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淺談倪匡的早期影評

圖右︰倪匡《觀影隨筆》

這本小書不是正式出版的著作,而是有書迷整理倪匡在香港《真報》連載的影評,重新排版,配上相關的電影海報,製成口袋書尺寸以銅版紙彩色列印的自印品。封面設計用的是原專欄的欄目刊頭,作者名字也是原簽字。雖是非公開發售的自印品,但製作非常認真,單是要搜集這系列從 1959 年到 1963 年的影評,就不容易。全書輯錄 34 篇影評,每篇不到一千多字,平均每年 7 篇,不算很多,但要將五年報紙全搜掃一遍,也是功夫。印刷上當然有瑕疵,如第 71 頁和 72 頁反轉釘裝了,但不減讀興。這些六十年前的觀影隨筆到底是怎樣的文字?

最後,需要說明幾句的是,本欄只是《觀影隨筆》而已,純屬個人觀影後的意見,並非『權威式』的論定,還望專門『評影評』的專家,幸勿垂顧是幸!」(評《七鷹大廈寶藏》,1960-01-06,頁 73)

哈哈哈,今天這叫「戴頭盔」吧。倪匡的隨筆,是典型的「影話」——是印象式的點評,並非 close reading 式的仔細賞析,又或文化研究角度的評論,主要評故事、講演技、談製作,喜惡分明,既有眼光獨到的品評(特別是改編小說的功夫,例如他談《仙鶴神針》),也有消費指南的一面,至於要他分析鏡頭、剪接、場面調度等等,又或爬梳影史整理流變,自然非其所長,然而在六十年代初,似乎也沒有多少香港影評人能寫出(今天的角度的)專深的影評,就是我們熟悉的也斯和西西,早期的觀影文字也多是影話形式,不過更為出色而已。

回到以上引文。最令人感興趣的是︰誰是「評影評」的專家呢?都說張徹常與倪匡打影評筆戰,前者在《新生晚報》寫電影,常批評別人的影評,倪匡是他斥罵的對象,兩人後來不打不相識,共同合作拍電影,既是佳話也是後話了。這本觀影隨筆沒特別指出哪些文章關乎兩人的對罵,我再找出圖左那本《張徹——回憶錄.影評集》(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2002),對照看,找到最有可能的一篇,但細節需要再考究。這是兩人分別評論卜萬蒼導演於 1960 年在香港上映的《苦兒流浪記》的,張徹的一篇寫於 1960 年 3 月 2 日,倪匡的一篇刊於 1960 年 3 月 8 日,張徹的一篇細論影片的優點和缺點,其中提到︰

(接近客滿)照我淺見,我以為首推製片之功,導演和演員功居其次,而編劇只能說功過互見。……演員的造型和表演也做到了樸素和鄉土氣兩點。其中造型第一得推陳燕燕(飾蕭芳芳的養母),完全表現出一個北方的鄉婦,說她『化妝不好』的『影評家』,只是他自己不懂﹗」(頁 238)

倪匡的一篇刊登較後,但他寫的正是︰

對『苦』片中陳燕燕所飾的農家貧婦一角,我們是認為片中最不合藝術的真實的。……這樣的一個貧苦農村婦女,有可能像『苦』片中出現的陳燕燕那樣,頭髮梳得光光的,臉上皺紋都小心地用化妝填補了的,又白又胖的麼?……主張陳燕燕造型正確者,不妨去看看新界的中年農村婦女,到底是什麼樣的。沒有過過農村生活的人,是不能夠想像農民的生活的。」(〈漫談《苦兒流浪記》〉,頁 93-95)

兩人同樣針對陳燕燕的化妝發狠話,批評的應不是別的影評人吧。倘若兩書的日期考據沒錯,那很可能是倪匡在別處尚有評論,引得張徹批評(他的專欄以「何觀」為筆名),然後倪匡再針對性地以此篇總結︰

『苦兒流浪記』一片公映後,好評如潮。……但是,『苦』片也不是沒有缺點的,……為了使好的電影能進一步地完善,隱暪這些缺點沒有好處。明知有缺點而挖空心思地為之隱瞞,為之辯解,這是沒有用的,這種手法只是商業上的『捧』,而對提高國語片水準毫無幫助。這種庸俗的『捧』,也可以說是造成今日國語片水準低落的原因之一呢﹗……或許因為是我們純粹站在觀眾的立場批評電影的好壞,與電影公司並無若何糾葛,因此也能毫無忌憚道出電影的缺點。這便是那些心中有話,但不能夠照實說的人所辦不到的了。……總之,『苦』是好片,我們承認,但絕不是沒有缺點,指出缺點,適足以使國語片進步。至於別有用心,或心有苦衷,不能不拼命誇張一片的優點而隱瞞其缺點的人,對電影公司是負責了的,對觀眾來說,未免有不負責之嫌。態度老實一點,其實是對藝術有好處的。一味的商場作風,只是貽誤國語片的進步吧了﹗這種事,本來是不值得爭論的。但是偏偏有人,以一個人,用了幾個筆名在幾個報紙上寫稿,發表自己的意見。還認為自己一人的意見竟然是眾人的意見焉。這種把戲,騙騙讀者或許還騙得過,但對執筆寫文的『行內人』來說,徒增笑話之資料而已。」(同上)

倪匡此文火氣甚大,全書就只這樣一篇,而且寫得非常認真,與平時嘻皮笑臉的形象不同。張徹「少年得志」,以他的家世出身,應沒過過農村生活,而他當時以「沈思」為筆名台灣《聯合報》寫「沈思隨筆」,又已經做過導演和編劇,和電影公司當有聯繫,也似是倪匡當時所不齒者。不過,兩人既非指名道姓,時序也需再考證,此處不完全肯定這兩篇就是他倆針鋒相對的例子,抑或另有他人參與,但以下這篇肯定是倪匡批評張徹的了︰

王天林導演,張徹編劇的一『都市傳奇喜劇』。這一類喜劇(其實是鬧劇),故事是不必去深究的了,現實意義之類,對這類鬧劇而言,當然更是奢侈品了。……看這類電影,正如廣東人話齋:得一啖笑,其實是不必深究的。賣座不錯,可知在這一點上,至少是可以使觀眾滿足的了﹗」(評《遊戲人間》,1961-09-03,頁 119-120)

倪匡這篇寫於電影上映後數日,全篇笑裡藏刀,雖云「故事倒還算新鮮」,其實批評的是劇本因循公式,女扮男裝的錯摸笑料設想「原來不錯,但是戲院裡的笑聲,爆發得最多時,卻是在白露明開口講國語的時候」,這是暗指編劇張徹不濟了,而最後幾句,更頗有諷刺意味。「得一啖笑」的評語,輕佻得來又很符合倪匡的性格。不過,我相信他也不太介意自己的影評被指「得一啖笑」吧,所以兩人最後才能惺惺相惜,共創《獨臂刀》(1967)。

有說倪匡的影話是抄錄、改寫當時的觀影本事(即類似今日的宣傳小冊子,他在文中稱為「故事書」),只是按劇本簡介就寫成的,其實根本沒有進戲院看過影片。以倪匡爬格子搵食的態度,這樣的事是很有可能的,但肯定不是篇篇皆然,有時他會這樣寫︰

最後的勸告是,如果進場時拿了說明書,千萬別看,看後,就減少兩分趣味了也。」(評《陣陣疑雲》,1959-12-07,頁 15)

倪匡的影話不時會提到這些「故事書」的內容和宣傳文字,或認同或反對,但若非真有觀看影片,只靠簡介去想像,肯定寫不出那些妙評了。最後再抄錄幾段他的影評,讓大家欣賞、品評他的文筆,與及評論的眼光吧︰

談攝影︰「片中有許多鏡頭極美,攝影之水準很高。尤其是幾幕黃昏景色,落霞片片,水光瀲灧歸鳥翱翔,一股蒼茫之感,美到了極處。連梅道克的女兒目送梅道克進入沼澤的那個鏡頭——站在欄干上,用仰角攝,也可列為攝影佳作的。」(評《沼澤風雲》,1959-12-12,頁 24)

談配樂︰「全片配音好極,甚至連浪花聲也成了音樂的一部分,不可多得。」(評《怒海奪沉舟》,1960-01-01,頁 58)

批評社會現象︰「寧願相信這個故事是真實的,因為它尖銳地諷刺了這個世界上的不公平——以資歷、文憑等等來審衡一個人才能的醜惡傳統﹗使得浪得虛名,實則毫無才學的傢夥充滿社會的現象感到慚愧﹗」(〈這世上的不公平——評《人海奇男子》〉,1960-03-16,頁 100)

談演員︰「『野』片證明,葛蘭是一個會演戲的演員。環顧國語片如許女演員中,她該是第一人。她不但能演喜戲,而且可以演悲劇,又能歌、舞。中國影壇上,已很久沒有如此的女演員了。但『野』片中的歌曲,真叫人『餘音繞耳,三日作嘔』。這和演員是無關的,只在於那些歌曲的惡劣。諸如叫葛蘭那樣的歌喉,去逼出肉麻的『男——人』,在去米高風前沙著喉嚨高叫『嘉——嘉——寶』,都令人不寒而慄,至於原來是甚麼進行曲,卻一變而為『玩女人真無聊』的,更是吾復何言﹗……這部戲可觀的只是女主角一人,雖然由於劇本之糟,歌曲的肉麻,損壞女主角一部分的演技,但女主角總算努力地彌補這些缺憾,因此使之尚稱賣座。」(評《野玟瑰之戀》〉,1960-10-11,頁 108-109)

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後一段實在很難同意,會不會是倪匡潛意識怕迷上了戲中大唱「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玩意,……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裡」的葛蘭,所以才抗拒那「肉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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