诚然是一种宝贵。迟来。但,今天我终于决定来重新学步,感受如何创作。与其说是终于来面对内心的羞愧,不如说是终于从躺着蜷缩的身体中爬起来。

21年初,我决定离开自15岁开始生活了11年的美国,决定面对、弥补我曾以为错过的关于中国的样子。回国、回上海后的三年间,我或许是用了好多过于笨拙的方式理解周围。以工作的名义走入了很多不同状态中的、仍在温水中度过每一天的人群和城镇,以劳动(甚至用体力工作)来赎我参差视角的罪。那时候以为有本领流过需要扫场所码的城市,拒绝戴看似无用的口罩,就是短暂地拥有自由。或许多年的错位导致我本对周围、相邻的环境并不熟悉,也很难建立主动的关系。

怀揣着愧疚的同时只能以停滞的身体来回应。22年的上海春天,我无法志愿于我所生活的社区。哪怕对于天天相见的邻居也只能在排队做核酸时短暂点头回应,最多去小区门口把整栋楼的物资带回各家门前。我无法参与,也不愿与社群连接。解封后是夏天到来之前的6月,我倒总想一个人往街上跑,走路或者骑车。意识到,这是我在长大后第一次仔细看看这个城市的模样,竟然是从每个街角的核酸亭开始的。每一次的进城就好像在多年后终于体会到了所谓电影的“虚拟”:3个月期间的朋友圈、视频号中被不断上传、下载、反转、上传的低画质图片和视频中出现过的街道、小区、大门,如今像电影片场一样真实,却比有限的图像多了更多围栏,少了也曾聚集、拉扯过的高潮,听不到了嘶声裂肺的声音。直到同年的冬天到来之前,第一次实在地跟所有人一起走在上海街上。如果这就是“连接”。终于,它总算将我因离开这片土地充斥着的多年的羞耻,成功地转变为了实在的害怕和恐惧,反而有些满足。这些恐惧总是在距离之外妄想来的,或只能努力通过感受别的地方的人的抗争故事来体会我们体会不到的。这次不再只是躲在屏幕背后或回避于平台之间,不过此处反观的是当时无声的走过、观察,或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危只敢把拍摄的手机藏在怀里,以及批判那个并没有呐喊、仍然停滞的自己。

我当时这样记录了那个周末的两天:“在十字路口或许力量最大的时刻是我们站在一起,在街对角面对面,哪怕只有几秒钟,最长的能有好几分钟。这个时刻是安静的,我和右边的朋友十指相扣,和左边的朋友挽着胳膊,我们也互相望去以确定相互的温度、心跳,安心。这样的安静在路口的上方似乎能凝结起强大的火团,对于好几方之间来说是有威胁力的。虽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也被他们看着。或许也相互听着。”

我曾习惯的方法是使用摄影机的工作,是带着距离的观看、保留、聆听、陪伴。当然,这一切发生在走过、掠夺、凝视、轻浮的看与听之前,反思之后。我更多愿意相信,当我们手举机器走近不同人的世界时,只有共同待上一段时间,这样好像我们有在同一片时空中共同存在过,甚至记忆的记录是让我们将看和理解延续下去。一瞥有时候是我们能做的最多的参与,保留关怀。确实,我习惯在游走之间停留、捡拾,得以分享、收获交流。

而我们所获得的流动的优势与权力就好像我们所依赖的Virtual Private Network一样,让我以为我观看到了更多的人和世界。它是每日的基础设施,让我们得以同时生活在多重维度的网络、文化、社会与地缘边境之外,但也让我们在灵活、舒适的错觉中习惯了遮掩、潜伏、逃脱。此处的“虚拟”是浪漫的,有时候它是不可抗拒的性爱诱惑、皇帝的新衣,用看似牢固的兜底来支撑我们的侥幸。我借用这份虚拟来弥补心中对于离散的妄想,但我要如何理解每一次实实在在的发言或潜水、行动或停滞、参与或沉默?到底是为哪一块土地?离得还远吗?既是幸运的,也是危险的。

It is the luck and the danger to free flow by either letting go or choosing the courage to confront and act with responsibility; the luck and the danger to adopt methods from one place to another without comprehensively understanding the needs of the local; the danger and the luck to know of the community codes and tactics of another without being able to apply to our physical communities here; the danger and the luck to cry for the greater pain afar while also shedding tears with loved ones here; the luck and the danger to be private in order to be public; the luck and the danger of feeling both privileged and ashamed.

羞愧,这个感受是我在游和走的生命经验中残留的最深的痕迹。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试图表达的,却又不知道怎样说明白。也许只是自私地想让自己感觉好受些。要主动流动,而非隐藏、躲避和侥幸。可能对于语言也是如此,在中、英文之间,而在这里,也想感受更多简体和繁体之间。然后,是共同存在的愿望。

渴望向外拉、伸、抓、给……向前、向后、来回……我渴望在网络的连接与阻碍中终于向海底的光纤电缆呐喊。我也渴望真的做出参与、回应的活动,不再小心翼翼,而是以每一步的上传、交换、挥手、握手、鼓掌……作为工作、作为行动。或许也不会止于表演的舞台,哪怕已经走在白盒子、黑盒子之外,但我今天也要真的走近每一个空间,既是私密也是公共的,让每一次逗留、观看、聆听、陪伴的可能发生。在再次走出去之前。

先留在这里。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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