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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猛獸變大貓,殉道變喜劇

有一齣電影把「基督徒殉道」這回事演繹為喜劇,那就是1952年的《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Androcles and the Lion),改編自名作家蕭伯納的話劇。這齣荷里活製作對基督教的演繹是正面的,和同年代其他宗教題材電影一樣。故事背景是古羅馬的基督徒被逼迫,遭送往鬥獸場屠殺。值得留意的是,劇中幾位角色面對著角鬥士的利劍和獅子的爪牙,各有不同反應,折射出基督教群體內部的心態差異。

《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的故事本來自《伊索寓言》:逃亡的奴隸安德魯克里斯為獅子拔除了爪上的刺;後來兩者在鬥獸場上重逢,獅子認得奴隸是恩人,表現親暱如一隻大貓,最後雙雙得到自由。除了把故事背景改寫為古羅馬基督徒被逼迫的年代,蕭伯納亦添加了幾個角色:出身羅馬貴族的信徒Lavinia、力大如「象」的戰士Ferrovius,以及本來當官的Spintho,全都和安德魯克里斯一起被送往鬥獸場。Chester Erskine執導的電影版再加上愛情線,把負責押送囚犯的軍官與Lavinia的信仰辯論,演繹為生離死別的浪漫。Lavinia由英國演員Jean Simmons飾演,攝影師常以柔焦鏡頭強調其美貌,這種手法和電影整體的視覺風格不同,或會把觀眾的注意力轉移到Simmons的明星光芒之上(始終是商業電影)。

另一個商業元素,是演員與真獅子互動的馬戲式奇觀,配合綠幕合成畫面和1:1的道具獅子,令那年代的觀眾更感刺激,亦令這年代的觀眾更感滑稽。安德魯克里斯在這裡不是奴隸而是裁縫,也是一個「動保先鋒」,相信牠們也會上天堂,如聖方濟各(St Francis of Assisi)一般視各種動物如弟兄姊妹。這位主角在戲裡被演繹為一個天真的聖愚式人物,對死亡坦然無懼 — — 直至最後踏進場內面對獅子的一刻。這種矛盾的心理描寫更顯出他的信心:雖然害怕,仍然面對。

大力士Ferrovius顯出另一種矛盾心態:這個脾氣暴躁的戰士,歸信基督後秉持「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太5:39)的和平主義,期望最後英勇就義上天堂。諷刺的是,他一拿起劍來便燃起「戰士之魂」,大殺四方。當他信心失落之際,凱撒卻對此大加讚賞,更視之為基督徒的「見證」,叫自己的侍衛都成為「基督精兵」。Spintho被捉拿不單是因為他是基督徒,也因為他在羅馬神殿偷盜和搗亂。心裡戚戚然的他只想著殉道便可上天堂,冷不防安德魯克里斯說一句真話:「或許你今晚在睡夢中死去呢」便惱羞成怒。到了鬥獸場邊,Spintho臨陣退縮;大概因為沒有「小心地滑」的告示牌,他掉進獅子坑中被吃掉。這個丑角的遭遇顯示殉道並不是上天堂的「白金升降機」,也不是一種自殺的方式,因為能否殉道並不是人自己決定的。

Lavinia不是喜劇人物,她對信仰的態度也更玄奧。她不肯定自己是否總能保持信心,也說不出自己信的神是怎麼樣的神,卻堅定不移地為信仰而面對劫難,認為死亡比生活更真實。軍官無法說服她下嫁並轉回羅馬人的宗教,她也無法令軍官相信基督教是個實在的信仰。有論者指Lavinia的信仰觀是Credo quia absurdum,即「我信,因其荒謬」,源自早期神學家特土良(Tertullian)的「我信,因其不可能」。Lavinia的信仰無法用理性闡明,但她因而更肯定其真實。

蕭伯納大多不會在戲作中宣揚特土良的神學觀點。這個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年輕時自認是無神論者,晚年則改稱為神秘主義者。他用自己的方式追求宗教信仰,把「神」視為一種創造性的生命之力,否定教會制度和有關神蹟的記述。蕭伯納反對使徒保羅而支持耶穌,把後者的教導視為有關社會公義的指引。他有不少作品都以基督教為題材,除了《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之外,還有《The Adventures of the Black Girl in Her Search for God》和《Saint Joan》等等。

作為喜劇大師,蕭伯納把《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寫成鬧劇。宗教逼害本來是一件悲慘與嚴肅的事情,但此作品並沒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而忠誠地為信仰獻上生命的人也不是笑柄;笑柄是那些對甚麼也不忠誠的人。煽情需要觀眾的情感投入,喜劇的操作則講求疏離的效果。主角安德魯克里斯是一個正面的喜劇人物,對死亡的態度舉重若輕,消解了苦難的怖慄之處。他的單純有時令人發笑,亦與動物的自然質樸相通,反襯著複雜世故、自以為是的人性。「喜劇的距離」可以帶來一種轉化的力量,在現實的困苦中閃現出一瞬間的超越性。

[原載於《時代論壇》18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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