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叄
安叄

寫中短篇小說, 踩單車闖紅燈。 非申訴信箱:ancensuwfy@gmail.com /

晨光希拉

《除濕機》& 《Le Cheateau》的最後一篇

她自顧自地舉起酒杯,但卻遲遲未喝。一面在腦海中忖度著什麼,像把玩魔術方塊一般,將酒杯朝向不同的角度做來回旋轉。在室內暈黃燈光的誘使下,她宛如想起了什麼,非說不可似的,突然將身體微微往這邊傾,沉默率先被打破。

「你應該是從獨立中學畢業的吧?從你的談吐可以感受到哦,我之前的約會對象也是。但......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你們這麼熱衷向政府極力爭取承認獨立中學的文憑?再說,一個國家,有可能放任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觀論述?我看過你們的歷史課本喔,和我們的真的不一樣欸。印度人呢?他們不想要爭取自己的語言嗎?真正的原住⺠呢?他們的 文化和教育,不值得爭取嗎?還是其實有,只是我不知道?」

一般上約會的對象不會在初次見面時談起這些,況且我們連嗨都沒招呼。垂在我們頭上的 燈,襯出她白皙光滑的瓜子臉,挺拔的鼻子,接近完美的雙眼皮,是人工製造嗎?我不禁在心中推敲一番,以至於忘了回覆。

「嘿!你在看什麼呢?」

一雙纖細的手忽然湊到我眼前,對我打了一個響指,將我從她的鼻樑踢下。

「啊......這個......我也不知道哦。那......那妳為什麼刺青,為什麼不把頭髮藏起來呢?妳的信仰不會想要向妳勒索嗎?為什麼妳似乎更意願接受世俗的價值觀呢?不害怕他人的眼光?妳也在向誰爭取著什麼吧?」

我想也許是自己問得過於直接,她放棄窮追猛打。反倒是饒有興味地將酒杯再次放下,似乎對方才的對話,產生了某種所謂黑格爾似的自我辯證。隨後身子往沙發一沉,雙手合十托著下巴,語調頗為輕緩,微微掛起的笑透露著心滿意足的樣子,卻轉為調侃似地說:

「真沒想到你會留意這些啊?我呢......的確有這方面的傾向,也對做這個決定的後果有所知曉,當然承受他人的異樣眼光也在所難免喔。但我和你有哪方面不一樣嗎?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喔。你有你想要掙脫的枷鎖,而我有我的羈絆。大概就是這些吧。」

短短三言兩語,她的語調與氛圍卻發生戲劇性地轉向,從輕鬆變得有些沉甸甸。像毅然決然拔掉火車軌路那般,她強行改變了對話的走向,並且決定加點柴火:

「你看,你不也是挺搞笑的嘛,看起來簡直不像馬來⻄亞人哦,馬來語也爛透了。你根本就不算馬來⻄亞公⺠嘛。」

「您言重了吧。再怎麼說,我也有繳稅喔。」

「繳稅可是義務喔。」

說罷,她毫無徵兆地抬起身子,動作俐落地將桌上還剩下半杯的 Sweet & Sour 調酒一飲而盡,似有一種年輕女性少見的瀟灑(至少在吉隆坡是這樣)。也許是太酸了吧,皺起眉頭的俏皮感倒是壓倒性的。她並未立即邀杯,亦暫時沒有從神情中透露半絲續杯的想法。這舉動的背後究竟蘊含深埋著什麼,而她澄淨明亮的深褐色雙眼,並未施捨給予我更多暗示。桌上的茶几色酒杯墊子,燒出了一個斷續,軌跡模糊的圈型,恰藏有幾分方才對話的殘礫片語。

時而瞇細眼睛聚焦於什麼,或索性直勾勾地盯著我這邊瞧,潤濕的雙唇卻機敏似的暫時閉 著。而我下意識搔搔頭的動作,毫不意外地被她識破。

「我很難搞喔?真抱歉呢,不如喝完這杯就走?」

桃紅色淡淡的口紅搭配著一件同色系,視覺上略顯寬鬆的 LACOSTE POLO 衫,使我無法依 靠目測出她的身材曲線,而紮起的馬尾高高地掛在頭頂。鮮少會碰見的輕盈打扮,卻令我聯想起學生時代要好過的女生,確􏰃是同屬於挺難搞的類型(同時也打亂了我的節奏)。遲疑了片刻,在腦中築構並尋找恰當的語言。而那沾了淡淡口紅印的酒杯,無言地提醒我別輕舉妄動。

「當然,我對此並無非所警覺。畢竟,一個國家存在著兩套截然不同的教育體系,以及伴隨而至的兩套歷史觀,甚至三套,橫豎怎麼看都不利國家的團結。但這與我又有任何責任歸宿上的關聯呢?我並非創造,當然亦未分裂,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作為一位被誕生在這個國度的個體,我與我的肉身僅僅只是被動地承接,既不對此感到自豪,當然也更沒有所 謂的羞愧感。

身分認同、國家認同,還是什麼文化認同的,與你我而言,也許就像是懸浮在這酒杯中的冰塊而已喔。不管妳是否願意,祂總會融化並滲透積累於酒杯的表面,像清 晨時分的露珠,當飽滿的時刻終於來臨時,嘀......的一聲,最後落在什麼地方,變成水蒸氣,可能最後也會再次凝固成冰塊也說不定,不是嗎?」

她的問題,反倒挑起我的神經似的,講了一長串本來不想涉及的話題。確實,我並未想要繳械,但也絕無意願被整體所束縛。任何加註於我個人的,僅是標籤。而既然是標籤,我根據我的自由意志,一一選擇哪些該保留,哪些該捨棄。我始終沒有將後半部的想法告訴她,這偏離了我的原則,至少在第一次約會是這樣。

她再次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這抹笑容,使我想起周星馳《大話⻄遊》中的紫霞仙子,差點讓當時的我變成宅男的紫霞仙子。她刻意地放慢說話的節奏:

「但先生......這可能還沒有解釋為什麼你馬來語......這麼破喔?」 我將手上的骯髒馬提尼一飲而盡,再將兩棵橄欖吞進肚,並點了今天的第一隻菸。夾在指間的菸就這麼寡情般的虛燃著,我將身體緩緩向她靠近,佯扮輕聲細語似對她說道:

「妳看,妳不是被我約出來了嗎?這樣還 OK 吧?」

我岔開話題,嘗試拾起一些幽默。她從沙發緩緩抬起身子,乾脆地拿走我手上的七星菸,慢條斯理地朝我緩緩吐菸,於是,一團虛靡的煙在我眼前輕舞。她一面和我說話的同時,一面繼續吸入第二口菸。

「嗯......先生,先做個澄清,不是我被你約出來的喔。是我自己想出來,而且剛好對象是你而已喔。你反而幸運吧......哈哈!」

她將菸物歸原主,續道:

「好吧,我現在已經喝完了,你說,這次該喝什麼呢?呃......不過,等等,先插一句話。像你剛才問我的,我的回答你也已經回答過咯。我呢.......和你也一樣,身上也被加諸了形形色色的條條框框,我也是一位被繼承者喔,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曉得。你看,像這樣?我也有快窒息的時候喔。」

她舉起手示意酒侍,卻忽然將抬到半空中的雙手放下,轉而做出掐自己脖子的模樣,惹得我禁不住也噗哧一笑。她暫且先將續杯的想法丟到一旁,續而低頭輕聲對我說:

「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喔,先生。」

我將菸大口地往肺倒,並故做沉思,從肺部繞了操場一圈的菸,送上我們的半空,也許還想和她跳一支舞。繚繞瀰漫的煙盤旋在我倆上空時,我決定試著改變話題的方向,畢竟初次見面就談這些略顯吃重的話題,可能不算有趣。

而我一路來不這麼幹。

「Cantik(小妹), 不如喝長島冰茶如何?」因為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叫 Sheila,我乾脆輕佻 地問。

「Bang(小哥), 你覺得我幾歲呢?」她眨了眨眼睛,笑著對我說。

「Tinder 上顯示 27 歲,牡羊座,喜歡 Sunset Rollercoaster?」我把在見面前先知道的事告訴她。

「別以為我還年輕涉世未深唷,這麼可惡的酒別以為我不知道呢。」

她稍微提高了聲量,忽然將身體倒向我這邊。我倆面面相覷,同時不可抑制地相互大笑起 來。像笑破肚皮似的,她雙手不停地拍打搖晃我,也許算是個不壞的訊號吧,但我講這個有這麼好笑嗎?

在我們談笑之間,陸續來了兩三組的客人,使室內的氣氛漸漸地熱絡起來。她調整回坐姿,撿起笑破的肚皮,無言地望著那些進來又走出去的人。接近傍晚時分,一灘夕陽餘暉從窗縫間偷偷地溜了進來,灑落在我們桌旁的一角。室內的燈光巧妙地發生細微變化,她的神情亦隨之轉向,忽然對我說:

「Sunset Roller Coaster 在印尼好像很紅喔,我表姐和我說的。」

「是因為他們異國情調的 Adult Oriented Rock (成人搖滾抒情)風格嗎?」我把見面前事 先努力過的資料,這麼問她。

「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喔,可不是這方面的專業樂迷,風格這,風格那的。只是喜歡不行嗎?」她像是真的嫌無聊似的,突然意興闌珊地回答。

這時我想起她的名字 -- Sheila (希拉),當然名字我也在事先見面前努力收集來的。卻在意外間從 YOUTUBE 發現 80 年代有一位唱歌的女生也叫 Sheila......嘗試在腦中翻找出全名, 以及那首忘了歌名卻動感十足的音樂。

「嘿,我有這麼無聊嗎?」響指再度湊到我眼前,她好像有點生氣對我說。

「不是啦......剛剛在想妳的名字。我從 YOUTUBE 看過那演唱,二十幾歲的瘦小馬來女生, 穿著迷你短裙,在 80 年代的日本現場演出,那種......具有 CITY-POP 風格的音樂。」我嘗 試解釋與回憶。

「哈哈......你說的是 Sheila Majib 喔,大馬爵士女王呢。怎麼樣?她很美吧?欸,又來什麼 CITY-POP 不 POP 的,你好無聊喔。你每個約會對象都這樣嗎?這樣啊......很難讓對方和你 回家一起看 Netflix 喔。」

反正,這是我與她認識的經過。我喜歡她的率真,也喜歡她的著裝風格。時而穿上 POPEYE 雜誌中 CITY BOY 的男孩輕盈造型,時而穿上歐美類型,那類能最大限度展現曲線 的時髦服裝。而她......會看得起我什麼?也許是長島冰茶好笑吧?抑或......不懂馬來語硬要 說上幾句的滑稽感?對此我並未認真考慮,何必煞費苦心為難自己,反正我找的也不是愛 情。

自此,我們每週會固定見面兩次。如果星期一約會,那麼星期四大概還會見一次。絕不連續兩天見面,是我們約定俗成的共有默契。我和她的關係,等同於一般情侶關係嗎?也許是伴侶關係(Partner)?或是以亞洲觀點來看相當前衛的開放式關係(Open Relationships)?似乎一言難盡。但概括地說,我倆奇蹟似的在這方面有所契合。對此並未展開任何關於此類問題的討論。關於她的生活細節,我所知甚少。既不知道她的職業,也不確定她住在什麼地方,也沒有與她成為社交媒體上的朋友,沒有互相追蹤,當然也沒 有為互相點讚。沒人在這段關係中奢求這些,後來的絕大部分交流均在現􏰃世界。在 0 與 1 構成的網路世界,至少在我們之間,還沒有人想跳起來爭取,就像爭取獨立中學的 考試文憑一樣。

而她是否有男朋友?老實說,在某些落單而百無聊賴的夜晚,確實會閃過這類疑問。像她這麼獨立且聰明的現代摩登女性,為什麼不會有男朋友呢?應該也不乏追求者吧?而每次的話題只要我稍微不小心碰觸到這類方向,她總是有所警覺。像紫霞仙子一般,嗅出了這意味與其中可能的探詢,並精妙地接住我的玄外之音,四兩撥千斤地將話題的方向導向他處。

她具有這個傾向,而我並不是不識趣的人。

誠然,我和她是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就是喜歡的往右滑,不喜歡的往左邊滑的那種交友軟體。不只這樣,我同時還有其他類型的交友軟體,不同的軟體,對應了不同的交友類型或模式。有者以一夜情為主,有者以 Friends With Benefit 見長,而以穩定交往為定位的交友軟體,可能是我最少涉略的那種交友軟體。

無可否認,在以一夜情為主打的交友軟體中,亦有可能找到值得長期經營且具有穩定交往意願的異性(或同性)。反之亦然。我就曾參加過一場朋友的婚禮,促成他倆的月老正是 Tinder。或說,BIG DATA 。但很可惜,他倆還是在兩年後協議離婚了。對此,我也曾問過她:

「嘿,妳看,這樣是不是很傻?結婚就結婚嘛,為什麼還要大張旗鼓地公布在社交平台上呢?這樣不是很慘嗎,還要刪照片換動態什麼的。」

「也許是喔,我就不想這樣,做人都那麼累了,何必還要在雲端之上為難自己呢?」

「還好我連妳的帳號是什麼都不知道。」

「哈哈哈......我猜你可能已經偷偷搜索過我了喔。」

聰明的希拉總是能一眼將我戳穿。平常的日子,不碰面的日子,即時通的應用軟體總是窒息般不出一聲。我和她並不在不碰面的日子裡聯絡,不通電話,也不傳簡訊,至多也是互相確認約會的地點和時間。

我們幾乎跑遍了雪隆區的所有酒吧。在一些想要釋放的日子,我們也會到夜店跳舞。 Masjib Jamek 附近的一棟辦公大樓底層,一間叫 Under 9 的地下舞廳。時而絢麗時而輕飄的電子音樂(反正只要不是 EDM 就好,她說的),以及稀稀落落的舞客,我們總是玩得非常盡興。但由始至終,我都不曾在白天的平常日子與她約過會。不論是早餐或 Brunch,總是在太陽下山後的約會。

即便是有網飛的日子,她總是在晨光熹微前悄無聲息地離開,像是從來不曾來過一樣。而我總是捉不牢那時刻。

滋..滋滋滋...滋 週四早晨,這天卻罕見地收到她傳來的簡訊。為什麼是今天?畢竟我們週一和週三已經見過面了。

「今晚有空嗎? 」

「當然。」

「約蘇丹街(Jalan Sultan)附近如何,今晚八點。」

「當然。 」

為什麼她今天會想要約碰面,以及為什麼會選在蘇丹街附近,我均一無所知。蘇丹街附近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我躺在床上思索了半响,今晚還有什麼網飛影集可看的?Black Mirror 好像可以。我索性直接到樓下的便利商店採買一些零食和啤酒,以備不時之需,當然,架在收銀櫃檯前的那包也是。

以一個非本地人的視角,吉隆坡於我而言,是座缺乏有機活力的城市。規劃上有欠縝密考量的大眾運輸系統,並不能有效將市⺠的日常通勤動線納入其中。一座座偌大積肥的捷運站,時常落在一處鳥不生蛋的地方,是要載誰呢?能供行人漫步的街道也幾乎沒有。魯莽駕駛,到處橫衝直撞,對禮讓行人這種概念顯然有不同想法,或幾乎沒有。

種種複雜的歷史與政治因素,造就眼下的市⺠,被迫接受並習慣開私家車,一家五口有三台車或許也不為奇。在每個上下班通勤的日子,僅能乾耗在車內,緩慢龜速地被推著移動虛度光陰。這幅光景,怎麼看都很想令人逃跑。我坐在後座,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面看著窗外的無聊風景。巫裔司機時不時地拋出話題,讓我有點接應不暇。

為避免麻煩,且時常會碰到。有時我會佯裝自己是中國人,每隔一個季度便會到馬國出差;有時則變來自成東亞地區的人,曾試過日本人和韓國人,因為熱愛馬國的文化,索性入籍。

「Abang, aircord itu boleh tutup ah? Sejuk. (大哥,空調能不能關掉?冷喔。)」

「Woah, awak Bahasa bagus. You know ah, some Malaysia Chinese pun tak boleh cakap. 」 (哇,你的馬來語好好。你知道嗎,有一些馬來⻄亞華人還不會說馬來語喔 。)

「Tak pa. Saya tinggal di sini ma. Saya suka Bahasa, ada friends juka. Still okay la. 」

(沒關係,因為我住這裡嘛,而且我喜歡馬來語喔,也有朋友啦,所以還行。)

似乎只有這種方案,才能暫時逃過一劫。也或許,說自己是暫留此地的中國人,原比說自己是本地華人還來得輕鬆吧。前者是訪客,而來者即是客,自然以禮相待。後者則變成死賴在這兒不走的常駐外來者。總歸一句,偽裝成外國人且用破爛的馬來語和使用馬來語為母語的人進行對話,是我日常行走的策略。當然,大多數時候自然也不會在語言上為難糾結。

(當然這些對話和交流都是一次性的,和一次性保險套一樣,但有重複使用的保險套嗎?我個人就沒用過。人們在性這塊還是相當講究的,好險也沒有環保保險套的問世。著紙張感的保險套,想必快窒息吧。)

沒有半點烏雲的週四傍晚,剛落下帷幕的常駐夕陽與一次性的對話,我望著一處又一處映入眼簾的辦公大樓,它們唯一的價值,在夜幕低垂時,顯得無足輕重。 除了少數林立的高檔公寓,大部分的市⺠恐怕早已搬離吉隆坡市區。離不開的,被滯留在此的,是無家可歸的本地國籍市⺠,常流連於中央藝術坊(Central Market)一帶,以及大量的外國籍勞工,有工作准證的,沒工作准證的,落在舊富都車站附近。那的地方,雖然以本地人視角而言,似乎是另一處被移工的地方。但他們所展現的生命力,是這座城市漸漸消逝的。

一棟一棟見證過歷史,抵禦過歲月的老舊店屋,有些店屋的破敗程度,還相當陰森森。而吉隆坡市,可能只是大部分市⺠上下班時段會滯留排廢氣的地點。週四晚的蘇丹街,等待我的究竟是一幅什麼樣的光景,目前還無從知曉。

車停在舊戲院的門口,她就站在門外和朋友抽菸聊天,看起來像碰巧遇到的樣子。我與她的朋友僅是揮手招呼,她像是刻意支開朋友一般,回頭對我笑著說:

「你看,這邊滿漂亮的吧?以前是一間戲院喔。」

「是嗎?」

「是啦,本地人都知道喔。PENDATANG(外來者) 的你不知道嗎?」

PENDATANG 我只從一些報紙新聞上讀過,所謂⺠族主義者與右翼份子所慣用稱呼華人的貶義性用詞,她居然硬生生地向我砸來。我頓時啞口無言,有時會被她突然的襲來所炸到。她表現得若無其事,僅是聳聳肩,等我將周圍的環境看飽後,則是一把將我拉進這個空間。

若大的三層樓空間,被各式各樣年輕人所鍾意的概念所築成。門的入口左側有一間咖啡廳,坐在這裡的戶外喝咖啡,似乎可以感受蘇丹街曾經的忙碌,眼下的蕭條,以及此刻仕紳化(Gentrification)之後所展現的商業性質活力,有一點朝著喬治市的方向味道。往深入探,有賣精釀啤酒的,有賣古董小物的,也有賣新潮的本地小吃。新潮是個價格不斐的概念,通常專售想彰顯品味的年輕人,雲端上。

我們就坐在室內的沙發區,樓上的 DJ 正鬼鬼祟祟似地在忙著換黑膠唱片。放的音樂正是 BB & Q Band 的 Dreamer,所謂的 Electronic Dance Music 吧。我自顧自地輕輕跟著節拍晃。

「嘿,這裡不錯吧?」她像是討功勞般這麼敲我。

「很不錯喔,你以前怎麼沒帶來我來啊?」我點頭晃腦,邊問道。

「哈哈,是你沒問我喔。P.E.N.D.A.T.A.N.G,哈哈哈。」

「妳好像越來越無聊了喔......」

「怎麼會呢,華人不是也很討厭孟加拉人嘛?你們骨子裡應該也有稱呼對方為 PENDATANG 吧?人啊,基本上就是喜歡畫圈圈,並朝圈外的人丟石頭,是這樣迷樣的物種喔。」

她今晚似乎比以往任何約會還更具有活力,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幹嘛,不過看起來依然是相當愉快的夜晚。當我喝著啤酒時,她卻突然將我拉到了三樓。這開闊的空間,頓時讓我感到驚訝,倒不是牆上的攝影展,而是眼前的舞台......這戲院果然和小時候見過的戲院場景如出一轍。一股懷舊之感頓時湧上心頭,伴隨著飽滿的酒氣,我竟不住嗝了一聲。

像趕場似的,她繼續不等我,又匆匆地拖著我的手拉回蘇丹街上。 單行道的蘇丹街,二三四層高的的店屋在眼前延伸展開。有些是上了年紀的廉價酒店,和一家中文書店,它的二樓,夾藏著幾間飄有港式印象的理髮店。也和一些雜貨舖,附近的性工作就藏身在燈光稀疏的某一處,等待慾望起飛的男人前來寬衣解帶;有些則轉身為時髦新潮的咖啡廳和酒吧。

穿著豔麗的年輕女性在某間裝潢漂亮的店門口前搔首弄姿擺 POSE,掌鏡的男人,一副油膩膩的樣子,用犀利且帶有指責意味的眼神尾隨著人行道上漫步的我倆,像是在說:我們正在拍照啊,為什麼還闖進這個現場,還走這麼慢?

「嘿,這人行道可不是你們的伸展台喔,禮讓行人,懂吧?」

心領神會的她,別過頭朝那對男女做如上的事􏰃陳述,那兩人愣了半秒。這時才得意似的望著我,邀功又挑釁似地說道:

「你看,你就不敢這麼幹吧。有什麼不滿就要大聲說出來才行喔。」

相較於我,她無疑是接近完整的存在。截至目前為止的相處,我還找不出言行上她有任何的表裡不一。她總是不介意朝著反方向走。總是拿著手機到處拍來拍去嗎?不,她從不要求我幫她拍些什麼照片,而且也不一直盯著手機。百分百愉快的用餐體驗,她手機也從來不先吃,連甜點也不。我覺得這些事很蠢,所幸她也不置可否。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喔。你看,我們根本就不必開車吧。用步行的方式漫步穿梭在都市大街小巷,不是很浪漫嗎?這附近的區域,是少數可靠步行晃上一整天的喔。」

我們並肩地走在明顯經過拓充的人行道上,時而望著躺在店屋外的流浪漢,時而被蹲坐在石椅上的皮條客盯著。走過小巷,也拐進過更窄的小巷,爬上一座人形天橋,一切的一切均是如此新奇而具有別樣的異國風情。當然,抑或是我這位非本地人的寡聞孤陋。

「因為有你在身邊,今晚我才能好好放鬆地逛街喔。好吧,雖然你的身材似乎也沒有起到什麼防衛的想像作用。但,話說回來,我可是是百分百不怕他們喔,因為比起流浪漢什麼的,我更害怕來自他人指責似的目光呢。」 她用右手比了一個 V 字,作勢往自己的雙眼搓,再朝向我這邊。

「至少我今天沒有指責你啊。」

「哈,一個外來者(Pendatang)有資格對大地之(Bumiputera)指手畫腳嗎?小心被揍喔。」 説罷,她又朝我做了一個拳擊手揍人的手勢。

「你今天的攻擊性好強喔,而且妳可能只能算是廣義上的原住⺠吧(Bumiputera)?和我的歷史課本就不一樣喔。」我試著問她。

「嘿,你真是傻啊。不管是廣義上還是狹義上,你認為我就算是原住⺠,真的能從這些青蛙手中收到什麼好處嗎?那只是騙人的啊,大哥!」

她似乎挺享受這般對話,像挑弄躺在地上無害的街貓似的,最後才心滿意足地收起笑容。我們就這樣時而無言,時而嬉鬧地併行漫步在這舊市區中心。穿過中央藝術坊,偶爾佇足,欣賞街頭畫家對路人的肖像畫創作。她經過印度廟前,我從後方默默地掏出蘋果,將她的背影納入雲端之上。

「嘿,你要和我一起走嗎?」她冷不防地回頭問。

「去哪?我家嗎?」我立馬膝蓋反射似地答。

「你好無聊喔......」她忍不住吃吃地笑。

跨過了一條馬路,時而湊近時而散開,但手始終沒有牽在一起。到底是要去什麼地方呢?迫使我不得不往這些事費神多想。她靠在欄杆,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怎麼樣的城市河岸風光。千絲萬縷的思緒像潺潺的流水,到底滑向了何處,我一邊抽菸,一邊靜靜地等待她的接下來還會說些什麼,也許這就是她今晚想要向我說的話吧。

「今天不會和你回家看Netflix 喔,非常抱歉呢。而且......我一週後就要離開了,錄取通知書已經收到。」

「恭喜妳終於逃跑了。」

我頓時失去了語言,或許祝賀她在此時此刻更為合適些。夾在我左手的菸就這麼無言地虛度著,仿佛一旦碰到煙屁股,別離的光陰就要降臨。

「嘿,我和你也完全一樣喔。我們對這世界上的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條條框框,有著一樣的困惑,不是嗎?你想掙脫的枷鎖,同時亦是我想擺脫的束縛喔。就像我們第一次碰面,我向你說的那樣,還記得嗎?」

「嗯......記得。」我勉為其難地接下她這段話。

我無法詳細向誰說明,也許我和她是一樣的。但在她的身上,似乎更有一種勇往直前而無所畏懼的精神。我無法想像若是給予我和她相同的成長環境,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因為我身邊多是這些人,焦慮的人、自怨自艾的人、有身分認同危機的人、有心繫祖國但拿著藍色IC的人......真是煩死人。在她身上,我還並未見識到這些,她始終散發著極個人的明確方向性,不輕易地被誰左右,也不對與生俱來的枷鎖展現絕對的順從。

「你若是去了那個地方,也會變成一位外來者喔。」

「哈哈哈......你看,這不是剛剛好嗎?我若是成為了外來者,那也不錯啊,至少我們都成了外來者喔。」

最後的話題,居然是落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之上。在匯豐銀行的大門外,我們放下這些,相擁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倒􏰄願時光永遠定格在這一晚,在這個沒有雨和網飛的週四晚上,一股悵然若失之感從胃底湧出,我不得不強忍。

於是,我將唇湊向她。

登...愣

目送她上車前,不知誰的手機發出了交友軟體的訊息提示聲。反正,她只是面帶微笑,像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微笑,希拉坐在車後坐的背影,漸漸從我視線消失。我獨自步行回到蘇丹街附近。外來者也好,大地之子也罷。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次要的問題,也許此刻此刻才是最真真實的。

昏黃貧瘠的路燈有氣無力地將我的影子扯成一個怪誕扭曲的形象。抽了最後一口菸,鄰近子夜時分的街道,既保守且張揚,並且有點害怕被打搶。車開到我的正前方,等我跳上後座時,交友軟體已被重新激活。我選了一個對話視窗,隨便傳了個 HI。

啊,對了,明晚還得和那傢伙進行 Bar Surfing,今晚可能就先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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