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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大学生,“逃亡”返乡丨放开前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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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大学生,“逃亡”返乡丨放开前的最后一幕

原创 一群妇女 荡秋千的妇女 2022-12-11 20:37 发表于四川


*在11月26日发布《公民的诞生》一文后,我们喜提了15天的“静默”,终于在今日迎来解封。



“郑州马上静默,今晚能走的赶紧走。”

11月22日晚八点半,林安(化名)的手机里弹出这样一条消息,是辅导员在她的专业群里发的。

正在看综艺的林安愣了三秒,慌张和不安涌上心头。她马上退掉23日回家的高铁,决定当晚离开郑州大学,返回河南南阳的老家。

她转头,看见室友已经在飞快地收拾行李,箱子一关,连床铺防尘布都来不及套,就下了楼。推开宿舍门,她看见走廊里满是扔在地上的垃圾,行李箱挤满了狭窄的过道。好多同学在走廊上来回踱步、高声打电话。

在楼梯口,出宿舍的队伍已经从一楼排到了三楼。

同天晚上,和林安一样,郑州大学大三学生大川也在年级会上得知,23日起,学校将统一开放学生离校返乡申请。相较之前收紧的离校条件,这次的“开放”,给了大川“赶紧跑路”的信号。

此时,自10月中旬,郑州全市开展“核酸大筛”、多地静默以来,郑州各高校已经封闭管理了47天。郑州大学主校区宿舍楼的学生,已在封寝管理中,“足不出户”31天。

11月中旬,“郑州将进入下一轮静默”的消息,开始在社交平台传开,#郑州疫情#冲上微博热搜。郑州各高校,陆续开放离校申请。

11月23日,郑州市政府召开发布会,宣称不是全城静默,只是“流动性管理”。在这近10天时间内,在惊慌中离郑返乡的大学生有数万人。

有人22日当晚租车回家,之后在高速路口被司机放下,滞留了一个通宵;有人深夜离开学校后,因学生身份,被酒店拒收,流落街头。凤凰新闻在一则相关报道中写道,“这次的紧急放假,给了大学生一个措手不及。”

在临时通知、小道消息和捉摸不透的防控政策间,一场起始于郑州,奔向全国各地的大学生“逃亡”,于11月末拉开了序幕。



郑州某校校园超话丨图源 微博


01

关卡一

出发的时机


逃亡之路,从离校开始,便形成了一个个关卡。第一关,是出发的时机。

在11月22日中午,通知下达之前,和林安、大川同级的郑州大学学生李云龙(化名),其实已经听到“放开”的信息。

“学校私下已经放开了,想回家的同学可以回,但是期末考试依然是线下进行。因此回家的同学,大概率无法返校参加期末考试。”这是另一院系同学从辅导员那里得知后,又告诉李云龙的信息。

“那意思就是说,不推荐回(家)。”李云龙想。 

因为担心期末考试,李云龙没有第一时间买返乡车票。直到22日晚正式通知开放离校、期末考试转为线上后,他才开始看票,却发现23日到苏州的票,已经全部售空。


正式通知前李云龙看到的小道消息丨图源 李云龙

突然的离校通知让学生猝不及防。河南本省的郑大学生,许多人选择了当晚租车出发。“今晚不走可能就走不了。”22日晚,收到消息后的林安想。类似的恐惧、惊慌、不安等情绪开始在学生之中蔓延。林安退掉了原本买好的23日返乡车票,决定当晚和朋友租车回南阳。

这是她第一次租车。一位有经验的同学推给她一位司机,报价每人800元,“太贵了”。又联系上另一位司机,“一车4个人,一人400元”,是前面报价的一半。

她在宿舍楼凑齐4人,准备马上出发,却突然收到司机的回复:“听说要封城,不走了。”

林安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马上打电话给第一位司机,决定多付400块,“能走就行”。过了几分钟,她又接到一则陌生来电——是第二位司机的朋友打来的。对方说,这位司机喝醉了,其实今晚能走。

晚上十一点,收到通知两个半小时后,林安和同学坐上了返乡的汽车。在约车期间,她不断听说同学被“高价黑车”坑害的消息:有人在返乡途中,被司机中途加价到5000元。

但她已经不在意这些风险,因为,“有消息说,明后两天高速就不能进出了。”林安想,“只要能回家,怎么都行。”

“我觉得自己像二战时候的犹太人。”11月10日,提前通过审批成功离校的河南财经政法大学学生许婷(化名),在离校后曾陷入“无处可去”的焦虑。

10日,许婷所在的龙子湖大学城出现阳性病例,同时,她也听到“郑州即将封城”的消息。许婷担心,11日高铁就可能无法正常发出。当晚十点,她和同学打车来到郑州东站附近的一家民宿入住,准备第二天一早直接进站。

民宿正好在一个小区内,到了小区入口,保安却以她们是大学生为由,拒绝她们进入。几番哀求无果后,许婷给民宿老板打了电话。接过电话后,老板说,“你们把电话给保安,我来说。”在扬声器中,许婷听见老板向保安做了担保,“她们不是学生,如果出事,责任由我承担。”

最后,许婷和同学成功进入小区。老板告诉许婷,郑州很多酒店,最近都不接收大学生,也不给出明确原因。如果他不接收她们,她们则可能面临无处可去的境地。“我自己的孩子和你们岁数差不多,也在郑州上大学,你们也不容易。”老板宽慰道。

许婷这才想起,打车时,出租车司机也对她们说过一样的话:“我前两天接的学生,有的也找了酒店。但是因为是学生,各个学校都有很多确诊,(酒店)保安不让进。晚上,郑州东站也不开。ta们只能流落街头。” 


11月11日的郑州东站,等待检票的大部分是学生

 丨图源 许婷


02

关卡二

无尽的等待


林安出发前也没有想到,成功离校,只算是过了这场逃亡的第一关。

11月23日凌晨三点,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林安和同学终于到达老家南阳的高速入口,但根据要求,林安她们不能自行回家,必须等待所在社区派救护车到这里来接。

租车司机直接掉头离开,“回去继续拉人”。她们被安排在高速入口旁边的“临时安置点”:一块用警戒线围出的空地,没有棚子,也没有椅子。

空地上有一张小桌,桌上是一本登记簿,旁边站着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林安看见人们拉着行李箱,背着包袱,在小桌前排队登记,而后就待在空地上等待。安置点已经站满了人,其中不少是郑州高校的学生。


23日凌晨,在高速入口等待各个社区接人的学生

丨图源 林安

林安没想到,这会是她在高速上度过的第一个通宵。两小时后的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林安看见周围陆续有同学被社区的车接走。林安所在社区却一直没有派车来。清晨的雾气蒙蒙,带着湿冷,包裹住身体,林安开始感觉到寒意。

她去询问小桌旁的工作人员,还要等多久?对方回复,“要不你让社区开个接收证明给我们留存,然后你就可以联系家里人把你接走了。”但这时候社区还没上班。

凌晨六点,林安开始给南阳市防疫办打电话。对面让她问社区。八点过,社区的电话终于打通,对方告诉林安,“接收证明,整个南阳市就我们社区开不了。”社区工作人员无法对此给出解释,只说是“政策”。

至于救护车,对方让她再等三四个小时,“或者你让家里人找辆救护车来接”。 

4小时后,天已经完全亮起,橙红色的太阳挂在头顶,照得她目眩耳鸣。十点,她终于看见了社区派来的救护车。


林安在高速路口等到天亮丨图源 林安

高速路口度过的这个通宵,改变了林安对基层防疫的看法。以前,她觉得自己“特别听话”,因为理解防疫人员“都特别辛苦”。这次后,她发现,“最听话是最受苦的”,在混乱的环境下,“根本没有人在意你”。

“大学生们,在学校一直等通知,回来也是一直等通知。你盼着对方有所作为,但根本没人管你。”林安感慨道。

然而,在这场紧急逃亡中,林安已经算得上幸运的人。在林安出发的第二天,11月23日晚,郑州召开“郑州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第三十五场新闻发布会。会上提出,郑州决定在11月25日0时至11月29日24时,于主城区实行临时交通管制:只有医疗救护、抢险救灾、应急处置等特种车辆可以直接上路通行——其余乘客须严格落实扫码、测温、戴口罩等防控措施,并出示24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1]

据另一位郑大同学雯子反应,实际上在11月24日,高速路口就已经封了,“很多车已经出不了郑州了。”林安是在交通管制前一天,成功租车离开郑州,回到家乡。

也在11月23日、24日,#郑州将进行5天流动性管理#、#郑州将用5天时间打一场疫情防控歼灭战#的话题,接连登上热搜。 



11月25日,郑州实行临时交通管制丨图源 大川


11月24日微博热搜丨图源 大川


03

关卡三

莫测的终点


对坐高铁回家的郑州学生而言,让ta们没想到的是,到达家乡的高铁站,并不意味着返乡之旅的结束。

从抵达家乡城市,到真正回到家门,中间还有漫长的距离。未曾预料的风云,发生在返乡的最后一关。

辗转买到车票的李云龙,终于在11月25日晚十点到达了苏州昆山高铁站。然而,他突然收到通知,需要落地隔离。

离校前,李云龙曾详细了解苏州昆山的社区和防疫办的政策:都是落地后三天三检,无需隔离。然而,在高铁上,“郑州夜袭徐州”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11月25日凌晨,郑州先后三批26辆大巴车,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载客抵达徐州,输送了大量人员。


“郑州夜袭徐州”事件丨图源 新浪微博@徐州发布

李云龙环顾四周,和他同一列车到达昆山的乘客中,从郑州来的大概有四五十人。除去其中十几位散客,其他基本都是登封武术学校的学生和富士康的员工。

李云龙邻座,坐着的就是几个富士康员工。他听见工人们在议论,说很多工人昨天半夜被送到徐州,今天白天已经溜到昆山了。

“所以昆山一下子急了,在出站口的时候,一看是郑州来的,不管你是什么高风险低风险,无差别,全部隔离。”对于昆山的临时通知,李云龙如此理解。

由于事发突然,昆山的隔离工作运转不顺。李云龙被告知,需要在高铁站“等待上面的通知”,才能知道接下来去哪里隔离。

近四小时后,李云龙才终于登上转运大巴,于凌晨五点,到达了昆山的隔离酒店。

“ta们(各地政府)根本没有能力去执行他们说的各种政策。”这是小朱对返乡的最大印象。

11月22日,从同学那听到郑州11月25日即将封城的消息时,毕业于郑州大学、家在河南安阳的小朱,正在郑州一家寄宿考研机构准备考研“二战”。他立即买了24日回安阳的高铁票。

24日下午三点过,小朱到达安阳高铁站,按要求,排队进行返乡学生登记,穿上防护服。接着所有学生被无差别地塞进同一辆大巴内,运送至同一转运点,最后再被分为集中隔离和居家隔离人员两批。在登记点,小朱遇见一位“自称为政府人员的大妈”。大妈告诉他,“只要给150块钱,你都不用排队,我直接帮你填好表,然后开着车把你拉回家。”

小朱没有给钱。他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上车去了转运点。

晚上八点,在转运点,他等来了社区的转运车,一辆货拉拉,“把我们一股脑全塞进去了。”临近出发,车上又来了个人通知说,高铁站来了两个跟他们同一社区的人。于是,他们又被拉回了高铁站。

11月24日那天,在抵达高铁站7小时后的晚上22点,小朱终于启程,最终在23点回到了家。



04

通关了,以后呢?


在此之前,郑州大学大四的雯子,从来没有想过,考研的这一年会过得如此不平静。

每年10月,是大部分考研学生进入冲刺阶段的关键节点,雯子原本也充满干劲。但从十月初就开始的封控管理,改变了她的状态。在寝室里,每个人的活动空间很小,连吃饭也要在床上,更不用说学习。

状态改变的,不只雯子一个人。“那段时间,我们楼的宿舍群里动不动就吵架,我感觉大家情绪都特别的暴躁,完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雯子说。

直到11月8日,雯子所在的校区,才允许学生出宿舍、在校内流动。宿舍没有浴室,此时距离她上一次洗澡,已经过去19天。

然而,就在解封的第二天,学校又检测出一例阳性。各宿舍园区,再次恢复静默。

封寝的时候,什么都买不到。一天,雯子发现她想洗衣服的时候,“连一块肥皂都凑不出来了”。由于封控,雯子直到11月24日返乡,也没有拿到十月初就下单的考研数学押题卷。

11月10日坐上高铁,回到天津的家之后,许婷始终感觉自己贴着“外来人”的标签。

按照社区要求,许婷和家人需要一同在家隔离七天,家门被装上门磁。居家隔离的第二天,许婷的姥姥不清楚要求,按习惯出门买菜,正好碰上上门做核酸的工作人员,他们对姥姥大声吼道:“你知道你们家孩子是从郑州回来的吗?(没菜)不会点外卖啊?不会让人送啊?出了事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

许婷妈妈好言相求,“老太太只是不知道,之后不会了。”工作人员变本加厉,“早知道这样就该给老太太送走(让许婷一个人隔离)。”

许婷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回了家,为什么却好像“有罪一样”。

12月2日,结束了五天集中隔离与三天居家隔离后,李云龙终于前往昆山一家企业,开启寒假实习。有时,他忙得一天看不了几次手机。远在新疆的家人告诉他,家里人近期都确诊了新冠,但一个周内都好起来了,“连我八十多的老奶奶,也顺利地扛过了。”

在李云龙解除隔离仅两天后的12月4日,苏州市发布通告,不再实行集中隔离,“省外来苏人员,执行‘落地检’,后续做好‘三天三检’,期间进行健康监测”。而在12月9日,“外地来返苏州人员不再需要报备信息,不再开展‘落地检’和‘三天三检’。”苏州逐步放开。[5][6]

“好不容易过了那几天,最后发现自己是最后一批集中隔离的人。”李云龙感叹。

他感到自己狼狈的出逃经历,仿佛时代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甚至怀疑,我的返乡还值不值得说了。短短一周,各地都‘躺平’了。封控这件事已经翻篇了。”

回到家后,雯子一连下单了十几件商品,“光是收快递就足够让我开心很久了”。她不再想拿到那套数学押题卷,复习计划已经过了,“再也用不上了”。她也没有了未来出游的计划,“这种生活把你的心气也磨没了,干啥都没动力,也没盼头。”雯子害怕这种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性。

经历高速路口的通宵,到达南阳家中的林安,终于睡了个好觉。她逐渐找回生活的实感:每天和爸妈吃饭、散步。

回忆过去的两个月,林安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现在终于睁开了眼睛。

林安的一位同学为这两个月的生活做出统计:从今年9月开学,到11月27日大部分学生返乡,郑州大学学生们的在校时长为77天,线下课上了14天。10月13日到11月12日,主校区宿舍楼统一封控,同学们足不出户的时长,有31天。


郑州大学20级一学生的封校记录丨图源 受访者

回家了,以后呢?

经历过这场逃亡的一位学生大川,在封寝时,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相机取景器中,镜头拉近,金色的阳光照在贡嘎的亚拉雪山之巅,“日照金山”的景象缓缓出现。

镜头拉远,是大川的电脑桌面——他将摄影博主的作品投放在电脑屏幕上,用相机拍摄,假装自己正在贡嘎。


大川用相机拍摄电脑桌面上的“日照金山”

丨图源 大川

他很想去一次这座川西的雪山。但在返乡的集中隔离被临时加码五天后,他搁置了旅行的计划。

“说封就封,说放就放,这次变化这么快,那以后呢?”大川旅行的行李还没有打包。他决定“再看看”。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所出现人名,均为化名。)


撰稿丨梓琦 尾巴 秋骞 

编辑丨郑云龙 荡妇二号

视觉丨既明

荡秋千的妇女 出品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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