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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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當前衛成為懷舊:讀Anne Allison《千禧怪獸》

2023年三月,小智的二十六年的旅途來到了尾聲。在這個時間點回頭看,美國人類學家Anne Allison在十七年前出版的、封面有蚊香蛙、鬼斯跟沙瓦郎的Millennial Monsters: Japanese Toys and the Global Imagination,可以告訴我們什麼?從金剛戰士、美少女戰士、電子雞到遊戲王,Allison要說的是一個幻想、資本主義與全球化彼此交織的故事。
Anne Allison, Millennial Monsters: Japanese Toys and the Global Imagination, 2006,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3年三月,小智長達二十六年的旅途結束了。我翻開Anne Allison的《千禧怪獸》。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是2006年,那時候,神奇寶貝還沒被改名寶可夢,第三世代紅藍寶石剛推出不久,Pokemon Go還像是天方夜譚。如今讀起來,像是回到中世紀。那時這個世界還很新,很多事物沒有名字,要去模型店買圖鑑來查。

2006年,大概是我逐漸離開神奇寶貝世界的時候。比起小智無止境的旅途,我有更多迫切的人際問題需要處理,我有很多考試用書要讀,塑膠公仔就讓他們在抽屜道館裡修煉,遊戲存檔也在電腦重灌後消失。

翻著《千禧怪獸》,我漫步在記憶小徑,直到我看到一張插圖。圖的左邊是巴爾郎,圖的右邊是沙瓦郎,Allison在圖說裡寫:「強悍與可愛在口袋怪獸裡合而為一。左邊的Baruki是『格鬥系』Pokemon,他是右邊Sawamura『踢腿』Pokemon的進化型。」

錯了吧?

沙瓦郎的進化怎麼會是巴爾郎?

沙瓦郎與巴爾郎(圖片取自原書)

我發現,原來我是神奇寶貝世界的「當地人」,少小離家,但對故鄉的一切仍然如數家珍。我看著西方人類學家寫了一本關於自己的民族誌,犯一些可笑的錯,然後用奇觀化的語言探索那些再尋常不過、而且恐怕也不那麼重要的事物。我像是一名土著一樣讀這本書。我就是土著。

例如Allison花了好幾頁的篇幅,從任天堂的圖鑑設定分析這套世界觀:「神奇寶貝大約在兩百萬年前出現,十八世紀的法國學者開始研究神奇寶貝的系譜關係……如今日本已經成為神奇寶貝研究的重鎮。大木博士指出神奇寶貝有151種,並且從從生態區位的角度來歸類他們,博士需要大家的幫忙。」

幸好,Allison並沒有完全沈溺在這種「民族誌材料」裡。1999年的秋天,一大群小孩聚集在洛杉磯機場的窗邊,盯著來自日本的波音747神奇寶貝專機降落在跑道上。1990年代,金剛戰士、美少女戰士、電子雞、遊戲王、神奇寶貝,來自日本的「怪獸」深入了全球後工業國家小孩的日常世界裡。人類學家想要理解當代日本的「軟實力」或「文化力」,一個幻想、資本主義與全球化彼此交織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跟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怪獸夥伴。

1999年11月的《紐約客》雜誌封面 (圖片來源:https://www.etsy.com/listing/1393001499/the-new-yorker-magazine-november-1-1999)

有趣的是,日本文化工業起飛與輸出反而發生在經濟泡沫之後的平成大蕭條。Allison用自己的經驗佐證:1980年代,日文課在美國大學生之間變得非常熱門,因為許多人想去泡沫經濟時期的日本從商。到了世紀末,修讀日文課的動機變成想接近動漫遊戲的世界。她認為,相比於迪士尼,日本的幻想文類更準確地捕捉到全球經濟的希望、焦慮與幻滅。同時,千禧怪物也是當代年輕人用來進入這個流動、混雜、粒子化的後現代世界的方式。

Allison比較了哆啦A夢與神奇寶貝,分屬兩個時代的經典作品。小智與皮卡丘,大雄與哆啦A夢,都是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與奇幻搭檔的組合。哆啦A夢的場景是1970年代、日本戰後經濟復甦期的「日本」。在街坊與學校的場景裡,哆啦A夢的故事環繞著作業與考試、人際與親子關係,是一個封閉的結構。反觀神奇寶貝的背景是全然的幻想世界、一個後現代的敘事。主角一行人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而是一個持續下去的冒險旅途,有著無限的可能。小智靠努力捕捉神奇寶貝,大雄則是從曾曾孫那裡「繼承」了機器貓。在三十年之間,故事的場景變成全球尺度(「目標是成為世界的神奇寶貝大師」),也掙脫了具體的地理邊界,進入到虛擬的地景裡。

Allison訪問株式會社小學館的久保雅一,他是把Game Boy遊戲變成漫畫的主要推手,也參與了神奇寶貝動畫的製作。久保雅一把神奇寶貝當成自己的孩子:「我養育(育てる)神奇寶貝,所以對他們有很強的連結。」這也常常是小孩子描述自己與神奇寶貝關係的方式。1962年生的田尻智則是神奇寶貝的靈魂人物。他希望這款遊戲能激發兒童的想像力,讓後工業時代背景下的孩子們有「自己的空間」。與此同時,也希望能打破1980年代末期開始,越來越複雜、封閉、需要個人高度專注力的遊戲。

名場面

田尻智懷念他「還沒有被工業資本主義污染」的童年,那時他常在田園與溪流裡採集昆蟲與魚蝦,在跟自然互動的同時也跟同儕互動,彼此打聽生物的情報。也因此,除了基本的對戰之外,田尻智在第一代中安插了十一種只能透過交換取得的神奇寶貝,讓玩家必須與其他人互動,藉以找回千禧時代的日本所失去的人情味。從這個角度來看,十幾年後登場的Pokemon Go更進一步貫徹了這個理念。

Allison指出神奇寶貝反映了「科技泛靈論」,把日本的靈魂、妖怪等文化傳統注入到科技商品裡面。與科技泛靈論相對的是生死界線更分明的歐美世界觀。身為土著,我不確定我該拿這些術語如何是好。當她說神奇寶貝不只是可愛的搭檔,還包括「持有」與「控制」的時候,我很不耐煩地想,這種「常識」有什麼好說?顯然這本書不是為我而寫。但作為千禧世代的一份子,在小智離開真新鎮二十六年後的今天,或許,我該感謝Allison在那個特定的時刻為「我們的世界」留下這樣一份見證?

再前衛的民族誌,終有成為懷舊的一天。就讓我們暫時耽溺在懷舊裡,好好跟一個時代告別。再見,小智。大家也去收服神奇寶貝吧。


Anne Allison是美國人類學家。她在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取得人類學博士,目前是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的文化人類學教授。Allison是日本專家,研究關注後工業社會、政治經濟學、勞動、性別、全球化與文化產業。《千禧怪獸》是她的第三本專書,其他作品包括Nightwork: Sexuality, Pleasure, and Corporate Masculinity in a Tokyo Hostess Club(1994)、Permitted and Prohibited Desires: Mothers, Comics, and Censorship in Japan(2000)與Precarious Japan(2013)。


關鍵字:神奇寶貝、全球化、文化產業、美國、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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