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樊北溟

在亚马逊丛林,做自然之子

在亚马逊丛林,做自然之子

梅丽莎是我在热带丛林的向导,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正忙着吃一种用盐水煮过的树的种子。种子绵软无渣,口感和板栗很像,种皮的一侧,蓬勃的新芽强势突出,这让我想起了那句最喜欢的闲俳:握住一把种子/生命躁动掌中。对,就是这种感觉。

出发的前一夜,位于亚马逊河上游的秘鲁小城伊基托斯突然下起了弥天的大雨,我在雨滴锤砸铁皮棚屋的剧烈声响以及风扇带来的捉襟见肘的清凉空气中艰难入眠,对于即将开始的旅程横生出一份恐惧。

印象里的“地球之肺”会是一片葱茏的绿,亚马逊河蜿蜒而过,沿途播洒无尽的生机。河水黄而浑浊,鳄鱼在岸旁骇人地爬行,蛇如圣诞节的装饰彩条,在树干上一吊一吊的……所有看过的影视作品不断雕塑着我们的感知,但它们永远只能无限逼近于真实。按照梅丽莎列出的清单,我努力配齐装备:长裤、泳衣、帽子、高倍数防晒霜、户外级驱蚊霜、所含成分对环境友好的洗漱用品、照明设备……只有雨衣无论如何都买不到,每一个售货员都对着谷歌翻译的结果莞尔一笑,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更奇怪的是,在当地人的表述中,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丛林(jungle),而不是雨林(rainforest)。丛林和雨林有什么区别?近义词辩析带来的疑问更多了。

九点二十分,梅丽莎按响了门铃,我们终于要去丛林了,梅丽莎带着我,我带着一背囊的好奇心,好奇心揉杂着恐惧,恐惧怂恿着好奇心,然后一路由汽车转快船,来到了丛林深处的生态木屋。

初见梅丽莎时,她和我见过的向导没什么两样:棕黑的皮肤呈现出被太阳持久亲吻后的均匀光泽,白白的眼仁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有一种训练有素的得体。然而随着行程的展开,梅丽莎的丰富天性渐渐和身边的丛林融为了一体,很多时候她浑然忘我,我见证了社会属性从她身上一层层剥离。

“雨林的树冠限制了到达地面的阳光量,和它相比,丛林的灌木丛更加茂密,厚厚的植被群有时会形成一种难以驾驭的环境。”

“每次看完好莱坞电影我们都会出门寻找恐龙,这就是发生在我童年里的故事。”

只要提起和丛林相关的话题,梅丽莎就会从昏昏欲眠的湿热空气中猛地醒来,滔滔不绝。

“现在是湿季,所以更容易看到各种鸟、猴子和考拉,它们会站到高高地树干上,‘晒’干自己。”

“干季的时候爬行动物到处都是,也没有这么多恼人的水葫芦。”

“亚马逊海牛(seacow)吃水葫芦的速度很快,它们是唯一能制衡这种生物入侵者的方式。我曾经在一个组织里做过它们的保育工作,但尽管如此,猎人还是太多了。”

更多的时间里,梅丽莎说着我完全无法记录下的语言,她逗猴子,喊树懒,学老鹰,还不时模拟着叽里哇啦的鸟鸣,故意气沿途路过的不同飞鸟。

“哦,我真不喜欢利马,在大城市里,永远是钱、钱、钱。”“有的时候人们也会因为土地的归属权发生械斗,这太可怕了。”梅丽莎从来没有离开过秘鲁,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她对现在生活的满意程度,仅有的在首都的经历也让她感到疲惫,在亚马逊丛林出生的她,是地地道道的自然之子。

“快看,她怀里还抱着孩子!”我朝着梅丽莎手指的方向极目决眥,依稀辨认出了树枝的微弱晃动,最后相机的15倍变焦告诉我,那里有一只母猴,怀里抱着一只小猴。只可惜倍数放得太大,船稍一晃动,我就又丢失了搜寻的目标。

去丛林的路上,我在既负责运送我们,又负责运输补给的快船上拍天拍地,梅丽莎只用手轻沾河水,理了理鬓角的乱发;在丛林的日子,我被大如蝴蝶的蚊子吓得连退了三步,梅丽莎手持镰刀,麻利地砍出通路;我的鱼竿刚甩出去就挂住了水草,梅丽莎手到擒来,把钓到手的食人鱼又一只只地放归河中……有时走着走着,梅丽莎忽然大喊停船,负责驾驶的小哥也同样亢奋,两个人激动地交谈,然后把船头调转,倒回去寻找刚刚发现的动物;有时操控马达的小哥兀自雀跃,全然忘记了坐在船头的我正在为旁逸斜出的灌木点头哈腰……显然,丛林里只有两类生命:梅丽莎们和动植物们,它们是浑然一体的;而作为访客的我们永远只能是一个短暂的入侵者,有幸见证一段这两类生命间的美妙奇缘。有一天晚上,梅丽莎带我去找一种玻璃青蛙,行程的最后,她忽然关掉高倍灯光,坐在船头出了一会神。黑暗中,喧天寂静的蛙鸣为她勾勒出剪影,我没告诉她我是如此偏爱这样的时刻,偏爱她最终和自然相融,忘掉了自己的职责和身份。

而整个亚马逊,简直是就是个巨大的澡盆,在这里,雨并不是一种需要预报的天气,而是一天之中必然会降临的某个时刻。虽然湿季才刚开始,我却已经很不耐烦了。有时是零星的雨花刚落下,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躲雨,等终于下定决心,身上已经如迷彩服般湿得七七八八了;有时突然下起兜头的大雨,太阳却依旧刺眼,你捂在冲锋衣里出着满身的热汗,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有时候根本没下雨,但洗过的衣服却永远晾不干,到最后也说不清是谁捂干了谁,反正即使没下河游泳,手脚也依旧如同泡了长时间的澡一样,皱巴巴的。所以在这里雨衣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会坐在水里。

顺着梅丽莎的手势,我看到了树干上留下的雨的足迹。再过一段时间,水位会更高,高脚木屋和两岸的树木会显得更低。据说干季也并非不下雨,只是河水不会漫长得那么快而已。“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它们在干季的时候伺候农田,湿季的时候休息。”

人们在检修房屋的时候发现了盘在房梁上的蛇,“它只是需要找个干爽的地方而已,我们知道如何它他相处。”梅丽莎显得云淡风轻。所有人都跑过去拍照,只有我躲得远远地,心里发誓不再吃那个正把蛇攥得如哪吒手里的混天绫的员工端来的食物。最终人们也没有伤害那条蛇,而是把它又托回了不远处的丛林。当晚我们又在丛林里徒步,我微闭双眼一路紧跟,幸好梅丽莎穿的是橡胶雨靴,我才不至于把她的鞋数次踩掉。

和飞机上看到的壮阔景象完全不同,“微观”层面的亚马逊丛林繁忙无比,无论早晚,海、陆、空中的生物都在忙着生、老、病、死。蚂蚁扛着数倍于体重的树叶往洞里运,蜘蛛结出精致繁复的网;树懒攀到高枝上吃最鲜嫩的叶子,鹰隼眼贼,找的就是它们。口袋大小的树猴吸吮树干的汁液,卡布奇诺色的猕猴寻找野果和鸟蛋,而鸟时刻侦查着水面,不时倏——地一下,完成一个漂亮的滑翔……人呢?“疫情期间这个木屋没人管理,于是白蚁很快攻陷了它。”梅丽莎指着难以辨认的房架平淡地讲述,在轰然的生物宇宙中,人如此平凡而朴素,而蕴藏着无尽奥秘的亚马逊则是动态的、生长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故事在诞生和消亡。 

在亚马逊,我和河水有过两次相逢。第一次是主动的,抱着浮力良好的泡沫条顺着河水漂了一会;第二次是被动的,划滑水板时突然看到粉色的海豚一跃而起,正后悔没带手机,一个分神,翻下了水。河水很暖,并且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鱼,每天我都玩得精疲力尽,然后昏昏沉沉地,在夜晚爬行动物通过屋顶的细响中睡去,又在真正的“森林狂想曲”中醒来。直到亲身实地,我才终于理解了那些卖雨衣时遇到的含糊不清的笑意。在自然面前你总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然后自然而然地选择做自然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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