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
灰燼

獨立撰稿人、評論人、創作人、研究者。在 Matters 上書寫非虛構專題。Instagram:@ashes.of.our.times

【一、裂痕】那場火還未燒完:走過抗爭烽煙的中大校園和三個學生的日常

「你知道這些時候,不會有時間看手機。休息時我才有空,見 WhatsApp group 內很多訊息。」這時其中一個人打電話過來問 Ruby:「依家有冇嘢做緊?(現在有沒有事在做?)」她答:「做緊嘢呀,啲人話聽講警方過多陣可能清場,大家都唔知點算好(正在做事呀,他們說警方可能過多一會清場,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他回應:「唔係呀,我問你啲 beat 作成點呀(不是呀,我問你的 beat 作得怎樣。)」
Ruby 在天台上 / 相片由 Ruby 提供


Ruby 彷彿是用彈跳的腳步走上天台。灰白的平面上沒有其他人影,看出去是跟天空連成一線的海平面。她最喜歡在課後的中午上來午睡,午睡過後再去圖書館工作。這是她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簡單而充實。

這兩年來,中大校園幾乎被原地凍結。絕大多數的實體校園生活都因為疫情而停止。她特別珍惜剩下的時光。

日光柔和,清風徐來,Ruby 慢慢就睡着了。

睡到一半,耳邊就傳來一些聲音把她吵醒。她起來走走,發現轉角處有一對男女在依偎。Ruby 暗罵了句,就轉過頭來,走下樓梯。

「其實我也會幻想,可以在天台識人拍拖就好了。但現實是我一見到有別人,就會禁不住在心裡暗罵。」

大樓的電梯和牆壁只遺下零碎的塗鴉字句和文宣貼紙。其他人來來往往,彷彿未曾留意這一切。在校園裡消散過的靈魂,如今就只剩下被抹去的痕跡。只有放不下過去的人才看得見。

Ruby 拋下剛才的不快,踩上滑板車。穿過石板路,順着斜坡滑下去。滑到可以踩滑板的終點,她就順着秋風繼續緩緩走過山路。樹木漸漸變成楓葉色,貓咪躲在草叢後準備出沒。

過去 Ruby 跟同一支「莊」(泛指所有學生組織內閣)的朋友很熟。 幾乎早午晚都一起吃飯。在外面待到深夜才回校時,他們會故意不搭校巴,沿路走上山。走入其中一個人的宿舍,擠在哪幾個床舖上,聊天到天光。醒來後,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昨天一起的人,第一句說的話是問我們去哪裏吃早餐。

這種生活,隨着反送中運動的到來而結束。

自抗爭爆發,Ruby 把所有過去的關係和活動都拋下了。但過去大學裡面最相熟的這群人,卻仍延續過去的生活。一個朋友說:「抗爭是重要,但抗爭完了,你回來的時候表現得『柒』又怎麼辦?」

於是乎,Ruby 跟他們的生活漸漸遠離。在中大本部,長長的百萬大道上,一邊是她的舊莊友繼續往常的生活,搭着肩回去對方的宿舍。另一邊,在科學館兩座大樓中間,形狀像「飯煲」的連接處,上面有中大校徽,下面有一片空地,叫作「煲底」。Ruby 正跟人畫橫額,寫下抗爭字句。

中大「煲底」 / 相片由 J 提供

另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煲底」,是金鐘政府總部的立法會示威區。自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政府以暴動等嚴重罪名定性抗爭者的行動。為免觸碰惡法,眾人紛紛戴上了口罩、面罩。身份裂為兩個,許多說話再也不能隨便講。人被迫遠離別人,但別離也催生出一個美好的約定:終有一日,在抗爭成功之後,大家會在「煲底」除下面罩相見。

有可能嗎? Ruby 望向百萬大道上的澄空。

在一次大型遊行,警方部署驅散,氣氛開始緊張起來。在 Ruby 眼前,許多抗爭者搬着鐵馬設立路障,跑來跑去運送物資,以備接下來的需要。

「你知道這些時候,不會有時間看手機。休息時我才有空,見 WhatsApp group 內很多訊息。當時我是學校一個活動的『部主』,但自從抗爭就把一切都拋諸腦後。」這時其中一個人打電話過來問Ruby:「依家有冇嘢做緊?(現在有沒有事在做?)」她答:「做緊嘢呀,啲人話聽講警方過多陣可能清場,大家都唔知點算好。(正在做事呀,他們說警方可能過多一會清場,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他回應:「唔係呀,我問你啲 beat 作成點呀。(不是呀,我問你的 beat 作得怎樣。)」

但此時此刻,不用特意創作,街頭上的眾人早已用自己的 beat —— 自己的節拍來回奔走。

心裡的裂縫,不是這麼容易彌補。

那夜, Ruby 跟着群眾在警方的緊迫下散去。深夜,她跟幾個朋友一直搭地鐵到尾班車的最後一個站,站外,的士(計程車)站排着一條很長的人龍。大家你眼望我望,都知道凌晨時份,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排隊等的士。這時有車輛駛過,司機走下來便對着人群大喊:有沒有人去中大!Ruby 馬上走上車,接下來車上又坐進了幾個互不相識的同齡人。

的士穿過隧道,不斷掠過的燈光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忽明忽暗。沒有人說話。越過公路,經過河畔,的士在大學站外停下。下車前,一人開口說:「『煲底』見。」Ruby 不禁開口問:「哪一個『煲底』呀?」大家想到中大百萬大道也有一個「煲底」,都莞爾而笑。


黑色風暴繼續橫掃整個城市。群眾由香港島中、上環等的傳統遊行地區,擴散到全港各區遊行。每區都有貼連儂牆、拉人鏈、晚上一同叫口號。再沒有一個角落能免於政治化,群眾的呼聲響徹整個城市。

在這個時候,來自中國召林市(以下均化名)的瓜瓜也下定決心。在高考放榜前,她在微博看到澳洲有一個 Vegan(純素主義)的遊行,就馬上轉發給朋友。兩個小時後,她想看看帖子說甚麼,就發現原帖已經不見了。

「其他國家可以遊行,但我們不可以,連看其他人遊行的權利都沒有。所以當我後來知道香港在遊行,就想知道一個真正的社會運動是怎樣的。」

於是她在八月來到香港,一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城市。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一個位處抗爭風暴當中的「暴大」。

2019 年大學站前地 戴上了黃頭盔的民主女神像 / 相片由 J 提供

經過羅湖口岸,搭乘港鐵東鐵線,在大學站下車。離開摩肩擦踵的月台,走入校園,第一個在她眼前出現的是民主女神像。女神頭上頂着個黃色頭盔,頸上掛着防毒面罩。雕像底座貼上一張張反送中的文宣傳單。

六月的時候,Google Map 上有人惡作劇地把中大改名為「香港中文暴徒大學」。結果同學在看到後不怒反笑:「喂暴大!」好像是中大學生在抗爭的投入,終於因別人的中傷而得到認可。

衝突仍然此起彼落。偏偏臨近開學,又到了迎新營(Ocamp)的季節。主辦迎新營的同學受到很多批評,「打仗的時候還顧着玩樂!」每年迎新營的關鍵節目是「四院會師」,很多傳媒會來拍照。一群同學就指一指這日,準備另起爐灶,自行帶備抗爭文宣在那天集合。

瓜瓜當時也在迎新營裡面。開學前的兩個迎新營她都有參與。一個是給內地生的迎新營,一個是以本地生為主的書院迎新營。瓜瓜在書院迎新營裡遇到主辦同學邀請教授來討論政治議題。可是當時的她還未聽得懂廣東話,平常都是用英文跟英文系的「組爸」(小組內帶領新生的輔導員同學)溝通。

「四院會師」的日子終於到了。在迎新營成員密集的鼓點中,另一批同學在他們對面走出來。他們戴上抗爭裝備,舉起抗爭旗幟和橫額,高呼口號。

迎新營一方的同學卻也不甘後人,他們站了起來呼喊。但傳統不同書院之間「互片」(互嗆)的「片詞」,再也不是互相嘲弄對方的無聊說話,而是字字句句控訴政權的不公、警察的暴力。

瓜瓜本來也想去「會師」。但本地生的「組爸」、「組媽」建議瓜瓜不要去,說是學校有甚麼內地生不要去的警告。內地生的組爸媽也說,她去了「會師」示威會被拍照,以後來不了香港。

兩個月後的百萬大道,在一群中大學生戴着黃頭盔遊行時,一個中國學生拿起小刀對着人群揮舞,打拍子唱中國國歌。擾攘一段時間後他被帶走。

瓜瓜在買日用品的途中,發現一個掛着二手塑膠袋的架子。她好奇地走過去,同學跟她介紹,這是學生組織「珊瑚」。瓜瓜聽了一會介紹,覺得「珊瑚」就是推廣環保和資源回收,跟在中國召林做的差不多。不知如何的,她就坐了在「珊瑚」的會議上。

慢慢她發覺「珊瑚」的人除了做環保,不同組織也會在「珊瑚」的場地辦活動。這天 Ann 和夥伴一同在「珊瑚」舉辦討論會,邀請不同國籍和立場的人一起討論「反送中運動」期間的議題。他們談到了運動中期開始高呼的口號「攬炒」和 “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攬炒」,在廣東話裡是同歸於盡的意思。面對僵持的政治情勢,愈來愈多人提到中國利用香港在中國之內,卻又廣受世界肯定的特殊位置,換取各項政治經濟利益。要讓抗爭取得成果,便要斬斷這種謀利關係,取消香港在國際間的特殊待遇,才能讓中國也受到傷害。

瓜瓜坐在一旁,感到無法理解,心裡只想着:「不要 burn 嘛嗚嗚,大家都好好的不好嗎?覺得對方再壞,也不必一起 burn......」

二零一九年來到香港、來到中大的瓜瓜,沒意想到自己也會跌入裂縫裡面。

「珊瑚」這樣的組織,平日說着小白兔般人蓄無害的理念。但在黑色風暴中,沒有人能置身事外,每日群組裡也傳着各種抗爭相關的信息。瓜瓜用着繁體字,間中插入一兩句,問別人的廣東話是甚麼意思。默默地吸收,默默地理解。

在「珊瑚」的空間以外,她就更怕被人歸類為印象中封閉、不批判、支持中國的「內地生」。委屈的感覺在發酵。「感覺大家完全不了解我,就跟我講一堆語言。」

有群內地生在臨近中國「十一國慶」時辦了個唱國歌的活動。在瓜瓜印象中,搞手是「很紅很紅」的人。「我本身接觸的內地生反而是『那種人』多。我不知道怎麼說,就是『有腦子』的人。我們幾個有另外一個 group,經常會一起討論時政。還記得當時Telegram有甚麼『亂黨圍爐群』,整個group都是內地生,黃得要命,有些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一個內地生會在微信發甚麼要買炸彈,把整個中國都拆掉...... 」

只是像瓜瓜這般,願意旗幟鮮明地表現自己批判立場的中國學生不多。而多個月的抗爭衝突下來,抗爭陣營傷亡日增,警暴愈重。除非政權放棄打壓,否則矛盾似乎是不可能化解的。

在畢業禮示威的中大學生 / 相片由 Luminous 提供


被裂縫分開的還有 Ann。

那段時間,好像每日都發生很多事,不論是校外抑或校內。

Ann 的身影在不同角落裡奔走。罷課集會上,她幫新聞系的朋友一同派發問卷調查。同學包圍行政樓,要求管理層就同學被捕和反送中的立場表態,她也在人群中。眾人一起高呼口號,走在同一條路上。天氣炎熱就有人傳遞物資、噓寒問暖。這種連結和關懷,對 Ann 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大概這就是「手足」的意思?她猜想。

但連結總是有時限,距離在裂痕出現時就會表現出來。在其他人叫到其他口號如「天滅中共」、「中國共產黨 全黨死清光」的時候,Ann 和她組織的友儕就舉着牌,反對校方安排外判清潔工清理文宣,而沒有給予他們充足的設備阻擋有害物質。

行動完結了,群眾星散。Ann 跟同伴回到范克廉樓。他們在女工合作社買了雞腿和魚蛋,邊走邊吃。同一座大樓地下,中大學生會(幹事會)會室及福利品部的玻璃外,黏貼着立場鮮明的反送中文宣,海報隨風飄動。回到三樓,卻是中大學生報、基層關注組、青年公民社會這些學生組織的基地,在緊貼抗爭的同時又帶有不同視角。

中大范克廉樓,人稱「范記」,裡面的活躍份子就是「范記人」。過去數十年,這裡是香港學運份子的產地。由 70年代的「火紅年代」,到 80、90年代的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范記人」的身影都無處不在。如今,大學學運份子主導社會抗爭的年代已經過去,但一批批「范記人」仍散落在社會的眾多角落,扮演重要角色。

在抗爭熱潮中,Ann 跟着基層關注組的前輩不斷辦活動和議題,像是關注清潔工議題、反送中主題的討論會,為此而錯過了校外的不少遊行集會。他們既是跟抗爭走在同一陣線,又試圖提出跟大眾論述有點不同的批判方向。

「我覺得這個路線,都是(組織內)大家質疑運動一些右傾/勇武的立場。但又會最低限度地同意『五大訴求』。當時我是比較介意身份政治。如果香港真的可以獨立或者自治,裡面依然會製造危險的單一或者排外的民族。如果(一方面)真的擁抱民主自由,(另一方面)又製造更多分別和分隔,我覺得都很違反大家本身擁抱的價值。」

在 2014 年的雨傘運動後,本土主義思潮崛起,影響新一輩的大學生。學生會幹事會和代表會的同學開始傾向本土主義,而學生報、基層關注組的同學就在新時代繼續摸索左翼的新出路。數年下來,雙方的齟齬也不少。

不過學生之間玩泥沙一樣的角力,只會在過多精力無處宣洩的承平時期滋長。即使更深層的差異和分歧仍然存在,在街頭戰爭的時代,過多的血與淚在剎那間把心裡的污垢都暫時沖涮走。

10月10日,校方在邵逸夫堂和學生第三次對話。Ann 和她的同伴在場內舉起標語,繼續反對校方清理文宣及剝削外判清潔工執行此事。

其餘同學逐一上前質問校方的政治取態。中大學生吳傲雪走上台前,明言自己就是 8.31 太子站襲擊裡面的被捕者和傷者,在警署裡面遭受警員性暴力,被送入過遠在邊境的新屋嶺扣留中心,知道其他被捕的人,不論男女,遭受多個警察更為可怕的性侵和虐待。「我自少遭受家暴,我沒有家。我只有一個家,就是香港的中大。」她脫下了口罩:「校長,我願意鼓起勇氣脫下口罩,請問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鼓起勇氣,與學生同行,譴責警方對被捕人士包括中大學生施暴?」校長段崇智繼續蹺着腳,神色不為所動,並拒絕正面回應:「我剛才已經說了,所有暴力我都譴責。」就在 Ann 的面前,台下學生群情激憤,怒罵之不絕於耳。

遍地文宣的中大 / 相片由 Luminous 提供

殘影

截至2019年10月17日,共2595人被捕。警方施放了4800發以上的催淚彈、2000發以上的防暴彈,和10顆實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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