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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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独立纪录片出发,打捞一切“非虚构”故事。微信公众号:pjw-documentary

今年FIRST最佳纪录片,讲述中国大陆传销骗局背后的规训与反抗

编者按:

继入围2018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处女作竞赛单元后,《世外桃源》又入围了2019年First青年电影展纪录片竞赛单元并一举获得最佳纪录片。以下是凹凸镜DOC从西宁发来的评论和对导演周铭影的采访。

采访:沙丘、禾
撰文:禾
编辑:JOMO

“这里是具有东方神韵的花卉大餐,请接受花香的问候。”花仙子和花君子要么扮演成红色娘子军,要么装扮成华山论剑的江湖各大门派,与食客进行“激情互动”。在重庆花卉大餐现场,每天都会上演几场群魔乱舞的情境大戏。

2014年,导演周铭影在一次偶然的求职中闯入花卉大餐所在的公司。他很快被董事长和员工们打造的虚幻“世外桃源”震惊了。他以工作的名义,偷偷策划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世外桃源》。该片刚刚摘得今年第13届FIRST影展「最佳纪录片」奖项。

影片中,名校大学生和进城务工者为了“做中国第一情境餐饮”的共同梦想聚在一起。董事长要求年轻人放弃自我意识,百分之百的服从。“董事长说的都是对的。”“董事长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们在每天的自我总结和口号中,一步步丧失自我。

进行传销式骗局的“花卉大餐”公司,其实是社会的一处缩影。年轻员工挤进来又逃出去,董事长的“大饼”越画越不切实际,周铭影预见到神话即将坍塌。公司发不出工资,他们和困住的金鱼,待宰的牛蛙一起,陷入茫然。“你们掌握的是我二十年的研究成果,我们现在做的是中国第一情境。”董事长的话年轻员工开始不相信了。

“这几天我要去外面拉几个投资,你们要好好经营这里。”到最后,董事长丢下这句话和巨额的贷款,带着女朋友跑路了。顷刻之间,魔幻喧哗的餐厅因欠债亏损关闭,成为一个破败荒凉的楼顶。那些曾经的标语、横幅、服装、道具,散落一地。

重新回到现场的员工感慨万千,他穿上当时的衣服,不知不觉做起了董事长当时一遍又一遍交给他们的转手动作。“董事长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三位员工坐在布满灰尘的桌子前,聊起曾经的往事。那些“伟大的梦想”和信誓旦旦的话,似乎还回荡在餐厅中。

《世外桃源》映后,导演周铭影和主创张毅接受“凹凸镜DOC”专访,说到花卉大餐里的那些人时,周铭影一度哽咽。周铭影说,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每天长时间听训导,三个小时的睡眠早已让他们身心疲惫,任凭差遣。

在花卉大餐工作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周铭影拍摄了60多个小时的素材,后来他又下笨功夫将素材的对话,转写成十几万文字,开始一点点剪辑。从最开始十二小时的成片,到后来的八个小时、六个小时,再到90分钟的成片,周铭影经历了长时间的煎熬和推翻重建的过程。

制作完影片,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亲手绘制了海报。海报可以隐约看到几个善财童子依偎在长须老道的身旁,而世外桃源四个字半隐半明。在这个魔幻的世外桃源里,周铭影试图用影像来呈现年轻员工被洗脑、规训,到最后觉醒、反抗的过程。


01 “这里有人的迷茫和无知”

凹凸镜DOC:这部片子是你的处女作,当时是什么契机决定拍摄的?

周铭影:2014年春节后,因为一次偶然的求职经历,我以摄影师的身份应聘到这家名为“世外桃源”的主题餐厅,负责该企业的一些文案宣传工作。我观察到在餐厅老板集权式、个人崇拜式的管理模式下,餐厅的每个人似乎都丧失了个体意识……它的运作与历史上的某些荒诞时期惊人的相似。于是我拿起手中的摄影机,记录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第一天的工作到晚上8点多才下班,吃了饭差不多10点钟,然后又被聚集到培训大厅听董事长讲话,他要我们坐在那里,一个个陈述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不太对劲,这很像传销,但是反过来想,我又觉得他挺有意思的,于是就决定要在这拍个纪录片。

他们有一本很厚的董事长语录和餐厅策略的书,有24个情境,每个情景都要拍一个片子出来,我就是为他们做广告片。因为他们要做全国连锁,加盟的时候就会拿宣传片去放,然后下面的人就看着视频学,这就是董事长说的标准。


凹凸镜DOC:拍摄是在他们知晓的情况下拍摄的,还是以拍宣传片的名义去拍的?

周铭影:完成老板交待的工作任务之余,我记录了一些员工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他们并不知道我在拍纪录片,但是我前期跟董事长有提过,为他们拍一个纪录片,董事长觉得拍摄一部员工从什么都不懂到熟知运营模式的状态也挺好,我就继续拍了。


凹凸镜DOC:在片中也看到很多近距离拍摄董事长的镜头,感觉他应该不抵触你的拍摄,但是为什么片中几乎没有涉及到董事长除了培训之外的生活?

周铭影:我根本拍不到他的生活。他在镜头前的所有样子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除此之外我根本没办法接触他,他的生活状态一点都不会让你触碰。有一次我跟着他出去,正准备用摄影机拍摄,他立刻就骂过来,所以不得不关机。我其实也很想拍他更深入更全面的生活,但是餐厅里他的办公室等几个地方我们都是不能接近。


凹凸镜DOC:花卉大餐前期开办的这么辉煌,但到了后面却开始亏损,这个餐厅的背景是什么样的呢?

周铭影:花卉大餐就是重庆的“海天盛筵”,是一个高级商务会所,有很多社会背景和人脉,所以他的生意和名声一直挺好。后来重庆打黑,他们餐厅的人脉关系倒台了,董事长也就没有后台了。


02 “花卉大餐里的人像一个金字塔阶层”

凹凸镜DOC:这部片子拍摄和剪辑过程中,遇到哪些困难?

周铭影:我是处于无预想无框架的状态去拍的,2014年2月去的,差不多待了三个月。待了一段时间后,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餐厅快倒闭了。因为当时招聘的时候说工资过万,还可以当合伙人,结果每个人才几百块工资,搞得人心惶惶。我觉得只要拍下去,一定会有巨变,就一直坚持拍。

我凭感觉拍了六十多个小时的素材,基本上无浪费。我当时也没有资金,用的相机就是花卉大餐的佳能5D3,开始时也没有录音设备,所以我片子里前期的一些素材声音挺糙的。后来我跟董事长提议,我们这个设备收音不行,董事长让我去找财务,报销了两个大概一千五的罗德话筒。

听说当时我这个片子在CAT公映的时候还被人投诉了,其实作为独立制片的作品,影片的这种粗糙我觉得还能接受,太精致反而会失真。只是如果我这个片子能有人投资的话,我也不用从14年剪到16年,我可能找个剪辑师很快就能剪出来了。这两年,从剪到十二个小时到八个小时,到六个小时,一直到四个小时,我实在剪不出来了。

2016年,正好有一个学长推荐我去了一个剧组,他们拍戏的片场我觉得像一个金字塔,我就想到花卉大餐高压、集权、等级分明的状态。2016年9月从剧组回来,我很快就把4个小时的片子剪成90分钟了。

快春节的时候,我把这个片子带给李一凡老师(《世外桃源》监制)看了,老师看了之后说我这个片子还有问题,没头没尾的。片子只是呈现了一个循环,他说我必须要有一个尾巴,那个时候我开始思考怎么去结尾。所以我联系了片子结尾的那几位员工,他们还是有某种程度上的恐惧感的。即使花卉大餐已经倒闭很久了,员工也大多失联,但因为心理创伤不愿意来的有很多。

 

凹凸镜DOC:片子前段很引人入胜,但中间的部分有很多重复的片段,你在剪辑时是怎么考虑的?

周铭影:这种重复我是刻意的,有意还原现场,给观众造成一种沉浸式体验,我是想刻意重复强调一种情绪。其实片子里花卉大餐倒闭前的部分,是以时间和员工的情绪变化为逻辑进行剪辑的。一共是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员工刚进来很狂热,董事长给他们洗脑,他们觉得自己的宏图大志马上要实现了;第二个阶段,他们被规训了,以董事长教他们的那一套去给下一批进来的员工洗脑;第三阶段,一直到拿不到钱,他们开始不相信董事长,开始动摇了,但因为不甘心还在坚持;第四个阶段,他们开始彻底抗争,借着请假的机会逃跑了。

这些人除去睡觉和营业时间的几小时,其他时间都在跟着董事长学习和创作。我有意挑战观众的耐心,他们一天、一个月、甚至数年都这样工作和生活,观众还只是坐99分钟。我想把他们生活和工作的过程呈现出来,他们没有话语权,如果不呈现出来,就没法被人关注。


03 “应该把思考的权利交给观众”

凹凸镜DOC:你刚刚提到说川美的教育背景带给你带来独立思想,你觉得美术专业的背景对这个片子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帮助?

周铭影:最大的帮助应该是培养了我的艺术直觉,以及对艺术的敏感。以前读书时,川美自由的学术氛围,为我们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提供了土壤。


凹凸镜DOC:这几年川美也出了好几部优秀的作品,你觉得川美的作品有没有某个共同的特质?

周铭影:对,李老师监制的三个片子都入围了IDFA,分别是13年吴杰的《虎头山》(学生竞赛单元)、17年宁家伟《惊蛰》中长片竞赛单元)和18年《世外桃源》(处女座竞赛单元)。这个特质我个人觉得应该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个体命运的思考,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


凹凸镜DOC:你觉得纪录片应该是什么样的?

周铭影:我想再强调一下,你应该把思考的权利交给观众。纪录片的创作者(即所谓导演)不应该操控观众,我觉得纪录片创作者不需要有鲜明的态度,拍纪录片不是写中学作文还得总结中心思想。泥沙俱下、混沌不确定是纪录片最好的呈现,导演立场太明确的纪录片反而值得怀疑。


04 关于集体无意识以及其他

凹凸镜DOC:片中有一些困住的鱼,拥挤的牛蛙,是有什么隐喻吗?

周铭影:这些镜头在片子里就是当空镜头用的,给观众一个缓和的时刻,也不排除有类比的作用。但是鱼这个艺术符号已经用烂了,还是当空镜头看吧。隐喻我倒没有想太多,但这里面的联系是有的。有人说我一会站在员工的角度可怜他们,一会又站在董事长的角度可怜他,其实我是觉得我只是站在人的角度,引用《四川好人》里的一句话:独裁者之前也是好人。由于人的复杂性,我无法评价他们,我只是试着去理解我的的拍摄对象。


凹凸镜DOC:这次六部入围的纪录片里,这部片子是最有社会议题的,通过它你最想传达给观众的是什么?

周铭影:我想传达的其实在片子里已经说清楚了,只是每个人的角度和想法都不一样。张老师是从金融领域跨界读了北电的编剧硕士,他的知识范围和生活阅历丰富,对于人和生活的思考更深入,在剪辑片子时,他给我影片的剧作结构提了很关键的建议。我想张老师可能讲得更清楚一些。

张毅:这部片子呈现出来的是集体无意识的景观。片子里的这些模式就可以把你的无意识激发出来。董事长不是个例,他们也是受害者,就像原生家庭很难逃脱。在这种操控体制下的集体无意识,包括传统的君主专制,在现在很多公司的企业文化里其实都能看到。从我们写剧本方面讲这就是操纵叙事,我倒更喜欢纪录片这种真实的客观,这也是纪录片的优势。我看很多人评论纪录片还是处在剧情片的评论思维下去评价,我觉得纪录片的观众群体还是要继续培养的。


凹凸镜DOC:拍完这部纪录长片后还有什么这方面的创作计划吗?

周铭影:我现在正在准备两部片子,一部是讲打造儿童明星的,去年已经拍了一些素材了,这是部纪录片,可以期待一下。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特别想感谢一下FIRST青年电影展为我提供了一个这么广阔的平台,让这个影片有给大家看到的机会,我想再次感谢这个片子创作过程中帮助过我的诸多朋友。我希望大家看过这部影片后,能够在启蒙我们的意识,促进社会向善力量的融入以及表达真善美的诉求上起到一点助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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