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來最可觀（而淺白）的改編金庸電影——《天龍八部之喬峯傳》

《天龍八部之喬峯傳》（Sakra，甄子丹總導演，2023）

剛好是整整一個月前看的了，坊間已有不少討論和批評，此處只揀自己感興趣的簡單講講。

一、喬峰故事（電影還未正式講到他以「蕭峰」身份到遼國後的情節）之悲劇，包括英雄落難（從人所敬仰的中原第一大幫幫主到全武林追殺的弒父弒母、殺師害友的嫌凶）、國族矛盾（他是契丹人還是大宋子？在亂世中他應如何自處？）、誤殺愛人（由冷漠到保護到傾心再到傷逝），都有他無法逆阻的命運之手在，是性格是人心是時勢也是天意。這時代觀眾特別看重第二點，相關的政治身份討論，甄子丹也許碰不得，更可能是不懂理解，寫不出真正撕碎英雄心之困惑，唯有簡單融入第一點，只當是敘事背景、情節驅力交代。愛情他也不懂得拍，無論是喬峰還是葉問，他只能演個「保護妻子」的寡言丈夫，另一半若能感動觀眾自是最好，但換了誰演都不重要的。因此《喬峯傳》只能著力建立第一點，強調英雄落難到孤狼反撲再到攘除奸凶的部分，減輕悲劇的元素。依照他自我宣傳的說法，這部戲是他動作演藝生涯的難關（想宏揚動作片拍成中國的超級英雄系列云云），在外界不看好（改編名著）、資源緊絀（有虧蝕壓力）的情況以近六十之齡再挑戰自己久違的古裝戲（老驥伏櫪），終於從常使橫手干預的王晶手上掙得創作自主權（王三日是最眾所認同卻又「安全」的反派角色了），事實上也就是以戲外的同類平衡故事強化「英雄落難到孤身反撲」的主題（宣傳語是「義薄雲天」），輿論似乎是頗為接受，可是嚴肅的讀者和觀眾終究會質疑失落了第二點主題的喬峰，還是不是真正的喬峰了。

二、可是這確實是「聰明」的金庸小說改編，至少近三十年來的影視作品，沒有一部比此作改編得更簡煉而完整，不見無聊枝蔓和惡俗品味，也有條理地鋪墊線索將來開展續集。開場有李添勝式靈活而點睛的情節挪動，雖然沒拍出千兵萬馬的氣慨，但一兩場打戲就拍出人物性格、定立格調和故事預向，結尾則是黃玉郎式畫蛇添足的大亂鬥，擺明不跟原著了，只求娛樂觀眾。這是很矛盾的形容，越喜愛和重視原著，越介懷有辱原著的改編，但《喬峯傳》離譜而未過火的演繹，又有一種殘餘的「香港味道」。無法接受上年王晶和姜國民堆砌拼湊的《倚天屠龍記之九陽神功》和《聖火雄風》，縱回頭看同樣也難以忍受三十年前《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之鄙俗，《新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更是一片混亂。也許過往的失敗，是使觀眾相對能接受《喬峯傳》的一大原因。

三、有趣是，論演員的長相和氣質，《喬峯傳》沒有一個角色是和原著相似的。沒有任何一個。甄子丹固然不像原著形容為「身形魁偉，手長腳長」的喬峰，但他連關羽都演過了，他不尷尬，竟似乎也沒人覺得尷尬了。王君馨相貌太「現代」，造型太嬌小妖艷，也不像康敏（也許是小時候先入為主，雖覺得雪梨不夠美，演得也太妖媚，但至少懂得角色神髓。個人認為當年同期的演員中，康敏華也許能演得更好）。相貌忠厚老實的張兆輝演風流王爺段正淳是笑話，惠英紅演阮星竹更加好笑。起初以為慣演苦情戲的劉雅瑟演阿朱更適合些，至少比演活潑刁蠻的阿紫更佳，但她似乎不在狀態，妝容顯然比角色老太多了，轉型打女也不知是否上佳的發展。陳鈺琪不算出色，幸好恰如其分而未至於花瓶，以其精靈掩蓋了甄子丹的木獨，某些角度她像朱晨麗，至少是可以看完《喬峯傳》的理由。吳樾和慕容復我想不出有任何關係。徐小明半點不像鳩摩智，事實上，歷來改編《天龍八部》，最可恨是沒找到合適的演員演鳩摩智，一味只是醜化——原著形容為「不到五十歲年紀，布衣芒鞋，臉上神採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而且令人「心生欽仰親近之意」的大輪明王，總是被演得一臉猥瑣（表面之寶相與行為之卑鄙是金庸寫得極好的對比，但從來沒有創作人掌握此節），當真豈有此理。那些丐幫和聚賢莊武林人物只像一群老態的醜妝路人甲。呂良偉演慕容博是最驚喜的了，可惜只在彩蛋出場，他有條件成為黃玉郎式武打港漫的最佳演繹。沒有演員像原著角色，卻又感覺不礙改編，只能說富有希臘神話悲劇味道的《天龍八部》有其自身強大的原型魅力，就算被胡亂扭曲演繹，大家依然感受得到其中的戲劇張力吧。

四、有甄子丹的打戲自然不會難看，可是這始終不是金庸武俠的味道，但這方面我尊重改編者的創作的。喬峯耍劍也不離原著，那根打狗棒也只能說是延續自《英雄》到《錦衣衛》的沉實兵器設計。觀眾頗欣賞的聚賢莊大戰我倒覺得只怕得平平，可觀但談不上特別，打打跳跳的風格其實也不像喬峰。過往的幾個電視版製作規模雖不能相比，但文戲和打戲之間的節奏鋪排好看多了。我倒是欣賞他拍無形劈空掌一類功夫時，沒有變成劍仙式激光四射，「降龍十八掌」被想像成放黃金飛龍已有逾三十年歷史，其實相當無聊，張紀中廿年前的電視版本稍稍比較貼近原著，甄子丹沿用他的拍法，不能不予以肯定，儘管威力當然仍是比原著描述的誇張了十倍。畢竟是有強烈歷史感的武俠小說，若然一掌就能移山塌樓的，現在我們探古城牆時應該到處都是掌風坑洞。我無法接受的，是鳩摩智武功水平被嚴重削弱，在原著中他跟蕭遠山和慕容博功力相若，武藝都不弱於蕭峰，在《喬峯傳》中竟被甄子丹輕鬆擊敗（甄子丹打徐小明，刻薄點說其實即是六十歲長者打七十歲老人了……），太過份了，只能說戲中的「火焰刀」有點像草薙京的鬼燒，幾好笑的。至於慕容復，原著中武功遠不如蕭峰（詳參拙著《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原書已絕版，有興趣的可購買電子版。廣告時間完畢。逃），但沒辦法，寫成了電影的大魔頭，只能誇張地設定成幾乎可打贏主角，是「不可抗力」，也只能說黃玉郎和胡紹權的漫畫版害人不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