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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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當我們談論邊界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讀Malini Sur《叢林護照》

說到邊界,你會想到什麼?Malini Sur去年出版的Jungle Passport帶領讀者一窺印度與孟加拉邊境社會的困境與活力。對她而言,邊界與相對應的國家從來不先於人們而存在。在此生存許久的Garo人有自成一格的策略,屢屢挑戰了邊界帶來的壓迫與控制。
Malini Sur, 2021, Jungle Passports: Fences, Mobility, and Citizenship at the Northeast India-Bangladesh Border.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國界?只因為希臘人和塞爾維亞人在馬其頓的心臟地帶畫了一條想像的線,就表示有一條國界嗎?只因為專制君王和壓迫者拉起帶刺的鐵絲網,設立了崗哨,就能構成一條國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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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扮成兩個趕著羊群的傻牧羊人。山羊會懂什麼國界或帶刺的鐵絲網嗎?山羊只曉得哪裡有草就往哪裡去吃。」
──勞倫斯.卜洛克《譚納的12體操金釵》

「說到邊界,你會想到什麼?」

總覺得這篇文章適合用這樣的老套語開場。說到邊界,我們想到的常常是那些衝突區,傷心地,例如暴力與紛爭不斷的喀什米爾,如今荒無人煙的南北韓非軍事區,或者埋屍無數的美墨邊界。然而在這些故事裡,往往主角們不是軍隊、警方之類的加害者,就是流亡難民、偷渡客等受害者;彷彿總先有了邊界,才來了這些人。問題是,那些早在當地生活的人呢?

《叢林護照》要講的正是這群早於現代國家建立以前就在的人們。Malini Sur的田野在北印度與孟加拉的交界地,具體範圍大概從隸屬印度的Tura小城跨越到國界另一側的孟加拉小城Rowmari。但這不過是最便宜行事的說法,事實是在南亞,邊界的討論從來就不容易。

現代地圖上Sur的田野地範圍。(圖片取自原書)

以Sur的田野地來說,殖民時期的大英帝國開始在此劃立行政區邊界,恣意實施移住政策,當地人就此開始漫長的迫遷生活。1946年印度與巴基斯坦分立,此地跟著被切成印度與巴基斯坦兩個區塊,人們於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的土地被劃出邊線,設立圍籬,從此被迫分出你我,這邊與那邊。1971年孟加拉獨立戰爭爆發,隨後孟加拉從巴基斯坦獨立出來,土地的所有權重劃,這片邊界區成為如今我們地圖上看到的樣子。

雖然地圖穩定了,但人們已經回不去原本安穩的狀況。一位久居阿薩姆邦(Assam)的稻農Nasir用著阿薩姆語對Sur說,「我是阿薩姆人,不是什麼印度或巴基斯坦人。」Nasir在1964年時因為國家政策被驅逐出印度,只能輾轉住在這片印孟邊界地帶上。從此以後每天早上,Nasir都會走向邊界看看阿薩姆──如今只能遠望的故鄉。

在阿薩姆邦的印孟邊界上巡邏的軍人。(圖片取自原書)

不過邊界的故事並非全然無助。當國家開始設立哨點、派遣軍隊駐防的同時,當地的人群也試圖以「叢林護照」努力打通自己的生路。「叢林護照」當然不是真的護照,它像我們開玩笑說的「社會大學」那樣,指的是穿越邊境的叢林暗道,以及一整套「偷渡」邊界的技巧。

用這本「護照」的是Garo人。他們是Tura到Rowmari這區域的原住民,親戚間關係緊密的母系社會,是以即使後來兩國的邊界隔開了土地,也沒有斷掉家庭之間的連結。更重要的是,Garo人是基督教社群。這樣的宗教身分一方面為Garo人帶來許多跨國捐贈的愛心物資,另一方面,他們也得以迴避整塊南亞大陸上敏感的印度教/伊斯蘭教對立議題,更容易撬動邊界。

簡單說,「叢林護照」是這麼運作的:Garo人多半由女性擔任貿易商,帶著收到的貨品與援助物資跨越邊界到附近的邊境市集兜售。就如同他們的基督教身分,(刻板印象的)「女性」這身分也進一步降低了邊境巡察的警戒,不讓他們輕易被視為恐怖份子。此外,早期無論印度或孟加拉,邊境的軍隊往往是從附近地區徵召,本來就與當地社區有些關係。再者,這些位於國家邊緣的駐軍還希望與當地人互助互利,透過當地的勢力建立更穩固的邊境秩序。Garo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非常有意識地與各個邊境哨站打好關係,例如固定出借家具、空間,定期帶來柴薪,藉此讓邊境的軍方對自己人跨越邊界的事睜一隻眼避一隻眼。

邊境市集一景。(圖片取自原書)

正是在如此微妙又緊密的關係下,Garo人善用自己的各種身分與管道,打通了「叢林護照」之路。然而這樣的好景不常。隨著國內的極右派愛國主義勢力高漲,印度政府在2015年開始建設新的更加牢固的國界。同時派往邊境的軍隊人數增加,軍民關係也變得更加緊繃。原先Garo社群和邊境軍人建立的「友誼」不再可行,「叢林護照」當然也瀕臨失效。

在2007年Sur剛到田野,氣氛還不如此僵硬時,曾有這麼一段日子,Sur會跟著報導人Chandra騎著腳踏車,在邊境地帶亂晃。不像Sur很快就在幾乎沒變過的風景中迷失方向,Chandra始終清楚腳下的土地屬於印度或孟加拉:

「這裡是孟加拉了。」

「在哪裡?」

「你左手邊。」然後幾分鐘後,「我們又回到印度了。」

那時就像這樣,Chandra還可以輕鬆自在地帶著Sur在邊境上跨過來又跨過去。

但到了2015年,Chandra幾乎不出門騎車了。就連例行的邊界踏查,走起來也不再容易──那年三月,俗稱「黑貓」的印度國安部隊開始駐點在各個Garo社區幾公尺之外的地方,監視所有「可疑」行動。居民們人心惶惶。「如今他們無所不在」,Chandra跟Sur說,「他們可能默默坐在樹梢,可能在叢林,或在路旁。我們最新知道的是,他們特別會待在那些你看不到他們,但他們看得到你的地方。」走在以前曾經來過的邊界帶,Sur跟Chandra兩個人小心翼翼,時常彼此藉對方肩膀掩護,偷偷看向後方,就怕某個暗處躲著持槍軍人,當場擊殺他們。

印度政府用以取代舊竹圍離的新邊界一景(圖片取自原書)

《叢林護照》最神祕也最可惜的地方是,它並沒有一個總括的結論。全書帶領讀者看過不同邊界社會的狀況,以及這幾年情況的急轉直下後,忽然就迅速以三頁的「後記」結束。Sur既沒有再次統整自己的觀察,也毫無企圖延展自己的理論野心。但反過來說,這樣措手不及的感覺或許也正是Sur想傳達的,2015年後局勢就突然壞了,沒了。

在後記最後一頁,Sur說,她提筆寫下最後這幾行時正是2020年疫情大流行之際,封鎖、隔離與行動力等議題又成為重點中的重點,邊界上的生與死也再次成為關注。依《叢林護照》的建議,這或許也是我們重新問這個問題的好時機:「說到邊界,你會想到什麼?」


Malini Sur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 University of Amsterdam)取得人類學博士,目前擔任西雪梨大學 (Western Sydney University)的人類學副教授。Sur的研究核心為各種類型的行動性(mobility),並以此連結到邊界、基礎設施、跨國流動等相關討論。《叢林護照》是她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基礎設施、移動、邊界研究、南亞研究、印─孟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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