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己的石頭
我是自己的石頭

words matters 我隨便寫寫,你隨便讀讀

讀《吃佛》

一篇非常散亂且主觀的匯總心得

在讀《吃佛》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一股極大的痛苦

這種感受和在讀同作者另一本關於北韓的《我們最幸福》時又不完全相同,或許可以總結為:我始終不是北韓人,所以始終,我在看待這個無論有多少relatable即視感的鄰國、也不論多少次自嘲我們是西朝鮮時,在意識層面,我還是把自己定位為「旁觀者」,用著某種如今想來其實非常殘忍且傲慢的amaze/奇觀化心態在看(這種心態或許可以在自我被外國友人的天真刺痛時找到共感,只不過身份發生了轉換,「我」成為了被奇觀化的對象,那麼「我」所感受到的一切無力/失語/疲憊,也都可以完全投射到北韓人在被我用同樣視角凝視時的感受)

但不同的是,《吃佛》離我更近,儘管我也不是藏人,可那種被同一種恐懼來源所統治、被同一種殘忍無情的獨裁所籠罩、被同一場惡夢所困住的感受,真實、清晰且有跡可循

那些毫無人性的荒謬屈辱,即便沒有在往昔的瘋狂年代親歷,一場疫情也讓其全部還魂,不過是換了件外衣或名頭,就那樣原封不動甚或變本加厲地繼續潛伏在你日常生活的一呼一吸間,靠吸收你的恐懼作為養分肆意膨脹,遮天蔽日

「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這是所有親歷過或正在經歷獨裁暴政群體的魔咒,我還是在相對物理境遇上佔盡privilege的幸運一群,也逃不過精神層面那如影隨形的不寒而慄,這場惡夢可能還要很久才會醒,又或者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去往集中營的死亡大巴車沒停在我家門口,冷血無情的隔離鐵拳沒砸在我的頭上、鐵板沒封在我家門,一場場甚於運動的風暴尚未席捲抄我家的唯一理由:

僅僅

僅僅

僅僅只是因為:還算走運

僅此而已




在讀過《吃佛》後,我也開始試圖整理與自己有關的時間線,然後發現有些記憶已經開始變模糊,這讓我感到無奈且自責,也再次意識到書寫和紀錄的緊迫性

2008年這個時間節點,其實和我的個人經歷有著莫大聯繫,那年我準備上大學,而在我彼時的認知中,那年有兩件大事: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

直到2012年讀了《獨生》,才第一次啟蒙了我彼時的無知,而這塊半懸的拼圖也終於在讀完《吃佛》後拼接完整,我這才真正意識到,那年彼時人在成都的我,原來所站的兩件大事的中心,其實是:藏人示威和汶川失獨家庭

而讓這兩件大事對於當時還活在真空泡泡裡的我而言,即便處在風暴中卻又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的原因,正是那場奧運

2008年我已經在國外上高中,也是需要選專業和準備上大學的節點,當時出於好奇選了心理學,並非常幸運地遇到良師,所以在她的啟蒙指導下,我對心理學興趣濃厚異常。也記得就是在那段時間的某次課上,講abnormal psychology,教材裡出現了著名的坦克人照片,她向我提問:你見過這張照片嗎?你對這一行為有什麼看法?這種行為該如何定義呢?

但說來慚愧,那其實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

或許是老師察覺到了我的尷尬,又或許她不過只是因為照片拍自中國所以才會問我,故我無從作答,她也沒有再追問,而是開始解釋所謂abnormal劃分的局限性和可批判性

但如今想來,依舊覺得諷刺,即便那件事就發生在所謂「共和國的心臟」,甚至和我土生土長直到離開前一路長到16歲的「家」相距不超5公里,但對我這一代所謂的「共和國未來」而言,實際上才是離這張照片最遠的陌生人

那堂課過後不久,聽到了汶川地震的消息,我當時不在國內,也因此錯過了那場全國性的電視台24小時不間斷聯播,但我父母親歷,所以他們在和我聯繫時經常情緒起伏很大。那時我想,暑假馬上就到了,或許可以嘗試作為志願者加入心理援助小組,也和老師溝通了這一想法,她很支持我,也就促成了在那個時刻即便我對自己明明只知皮毛、也不可能被編入任何有實效意義的團隊毫無認知,還一味對自己的天真無知感到自負膨脹,以至於後來讀到《獨生》時才明白,我不過是去了一個平行的「震區」,連能窺到一絲真實的縫隙都沒有接觸到

當我向父母轉達了這一意願後,他們表示贊同,但又同時擔憂,因此他們輾轉委託了一些關係,把我安排進了一個不會傷害我的積極性卻又實際上不會有任何危險的所謂「團隊」(在此我承認,那個時候的自己還不懂privilege到底意味著什麼),而這也就此決定了我那時相當引以為豪的所謂「心理援助」的基調:實際上沒做任何貢獻,甚至可以說是浪費資源,如今想來我更認同的定義是——自己去四川旅遊了一趟,其中有個項目叫「震區安置點體驗」

但無論如何,我始終是去到了震區的後方安置點,儘管在專業團隊眼中,我這類無非是業餘的散兵游勇,可當時自己無此反思,對能和大家一樣穿上亮黃色短袖的統一服裝感到無比興奮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這個安置點遇到了一隊來自香港的心理援助小組,他們也是自發組織的專業團體,前來協助進行基礎疏導,並且對我十分熱情友好,也因此發生了很奇妙的一幕:在滿是四川話的嘈雜背景音中,我和幾位香港團隊的人員靠英語交流(如今再回想這一幕,感覺預示了太多令人唏噓的伏筆

我在安置點停留了數小時,那裡大多是女性和兒童,我們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大棚子下面和小朋友們玩遊戲,後來在我高中畢業的圖冊裡,提交的那張照片就是在這裡拍的,記得畫面中是我和一位小男生,我穿著黃色T,而他坐在一旁,大笑著看向鏡頭

當然不能說這段經歷對我沒有任何意義,畢竟這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它成為了我的談資,當同期畢業的同學對我的這張照片好奇,在聽過原因後會不吝嗇誇獎,對你去過汶川做志願者表示欽佩、讚許甚至說你是英雄

承認彼時的自己享受這種能從讚美中獲得的飄飄然,但後來冷靜過後再思考實際經歷過什麼又沉澱了什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只有自己最清楚

所以說,光環/讚美這類形而上的東西,確實很容易令人迷失自我,當我想給自己找藉口時會說,哦,那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弱點

在結束了所謂「震區安置點體驗」後,我和同去的幾位半斤八兩在跟我父母、安排了這一切的長輩朋友還有一群他們社交圈內的人士匯合後,迅速開啟了旅遊觀光模式:去峨眉半山的酒店泡溫泉,記得那間酒店還因爲產權區內有一套據說是老蔣當年住過的別墅而聞名;去了峨眉山頂,不過是個陰雨天所以沒看到所謂佛光;浩浩蕩蕩繼續輾轉,去了樂山、去了幾處已經忘記名字的古城,大約一週後才回了成都

這一過程中,全程有一位女孩陪同我們

所謂全程、所謂陪同,我想作為任何對牆裡那套生存體系有認知的人,都不會太陌生:早上必然第一個起來安排二十幾人的早飯,儘管前一天的深夜有人說要去擼串時也陪到了最後來埋單

大家都對她評價很好,按照牆裡那套吃人不吐骨頭的標準,說她「懂分寸」、「會來事」,但我始終記得第一天晚上我父母就把我叫到房間裡,語重心長且認真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能傲慢無禮,不能提荒謬要求,你要尊重她,想想,她和你一樣,也是別人家的女兒

是啊,「她和你一樣,也是別人家的女兒」

這句話給我觸動很深,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擁有別人可能連想都沒想過的privilege,始終記得女孩在聽到我們這一群散兵游勇或在海外留過學、正在上學亦或長居生活時,無比羨慕和嚮往的眼神(在那兩年後,我又去過四川某地暑期支教,在一家學校對面混熟後常去的餐廳和店員聊天時,對方僅僅是聽到我從北京來,眼神和語氣中就已經流露出不可抑制的羨慕與崇拜時,我再次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感到深深刺痛:當我意識到一家開在連紅綠燈都沒有的縣城裡三兩小面售價不到8元的店鋪,就是彼時注視我的女孩的全部世界、北京對她來說已經是全宇宙時;當我聽到支教班上的一位留守女生跟我說,前年去北京找爸媽到西單逛街,就已經覺得這世界真的太大太美那個時刻就是自己最幸福的經歷時,我對這些因為信任我、喜愛我才會有的直白心聲,只感到難以言喻的負罪感,並伴隨我至今

彼時的我從沒意識到過,一位負責「接待」的女孩,想在地方上的那套官僚體制中生存意味著什麼樣的命運,同樣的,也沒想過聽到「北京來」就無比羨慕、覺得西單已然是世界上最時尚繁華代表的女孩,之後的人生又會如何

我希望她們能一切安好,雖然我完全明白這無非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當然,這種刺痛感隨著人生經歷不斷豐富、學習去體驗/共情的感受越來越多後,也逐漸深植、越發強烈,畢竟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她們並能為她們寫下隻言片語的人




2008年的那個時刻,在我彼時的真空泡泡裡所發生的一切,大概如上所述

現在回頭看,那時的自己完全就是一個對周圍超過5公里以外發生的事情都無知無覺的小腦殘

從成都回北京時,安檢尤其嚴格,我那時只以為是奧運快到了,所以進京都會比較嚴格,因此沒有任何質疑,甚至很配合

記得那時安檢有個新增項目,是用黑色棍棒的前端夾住一塊白色紡布(具體是什麼材質不知)在每個人的衣服和包內抹一遍,然後把布塊送進某台設備中分析成分測驗所謂「硝煙反應」,以查看旅客是否攜帶了易燃易爆品

我也在那時接受了這項檢查,記得安檢人員拿著黑棍在我沒有任何拉扣的敞口環保包裡抹了半天,然後又等機器檢測了幾十秒,最後結論是,檢測無異樣,我可以通過

然而等飛機已經起飛後,我在包裡翻找某樣東西時,赫然發現混在雜物中的某處,靜靜躺著一盒火柴

一盒滿的火柴




2008年的夏天,成都機場,我那時其實就站在正在發生的兩件大事的中心,因為成都機場是他們能通向外界世界的最便捷樞紐,但我卻對所有正在發生的一切毫無所知

不知道早在三月份就開始的拉薩和平示威,更不知道幾個月間情況急轉直下變成藏族同胞被暴力鎮壓;

同樣的,也更諷刺的,即便造訪過中心邊緣,我依舊不知道汶川地震造成了那麼多失獨家庭,而這些失去唯一子女的父母無法為孩子或自己討回任何公道,也不知道他們最後只能忍氣吞聲畢生活在愧疚與苦痛中、又或者因為想要發聲而被無情鎮壓封鎖(至今對《獨生》裡寫某位外出務工的母親在回四川時才終於穿上了幾年來唯一買過的新外套、然而等待她的命運卻是認領自己女兒冷冰冰且因為被擠壓而面目全非的屍體印象深刻,即便多年過去的此時此刻,想到也還是會感到一陣胃疼);

甚至也不知道為了所謂「國運強大」的證明而大興土木所修建的一系列奧運場館到底犧牲了多少勞工性命,鳥巢和水立方欠了幾多血債,而他們的家人又該何去何從

彼時的我,只知道對著包裡那盒如此層層安保都沒能攔下的火柴,感到荒謬且不可思議




今天再改了一遍這篇年初的存稿,只是希望在記憶更模糊前,記下一些還鮮活的零碎點滴,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在某個時刻某個字節間,就記錄了時代的那些荒謬,以及更重要的,對自己過往的審視、檢討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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