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冷
吐冷

涉媒体从业未遂人员 | Divorcing Patriarchy

我们悬浮在文学的坚固堡垒之上

我选择相信:文学的小石子能在你我存在的湖面上自由往来,激起共振。

好久不见,又是冬天。

去年今日,我们的第一篇协同写作《2020:我们时代的爱无能》与你见面。 那是"时代" 几近炫技地展示着重量的一年,让"2020 的爱" 看起来头重脚轻。 我们谈论爱的隐私与公共,假设波伏娃和萨特网恋,坦白疲倦与无能,又试图畅想一种全新的爱的可能......

2021 年,我的关注收紧了,无论被动还是主动地,愈发向内。 这种转变给我默默铺垫好了一条长长的毛绒绒的地毯,好像从泥潭里爬起来,终于可以得到一点休息。 只常常走两步就遇上埋伏好了的心头一紧,于是知道纤细绵软的安慰只是一种习惯,我们才刚刚步入漫长的冬夜。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和两位朋友一起,用文字谈论文字。 依然由我拟定主题大纲、率先落笔,大家陆陆续续互相写信。 我们的信函被不断增加的镜子和铰链拧成一团,将这一个月的时间缠绕在内,也把书写中流动的关系和意志定格其中。

泥河

万青的《泥河》发于 2020 年最长的冬夜,唱的是雷声预兆,夏日来临。 "知觉情感 在形成严格而缓慢",便借这句邀请你读我们的漫漫长信:

01 从试卷上的阅读题到生活的文本性

02 文学剥夺了肉身吗?

03 叙事赋予我们力量,我们也深知叙事的不可靠

04 我们悬浮在文学的坚固堡垒之上 

番外:整稿子时刻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书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灰烬。

林振述 赴西南联大求学:
想来想去,还是读书好!

阿尔贝·加缪:
文学。 不要相信这个词。 不要太快地说出这个词。


01  从试卷上的阅读题到生活的文本性

【吐冷】什么是文学?

我无法立刻给出回答,但我们都曾经被告知过一种答案,都曾被带着攀登这座堡垒。

中学时代,我是语文考不好的人,是想尽办法在自习课偷偷读闲书的人,是语文课上全班变成一个阅读小组的时候仿佛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同学的人。 记得讲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也失去了母亲,里面有这样一句:"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 班上一个男生站起来说,看见风从树林里穿过,就好像是看见了母亲的衣裙。 毕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同学,只这句话像风一样穿过时间,连带那天的阳光、那种做梦般轻轻念着书的语气,让我迎面就撞上当时的心情。 这应该是我中学时代最清晰的记忆。

试卷上的阅读题远去后,我有一阵子很少读书,后来彻底推倒、重建了阅读习惯,并沾染上了一种编辑癖好,典型体现为"的地得"洁癖。 少年时代的阅读成了被涨潮淹没的沙滩,我才和朋友玩笑说,原来我身体里残留着一个语文课代表。

今年某天我突然发现,除了走进影院,我已经很久没有观看一段新的影像,平时随便看看下饭的都是老剧。 严肃地进入一段新的影像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且这困难与我进入文本的娴熟是直接勾连的。 在这样的当头一棒,与其他缓慢无声、反复触摸记忆质地的时刻里,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真正被文字冲刷出来的痕迹:并不是在诱惑和铁锤的双重夹击之下变得愈发容易的咬文嚼字,而是我已经如此习惯阅读文本、分析文本,以至于生活在我这里也已然成为了一种阅读材料,文本性成了我体验生命的首要方式。

什么是文学? 如果将这个问句俗套地重构为"当我们谈论文学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这谈论、这重构、这问句本身,是不是都已经与文学不可分割?


【BR】吐冷的语文课图景是太好的触发器了。 仔细回想一遍,从文字到语文、从语文到文学的认知演进与我的个体意识成长同频,很好奇这是否是种共性。 我们这代人的启蒙早于手机流量和搜索引擎的普及,绘本与儿童版图书是先行探测器,之后是以应试教育课本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宇宙大探索。 我们像从家庭、学校等集体概念中剥离出"我"的形象一样,从语文教学中剥出按部就班的文学理解或离经叛道的文学异趣,而这一过程往往伴随着无数关于自我的选择。 慢慢地,那些振臂高呼真善美的文字从宗教典籍弱化成度量衡,再变成一块石头——你可以选择踩着它过河,把它做成标本,也可以把石头扔进湖里打水漂玩儿。

这个过程对我而言很艰难,最起码耗时良久。 语文和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混合定义了我,我们是三团毛线缠绕打结,互为脉络。 我从小学开始偏科,数学是噩梦,语文是天堂,程度随着年纪增长一路加深。 而在一切与语文相关的类目里,写作文是头等大事。 周记的作文、月考的作文、比赛的作文⋯⋯如果把所有写作场景线性拼接起来,能得到一个远比高考庞大、起伏的评价体系。 这里时间被限制,空间被划定,客观题被消灭,离开的途径是把想法与情感全都倒出、整理、放入框架,然后等待一个便于比较的数字反馈。

关于写作场景的记忆很像走马灯:摇晃的桌子、漂亮的红色砖墙考场、把记忆掘开再播种的背诵和写不出来的时刻。 从审题到出分的闭环构成一种高效的探知方式,我像是被安排进行大脑扫描,定期得到每种思维方式的价值评估报告;又像是被放在环绕的镜子当中,反复自我审视,不断认清能力的局限。

离开应试框架之后,我拥有了无需被检阅的阅读自由,写作也不必再裁剪进时间和空间,但却没有毅力重建那样高强度的念诵和书写了。 文本性与自我感知捆绑生长的体验成为了不可追,它创造出的一切仍在运作。


【i2】读吐冷那段对中学语文课回忆的时候,我一下子记起自己目光往右前方注视那个男生站起来说话,他看向讲台,眼睛明亮,还有他一字一字,慢慢的、认真的语气。 但如果不是吐冷的文字,我应该不会记起那句话本身——我的记忆总是一团模糊的氛围,文本趋于逃逸。 如果我想去记住一些文字,我必须机械重复地默念、抄写,再回看。 文字好像很难成为我身体记忆的一部分,但不可否认地,文字很容易就能把我带回到一处记忆,或是带去到一处想象。

回想起来,BR 写到的"从文字到语文再到文学的认知演进"应该也发生在我身上。 在日子被划分成网格状时刻表的中学时代,"语文"是其中一份,同一个教室里的我们被摆在共同的文本面前,被要求思考、言说、书写。 我跟吐冷一样通过文字窥探着身边的同学,也在自己课下写作的时间里向内窥探自己。 在我最喜欢的,那段课上老师带着大家读外国短篇小说的日子里,我记得自己被《沙之书》携来的异样时空吸引,同时意识到自我躯壳的有限和想象的无限;记得当时读不懂的《河的第三条岸》里无言的父亲,然后不知怎么开始在周记里回溯和父母的关系,以及他们的撕下"父亲"、"母亲"标签之后自己的个性,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字居然可以越过可见, 直抵被覆盖的沉默。

我在"语文"这个受限的格子里本能地寻找自己和文本之间的联系,这文本是课文,是课上的讨论,是我的习作和课上同学念的自己的习作,是老师在习作末尾空白的留言。 在阅读、聆听和书写里,"语文"从一个格子变成一条隧道。 集体属性的语文课推着我朝私人的文学走去,那应该就是 BR 说到剥离自我和意识觉醒。

那么现在呢? 没有网格束缚的我的生活被文学浸润了吗? 如果文学指阅读和书写,那它确实成了我的生活习惯。 相比后来越来越多流入我生活的影像,文学是更主动、漫长、可持续的消遣。 影像让我感到被动和迅速消耗,而文字给我一种沉稳的安全感——它不流动,它就在那里。

接下来本该是个转折,我想写:"但文学绝对没到浸润我的程度。 我的生活不是以文本为溶液或土壤的;它不是,我也不愿它是。 "可我回过神,看到自己正一边听歌一边打字:我的耳朵不自觉地捕捉歌词,试图理解和感受声音里的文本,我的眼睛来回扫着自己的语句,时不时再跳回到吐冷、BR 的文本,试图发现对话的基底和缝隙,好让自己紧密地织入。 我无法独立存在,我的生活仰赖与环境的信息交换。 我想到学校里大家每周一次地聚在一起,把各自的作品拿出来讨论,不管材料和形式如何——陶瓷、金属、木料,空间、物件、平面,讨论过程总是回到语言——基于语言的聆听和表达。

所以我的生活被文学浸润了吗? 如果文学指向的是文本和语言,那我真的很难否定这个命题。 但越是这样,我越想反抗。


【BR】对 i2 所描述的被文字"带去"与"带回"十分感同身受,或者说,此时此刻我在做的事也是放任自己被文本浸润和灌顶,像缸中大脑接入信号一样去接入只言片语,触发反馈,再输出同类。 最近看太多 JOJO 了,文本性让我想到黄金体验的能力,即赋予非生命体以任意生命,创造身体部位与跳动的脏器。 它向小时候无知无感的我重拳出击,从纸张里硬生生捏出听觉、嗅觉、味觉和幻觉,武装出一套生命体征完全的感知系统,让从此依赖它们过活。

"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这种顺序可以概括我大部分的认知建立过程,也是自卑的来源。 初中老师喜欢在班里读李娟,阿勒泰的故事撼动我,让人意识到成长经历是种天生的资源,而我能做的只有一头埋进文学里,想象一种共同存在。

和北方同学聊双雪涛的时候,同样的感受复现了。 当我念出喜欢的句子,她回应以童年的现实,调取记忆填补我用想象竭力模拟的冬天图景。 但还好有文学,还好文学是后天的。 我虽然摸不到却依然可以无限接近结冰的平原,听见汽车发动与换气声儿,看见灰、雾、雪和烟,假想在陌生的寒冷里大口呼吸。

对于文学,我没能生长出 i2 的反抗意识,也许服从是依赖的副作用。 我用他者的生命体验获取感官,这些感官又无时不刻不在渴望看见更多、感受更多。


【吐冷】太好玩了,我没想到你们一上来都会先写"反抗"。

去年的协同写作里,我和 i2 谈到我们的对爱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接近途径,她远比我更直感,而我弯弯绕绕总要通过一个知识或公共的文本介质来谈论爱。 这一差别是我在我与 i2 的友谊里长期凝视的一个焦点。 虽然认识 BR 的时间短一些,但我隐隐觉得她也有非常直感的一面。 两位都对图像、声音敏锐,都有某个轻盈于文字之外的部分,于是都被我抓来摁在一个文档里聊文学。

今年秋天我和 i2 远程一起看《再见爱人》,半夜发一条条语音聊这个节目。 我讲着讲着灵光乍现,突然对其中一对前夫妻有了新的理解,兴奋起来。 i2 听了我一条"灵光"的语音,回复说她觉得真是悲伤,随即听到下一条我说得兴奋了,回复说惊了,你居然嗨了。 那一刻,我的凝视被她的惊讶戳破,我也终于直感地体会到了自己长期的悬浮。 我们看同一个节目,她跟着流动,我隔绝肉身。 我像读一本书一样读综艺,因为被文本性浸润,得以抽离、克制、隔岸观火。

我想反抗吗? 发起这个写作的时候、找直感的你们一起来写的时候,我大概觉得这是一种反抗。 但我没有。 我没有 i2 那种不假思索的反抗欲望,我谈论这件事的语气仿佛我天然站在了文学的一边。

读到 BR 写文学对个体意识、自我塑造的影响,我才想起文本性其实是我最早学会的一种反抗。 我从小就容易被一套程式化的模板引得流泪,比如奥运会,音乐一起来我就是一屋子人里第一个开始抽纸的。 我极其痛恨这一点,痛恨我的情感反射居然在这里被编程得如此到位。 我一度希望读书能帮助我发扬人类理性之光,杜绝劣质香精泪水。 文学果然丰富了我的眼泪,我能够哭得让自己心悦诚服了,也幸运没有走向存天理灭人泪的极端,但我的泪腺依然绕不开那种条件反射。 我依然会掉垃圾眼泪,看个头二十分钟已经知道结尾的烂片,到了那个点我还是会跟着哭一下——无非一边面上哭,一边心里骂。

认真地说,文学(文本、叙事)所交付给我的几乎就是成长本身。 我依靠文学来填补好奇、不满、无力,也依靠文学来标定成长,来证明我现在的眼泪是正当的。 就这样到了某一天,我意识到文本性于我已经很难剥离,我像读一本书一样读综艺,甚至像读一本书一样读生活——我开始有意识地给我自己赋予这样的叙事,嵌套在我组织的文本中的"我的文本性",兼具冷眼观察的淡漠与可能成为自我实现的判词的惊悚。 与其说我此刻想反抗了,不如说我此刻终于为我的反抗害怕了。


02  文学剥夺了肉身吗?

【吐冷】我非常喜欢《那不勒斯四部曲》,同时非常抗拒这套书改编的美剧《我的天才女友》。 对后者的抗拒几乎与我在阅读过程中对前者的喜欢同时生长起来。 与常见的原著粉情结不同,我几乎确信这部美剧改得很好,确信它的方言地道,确信它满载放大镜下那不勒斯的粗砺,确信它将震慑我、令我动容。 然而我抗拒任何非文字形式存在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于我,四部曲的本质即是文学嵌套文学。 我无法想象这个故事被扒掉莱农的书写、拍扁抻长为一个剧情片,哪怕有叙述者旁白,这也将可笑苍白得近似在博物馆里展示已灭绝动物的皮毛并佐以电脑合成影像,来复原一个生灵。

我拒绝看这部剧,却忍不住看了幕后纪录片《我真正的天才女友》,看了三遍,依然大哭。 在纪录片里,一个新的嵌套结构出现了,两个真实的女孩一起扮演两个书里的女孩,她们都有与角色极为相似的原生特质,也有突兀抽离的时刻。 她们在扮演中彼此熟悉、相互搏斗,一如莉拉与莱农在书写中联结,试图真诚,试图欺骗,又在被无法擦除的书写覆盖的、已不再相见的漫长生命里持续对抗。 真真假假,这种二重性的复杂、微妙几乎可以与原著的嵌套相较。 文学,哪怕不是在书中写书这样明白无疑的嵌套,也是真实与虚构、真诚与虚伪的混杂交融,在交界的钢丝上摇晃欲倾。

我真正的天才女友 / La mia amica geniale

甚至我们的这份写作也是,用文字谈论文字,在结构上就比去年用文字谈论爱来得复杂。 去年的尝试是翻译,而到今年,翻译的对象成了自身,翻译就成为了对能否不跳出系统而完成自我审视的一种逼问。 很明显的表现之一,是这份文档已经无法模拟对话的线性顺序——虽然书写和阅读也都只维持了一种假线性——很多后文才会读到的想法,在前面另一个人的书写中已经留下投影。 我作为发起人和编辑,给 i2 和 BR 定过一个简要的编辑方针。 原本我默认了一种线性的写作,例如引用一个意象自然要在其被详细介绍之后,甚至没有将这一条加到方针里。 但当她们开始书写,我们的文字立刻就被不断增加的镜子和铰链拧成无法抻平的一团,我发现打结的不只是文段与时间,也是我们的关系、意志。

是的,是莉拉让我的讲述变得艰难。 我的生活推动着我,我总是想象着假如她在我的位置上,假如她有这份幸运,她会怎么做。 她的生活不停出现在我的对面,出现在我说的话里,出现在我的那些决绝的动作里。 我的话里常常有她影响的痕迹,是她在暗地里左右着我,有时候多一点,有时候少一些。 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些她从来没说过的话,那些我可以推测到的话,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后来我在她的笔记里读到的事情,都是经过过滤的,有些是真的,有很多隐含的事情,还有的是谎言。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带着对逝去的时光的艰难衡量,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不可靠的语言的基础之上。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二《新名字的故事》

莱农(费兰特)这段剖白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的书写是如此受限,受限于方块字,受限于行、段、页的几何序列,受限于阅读中单向流动的时间。 但我们的书写又是如此无法被局限,于我,这份文档的时间蔓延到我生命的过去与未来:我独自写作,在独自里与我的天才女友们对话,我的过去的独自被她们的未来"在暗地里左右"。 非常奇异,我此刻确实体会到时间是一座我可以翻越行走的文本的山丘,就像电影《降临》,或者特德·姜原著的名字更恰当一些:《你一生的故事》。

回到由文学改编的影像,坦诚地说,我对文字的偏爱绝不仅出于上述可以被总结为"影像做得还不够好"的条分缕析,而有极大非理性的部分——几乎可以总结为卢德主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知情的卢德主义(informed luddite,李如一)。 正是因为了解文字之后的媒介形式是多么轻、快、浅、易成瘾,我才会更固执、也更骄傲地捍卫文字这一种更原初的媒介。 但如果沿着逻辑继续,下一步就将是要拒绝纸张、重归口语,再下一步也许就是对语言开战...... 无限试图剥离媒介、剥离技术,我想到最后能够坚守的也只有自己的肉身了。 "自己的肉身",意思是仅有这一具孤零零浮在虚空里的身体。 试想亚当夏娃初遇的羞涩,他者的存在就是一种媒介,而从一草一木到星际浮尘又有什么不是他者? 如萨特所说,世界即目光。 由此看,在文字划界的卢德主义称得上新式布尔乔亚的骄傲,是无法彻底的革命,是武断的。

考虑到这"知情的卢德主义"的论述前提是将媒介放在了线性坐标轴上,武断就更为突出:文字诞生的时间更靠近原初,但如果用"直感"来度量,其实文字才是异端。


【BR】吐冷的坚定是我缺少的东西,我很容易被新技术与新环境勾去了魂,因而常有恍然发现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奔波于不同媒介之间的时刻。 从"翻开"到"滑动"的动作演进是一个省时的假象,实际景观更接近于被放在一匹四处狂奔的马上,于无数水洼间来回跳跃,看似一瞬的切换时间累积起来却足以让我产生"始终在路上"的游子心态了。 然而一旦下一种方式来临,我想我还是会不可抑制地被吸引,于是问自己最多的问题变成了:我到底在被什么东西打动着? 我在奔波中要找到什么?

想借用一下吐冷的"嵌套",捏一个类似的结构为问题找找答案。 如果结构的第一层是文本,我想在这里放进《麦田里的守望者》,放进霍尔顿出逃回到纽约之后的自述,放进中央公园冰冻的湖面、旋转木马转台和的对鸭子的念想。 第二层是电影,最近的改编作品是 2017 年的 Rebel in the Rye,尼古拉斯·霍尔特的漂亮程度远超了我能想象的霍尔顿面目。 第三层是口述式影像,登场的是 Pretent it's a City 里 Fran Lebowitz 的纽约故事。 第四层是肉身体验,即我自己终于踏上那个被摘取出的、漂浮在对岸的纽约,走进冬天的中央公园,用感官拓印现实。

在这个嵌套里,文本提供了我迷恋的一切:去梦幻化的出逃、沉默的钝痛、一座同时成为荒原与欢场的城市。 而电影消解了上述的一切:Catcher 变成了 Rebel,于是游荡变为游行;纨绔形象拥有了大背头和丰富的面部表情作为背书,再配上交响乐渲染感染力。 盛大的、过剩的力量造出了一种人物与城市的新关系,寄生于文字的、在收缩中抽搐着的混沌情绪也因此噤声了。 但在第三层和第四层里,非文本的叙事力量又获得了证明。 影像让我看见 Fran 一脚踏进小说所提供的纽约,而我又一脚踏进嵌套之中,像《红辣椒》里的跌落一样见证了虚实相叠,再次获准进入了乖张又真诚的第一人称视野,被汹涌的情感包裹。

杜拉斯说:"对我而言,电影的成功根植于写作的溃败。 电影最主要的且具有决定性的魅力,就在于它对写作的屠杀。 "能打动她的东西是直面虚无,她要寻找的是"毁灭文本的创造性经验",这些东西将她无限推向了写作而非电影——尽管她在两者之上都有激进的探索。 显然,对流行媒介的趋光性使我无法成为杜拉斯所要求的观众,但这种杀伐果断的意志不断敲打着我,让我慢慢看见想找的东西。

我找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叙述方式,活着、跳动着、踩进泥土里,而不是被装裱起来的画框。 它可以存在于任何形式之中,我也依然会奔波着被各种媒介打动,但同时所有被打动的瞬间也都会反过来让我明白:文学是最能实现它的地方。

文学是相对"直感"而言的异端,但或许还原肉身体验并非终极目的,我们的欲望里还有创造和改变。 那里比肉身更远一些,那里是文学永恒的主场。


【i2】文学,文本,文字...... 相比于直接分析它们,我想先写写更原初的语言。

语言诞生于分离。 当我说出或写下"你"的时候,其他一切都成为后景,只有"你"在我面前。 而"你"已经是一个相对模糊、宽广的词语。 当我说出或写下"苹果"的时候,我是在把那个可以一只手抓起来咬上一口的,有香气的,或许是甜的、脆的,总之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和它周围别的存在分离开来。 实在的苹果是模糊和无限的,而被"苹果"这个词分离之后,它被暂时固定下来,固定在由语言堆砌的想象里。 不管通过是言说还是书写,语言看上去让很多事物成为"熟悉"和"日常",但事实上语言做的是先让拥有无尽属性的事物被削减为它的专属文本,并且远离我们的身体,以便我们反复调取使用。

语言分离自我与他者,也侵蚀自我的其他感知。 前面说到学校里大家一起讨论各种媒材的作品,那过程中,在视觉独大的感知系统已如此单薄的前提下,对语言、逻辑和意义的搜寻进一步占领了眼睛的感知;换言之,肉身的知觉被言说的意识所削弱,成为一种以解读为目的的路径,而无法作为单纯、直接的存有。

可我又同时感受到,在发言的过程中,我说出的文字带我走向了在沉默里那个作品不会带我去的地方,这和吐冷跟我聊天时候"讲着讲着灵光乍现"大概是同一回事——开始言说的时刻就是一个新维度诞生的时刻。 一张巨大的白色薄膜将实体存在整个覆盖,而后话语重新书写它,它成为了一种新的实在;筑一面墙,也开了一扇门。

The Critic Sees, Jasper Johns, 1961

我意识到,一件事物总能够同时作为"内向的实在"和"外向的媒介"。 书写是对内向、静态存在的扰动,于是事物能够传递出带有讯息的磁场或涟漪,荡漾开去。 原本无法直接破译的讯息被文字这种原初技术增强后到达肉身。 所以文学剥夺了肉身吗? 或者,文学也加强了肉身?


【BR】好喜欢薄膜的比喻,感觉我们聊的东西一下子从线变成了面,坐标轴上点到点的运动也变成了层层叠加的过程。 朗西埃把"扰乱"言语所产生的不规则形态视作文学性,认为书写分离了言语与言语在常规状态下的起点和终点,重新裁剪了肉身与空间。 如果语言诞生于分离,文学性诞生于言语的分离,那么媒介的进程是否总要伴随着肉身的不可兼顾性,像火箭脱离燃料仓一样前进?


【i2】我想到自己带相机出门时常有的担心。 我好像没法兼顾"拍摄"和"感受",因为相机蛮横专制地诱惑我集中于眼睛,甚至越过肉身的视觉,沉浸在长方形屏幕上预览图像的构成和比例。 我想信任自己的身体和记忆,想让感官重新合一,所以有时候就算知道会遇上美景,也索性自暴自弃不带相机。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遗忘是本能。 没了相片,回忆会融化成一片闭合的氤氲,而接纳仰赖这种氤氲存在的回忆意味着接纳随之而来的虚无:物质上的无法确认、无所依存。 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身体里这样的回忆非常强烈,我就会不断不断生出书写和再现的冲动,然后游丝被固定下来,结果还是回到了有形的载体。 因为太想真真切切地记得(remembrance)。

像是转了个弯,回到原点——于是出门还是带着相机,在路上边走边按快门。 但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有意识地被放松下来。 我越来越不在意得到的图像本身,而更在意之后回看,那个图像能带我去的地方。 前不久坐在同学房里翻她的相册,里边是她用宝丽来拍的相片。 因为是新手,还没法确保立马调到合适的曝光,加上用单色底片物理显影,时间、温度、湿度、光照都会产生影响,最后无法预览的一切都在失控后失真:画面是带有雾气的蓝色或黄色调,镜头望着的事物经常失去细节,只剩一团黑乎乎的轮廓。 但她细心地把每一张相片的日期、地点记在底片下边的空白,我一页页翻,她一页页讲自己拍每一张时候的情形,每一处遗憾但意外的捕捉,很多的无法辨认的脸,树和云,天空和大海。 结果那些失控和失真反而成为相片坦诚的自白:我不是真实,我是媒介,是引子,是再现,是已经过去的时间。

我看到一种在时间上相互分离的可能:体验,显影,回忆;我看到技术和媒介的中立性,因为它们总在遮蔽的同时揭示,而看到一面还是两面则取决于我的目光。 所以,如果我能专注于每一时刻,不是单纯的顺从,也不是单纯的反抗,就那样失控着、存在着,是不是就能够避免悬浮,避免肉身的剥夺?

那文字呢? 我想象古人吟诗,"长河落日圆"是当场即兴还是事后在房内坐定所作? 日后回忆,当事人先想起诗句还是景色? 文字会把飘忽的感受固定下来,甚至把肉身经验替代吗? 或者是,存在一种飘忽的文字,用它的不精确、不固定,带我回到一种肉身经验?


【吐冷】"长河落日圆"问得真好啊。 由我一点点的写作经验来看,我想那不是一个日落,而是千个日落的累加。 诗句扎根蔓生于过去,与落笔时刻的天色实在无甚关系。 这是我心里文字较摄影更流动、开阔的地方,文字会落定,但无从锁定光圈和快门的参数,因为生产文字的器具是人类的大脑。 文字的沉重凝滞亦从这里发源,在诗落成之后,千千万万个日落将永远被打上"长河落日圆"的印戳。 诗句是一枚定型个体感受的模具,一件寄往所有未来的压缩包。 是礼物,兼具诅咒。


【BR】读到以上摄影讨论的时候,刚好抱着照相机在美术馆里哭完,想大呼这是个协同写作之神降临的瞬间。

第一次把奇怪的眼泪滴在相机上,是在芝加哥美术馆看到了六幅《干草堆》。 它们从一面墙蔓延至另一面,合成一片柔软的幕布,色彩是时间刻度。 导览里写着莫奈写给友人的信:"每年这个时候,太阳总是落下得特别快,我根本追不上太阳的脚步。 ...... 即时性是最重要的,同一束光落在万物上。 "因为在绘画上毫无天赋,我总是带着艳羡认为画者拥有隔绝现实的自由。 每次我带着相机狼狈地"追"着太阳与人,都会想象如果是一个画者取代我,是不是就能像我梦寐以求的那样去暂停、重构和孵化瞬间,而无需一次又一次面对被自己矮化的现实——这毫无疑问是残忍的。 那种错失感太痛了,以至于几万次快门都没能让它麻木,让我无数次在路上崩溃。 但现在痛苦和我和解了,就在《干草堆》面前。 人与人之间的创造力相差太多,但若"追不上"的痴念相通,那么至少证明我正共享着超越介质、个体与时间的创作者情绪。 仿佛是从一条小路突然走进大道,看得见漫山遍野的旅人,空气中有我们共振的喜怒哀乐,熙熙攘攘皆为了同一种留存的目的。 对我而言这就是极乐世界,是每次接入都想大哭一场的灿烂图景。

这次哭是在大都会又见到单幅的《干草堆》。它单独行动的样子像个时间碎块,从对肉身体验的连续性录制坍缩成切片。我突然意识到上回体验的特别:是文字出现了,它在画与我之间伸开了枝蔓,悄无声息地提供了脑机接口。哪怕已经被包围在图像信息所能给到的鼎盛场景里,我依然依赖着一片小小的说明,吮吸着白纸黑字里的感受,把它当作养料去生长我的情绪,像抓住浮木一样去寄放自己。

Les Meules, Claude Monet, 1890-1891

克里斯蒂娃说电影是"添加上了身体、姿态、演员声音、布景、灯光、制片人以及所有参与放映的工作人员的不可避免地壮观的体积与综合",而文字却让我们与痛苦、疯狂或虚无"齐头并进,没有距离,没有空隙"。 我在图像面前被导流和接入他者感官,在文字之前面对的则是我自己。 不可见的叙述文本携带着框架而非景象前来,消除了第三者身份,把他人的视野、情愫和呼喊注射进我的眼睛、神经与喉管。


【吐冷】不带相机是容易的,卸下文字是无望的——我之前总抱着这样相当宿命的观点看文字,好像这是人类没得选的礼物与诅咒。 BR 说的"脑机接口"倒很是点明了另一面,哪怕与肉身几无罅隙、无从卸下,文字依然是异质的建构。 这种建构与我们互相寄生,既是个体意义上的侵略,也是族群意义上长相存续的协作。

我在人事上非常健忘,开头写的语文课那样有明确文本的场景却会被我长久地记下来,这大概就是被寄生在我身上的文字高度规训的结果。 i2 说的"体验,显影,回忆",在我这里也许是"观察,描述,回忆"。 观察与描述同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一样,是对根深蒂固文化本能的反抗,是一种新的训练,是相当 killjoy 的事。 譬如读到前面 i2 写的"我看到技术和媒介的中立性",我几乎要当场跳起来高呼对方辩友四个大字,但其实我又理解她这么写的来由,并不是攀岩那样一个一个支点过渡的论述,而是流动地模拟肉身失控的语境。

我想知道你们走路的时候脑子里是什么样子。 我每天都一个人走长长的路,每天都编织长长的不出口、不落笔的文字。 上半年有几个月,我早上起来便出门如此长长地过一个小时,然后去罗森买两个茶叶蛋吃。 "你好,我要两个茶叶蛋"往往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甚至是整天讲的一半的话。 明明在心里已经讲了很久,张开嘴发现声带干涩闭合,好像两个茶叶蛋的蛋黄已经糊在嗓子眼了,声音小到对方根本没听见。 越是熟练于长长,就越是生涩于这一句你好,后来甚至不确定这句话有没有出口,只能努力地往外挤,同时期望今天是脸熟的店员、知道我是每天吃两个茶叶蛋的那人。

也有全身心投入在感官里而无需往"长长"中去的时刻,但那些存在就好像黑洞,所有投去的光都是枉然,连那些时刻的边界都无从摸索。 要用文字描述无文字域,就好比给黑洞拍照片,厉害到一定程度你也能拍出来,但得附上一通解释说这其实并不是真的拍出来的、拍实在是没办法拍的。 我的失控的、弥散于时刻中的存在,是涌动的暗物质中混杂了明晰的文字,那甚至不能用文字来形容,而是我唯一可以辨认质地的、唯一能够抓住的、长长的意识锁链。 抓住,并不是一个选择。 事后也只有靠着文字的锁链,我才能够稍微回溯存在的黑洞。

也许,我在写到这份文档即将结束的时候这样想,也许,体会咂摸文字的寄生,在反抗和顺从间摇摆,窥见自己被冲刷的痕迹,也借这痕迹看到经由我的、曾经浸润杜拉斯、加缪们的娟娟流波,是我将用生命来度量并融入的"长长"。


【BR】我和吐冷一样对已发生事件的记忆很浅,也喜欢一个人走路。 两者混合的后果就是有数不清的瞬间缺失佐证,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高速衰败着。 一开始,我对抗这类健忘症的方式是抓住文字。 即便某一瞬间曾装满过我极致的情绪,它也和梦一样容易被平静和稳定的生活腐蚀,所以必须被写下来,为它另找肉身外的寄居壳。

抓住的第二种方式是图像。 神秘博士里的沃德人(Ood)需要用手捧着第二颗大脑,而我需要捧着相机去备份大脑。 相机的宽容度比眼睛小得多,拍摄者必须用自己的感官时刻警惕着光以避免过曝与死黑。 这种警惕慢慢地变成习惯,最后在我身上固定成感知方式,以至于随手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地被描述光与画面的篇幅占满。 在这一层面上,我又很难厘清文字和图像的影响差异了。 当文字用来画像,照片用来叙事,它们在书写我的肉身记忆时就失去了层级关系,也并不相互冲撞。 或许可以说文字与图像建立了黏糊糊的互文性——它们被放在同一口锅里,软软地炖烂了,味道弥散又渗透。

小时候每次出门我都幻想着复制千百个自己,然后挨个去问路人:我可不可以知道你去哪里? 我能不能用你的身体生活一天? 我可以花很久时间盯着向左向右的人流,想象一个个女人或男人回家躺进沙发,或许还会偷偷使用超能力。 我想拥有他者叙事的阅读许可,渴望从我的身体里跳出,大口食用许许多新鲜的故事。 长大以后对文字和图像的依赖或许也是这种冲动的延续,我依然对别人的故事很贪食,只是比起站在街角拥有了更多选择。


【吐冷】居然幻想复制自己! 我完全不一样,看到人流、想到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冰山的时候,我就像看描述宇宙尺度的科普视频一样被震慑得无法再动。 跌进无数主体的旋涡让我惊悚、进而麻痹,我好像只能应对极少数的人。 2019 年遇到过一个路人,骑自行车在我斜对的街角转弯,她风衣的一角哗地翻起来了一下,最最传统的卡其色风衣,内衬居然是樱桃红碎花。 那一瞬间就跟全息似的,她的衣柜,客厅的布置,早上起来会做什么,和朋友聊天的语气...... 我一下子被她淹没了。 但这样的衣角绝少,我无法做到也不敢想象被反复淹没。 很有趣,我们的差别好像沾染一些以赛亚·伯林狐狸与刺猬的味道。


03  叙事赋予我们力量,我们也深知叙事的不可靠

【吐冷】我习惯、甚至称得上热衷于以文评人,常因为喜欢一个人写的东西就喜欢这个人,judge 起来更是刻薄。 今年看《再见爱人》,每晚都有一个嘉宾们各自写日记的环节,我最忍不了的就是章贺的日记。 单看生活,他是三个男嘉宾里我最不反感的一个,可每次这个人的日记一出现,满纸都是感叹号:开心的一天! 聊得很深入! 越聊越糊涂! 呵呵! 这样挺好! 他的阳光灿烂感叹号几乎就是 toxic masculinity(有毒的男子气概)的具象印戳。 章贺明明有那样一个好演员的特质,不缺细腻的情感体察,甚至有惊人的坦诚,但只要写到纸上,只要稍有这种正式的、将被留存的自我总结,他就立刻搬出感叹号,封印流动的情感,清扫纷乱的心境。

不管有没有意识,不管是否被文学冲刷,叙事(也或者说叙述)就是人的本能,无需书写,记忆即叙事。 在"非本能"的那个端点,叙事既是建构主体的工具,也是主体的武器。 光明里,MeToo 正是用反复的叙事赋予女性力量,力量在于叙事的内容,更在叙事本身。 阴暗里同样布满写写划划的痕迹,不光是大小叙事之间吞并倾轧,连"不叙"也是一种极强的叙事。

但我也犹豫。 在反复操演以文评人这一顽习的过程里,很容易发现一个人愈是精于文字,也就愈难穿透文字、抵达这个人;写东西较少的人虽然落笔粗糙、处处马脚,却也坦荡清澈。 这就好比我听黄执中说话总是不觉得他在讲自己相信的东西,哪怕脑子信了,耳朵也难被说服。

理查德·费曼早年有一段名为 Ways of Thinking 的采访,费曼回忆说他和普林斯顿一位数学家一起玩"在心里默数 60 秒的同时你还能做什么"的游戏。 费曼可以阅读报纸,但无法说话;数学家可以说话,但无法阅读。 两人比较之后发现,费曼数秒的方式是在脑子里"听到"一个声音在数数,于是他的语音系统被占用了,无法开口;而那位数学家则在脑子里"看到"一个跳动的数字发条,占用视觉系统,就无法阅读。 费曼以他一贯的俏皮灵动、同时深深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语气说,每个人思维方式的差异是如此之大,想象的图景截然不同,哪怕顺畅我们在交流的时候,也时刻要将对方的语言翻译成自己的图像。

文字只是一部分人脑中的图景。 这样说开了,以文评人好像就更安全一点,无非是一种私人恶趣味,他人自然也用他们尺子来评我。 但图景的"私享"也让我害怕:害怕自己越娴熟于写作,就越娴熟于自欺,而文字这种图景偏又给足了交流的幻觉、给足了安全的假象。

我同时害怕好多事情,害怕叙事的技巧吞没真实,害怕付梓的唯一扼杀可能,害怕千万次微小的对字句的取舍挪移积累成了对所谓"真我"的偏离——我还同时质疑真我的塑造,因而这种害怕竟兼具怀疑主义与对"真"的执念。 越是娴熟、越是能够从中汲取力量,我的害怕就越深。 在我正敲下这行字的此刻,在我正修改这段话的此刻,我断绝了其他字句的可能而只留存下这一种。 千万次微小的取舍,来自韵脚,来自句式,来自偶然...... 我千万次窥视猫的死活,千万次断绝了更多的自己。

叙事的诡谲不定就在于,调转顺序:我们深知叙事的不可靠,但叙事依然赋予我们力量。 我同样可以写出上面这样真诚的段落为之辩护,但哪一个我更真呢。


【BR】看到吐冷吐槽感叹号滥用,想到我外公也有类似的"问题"。 打开和他的聊天记录能见到一片感叹,包括但不限于"几点回家! ""你在干吗!" ,紧急又揪心。 可实际上他想传达的含义只有询问,只是囿于不知怎样将日常对话的语气翻译进信息。 对我们来说,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的标点符号训练同时开始,同步进行。 把口头语言打成文字发送并非难事,根据不同场合弱化或夸张语气也近似本能。 那对于老人呢? 他们接受的训练之间横亘着几十年,掌握程度的差异足以让人一边在成段成篇的写作中行文规范、保持平静,一边却在微信里不合场景地发送感叹。

面对叙事,我更多时候也待在如上的读者视角。 阅读过程像观看一幅混合个性与技术的综合图景,写作者的真实面目与我之间常隔山海。 但或许有意思的地方也在于此:技术、技巧和文化背景等干扰极大地扩充了叙述内容,将不同维度的考察方法批量引进,于文本之外另造景观。 我是读者,同时也是赌徒和侦探。 我可以赌叙事可靠,向作者交付信任,共享情绪;也可以直接上手拆解,把文本当作线索,抽丝剥茧出影响可靠性的嫌疑人,在解密里反思和学习。

十月份读到了一篇叫做《肾、小说和女作家之战》的微博热帖,内容是两位女作家的恩怨纠葛。 2015年,女作家 Dorland 决定为陌生人捐出一颗肾脏,并在手术成功后将感受撰文发进了私密 Facebook 群组。 一年后,群组内的另一位的女作家 Larson 出版了一篇有关底层亚裔女孩 Chuntao(春桃)接受捐肾的小说,其捐赠者被描绘为富有、高傲的白人救世主形象,在影射 Dorland 的同时直接引用了她的 Facebook 文章。 为此,Dorland 以抄袭为由将 Larson 告上法庭, Larson 则以创作自由展开回击。

在小说里,Larson 寄希望推进以 Chuntao 为第一人称的可靠叙事,然而几乎所有书评内容都只看向了场外,讨论着由种族差异引发的、去文学性的后台混乱争端。 不同于小说,现实里 Dorland 是出身底层的白人,而创作者 Larson 是中产阶级的美国亚裔,而故事外的种族文本甚至比小说中精心布置的更加尖锐。 Larson 在反击声明中写道:"(Dorland)无需把我在文中描写和批判的白人救世主行为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然而讽刺的是,她近期的所作所为恰恰吻合了我的小说,一个白人如此赤裸地想要霸占一个有色作家的作品。 ”

当叙述不再直指读者与作者间的精神连结,文字悉数转变为身份政治交锋的索引,漫天飞舞的符号、隐喻和象征已然堆成了资源矿山。 显然,此时对叙事实施拆解能比接纳它得到更多。

而同样作为读者,我会一直相信吐冷的脑中图景是安全、可拥抱的。 高浓度自省是一份写作者的宇宙安全声明,更何况你还有勇气与真诚。


【吐冷】我太懂你说的读者视角了,我们被训练得如此娴熟于与文本博弈、与作者斗智斗勇,我们能在其中找到那样多真切的快乐,那样多可供我们攀登的进步的山峰。 我就是太爱也太害怕这种游戏了。

作家 Anaïs Nin 说:We write to taste life twice.(我们写作是为了再次品尝生活。 )我理应很喜欢这句话的,但正是几个月前的一天,在我发觉我悬浮于生活之外的一天,这句话浮上心头,我毛骨悚然。

我对文本的亲近、对书写的依赖、对这游戏的熟稔,这一切都让我害怕我的"再次"凌驾于"初次"之上,害怕抽离反观的习惯让我始终悬浮于生活之外。 如果我初次品尝人生就与墨水一道吞服,如果我始终在试图揣摩、接近、破解、反抗一个不存在或不可见的作者——而这作者唯一的作品根本就是我的人生,我将变成怎样?


【i2】吐冷前面说没想到我们一上来就写"反抗",我没有想到的是吐冷会写这么多"害怕"。 在我和她之中,我一直默认自己是畏畏缩缩地悬浮和抽离着的那个,而她是战士一样永远站在前线,一针见血,戳破我眼前自己给自己糊上的那层油纸的人。 她可以快准狠地把文字装填进枪膛并且毫不手软。 跟她聊天,即便作为朋友,也是容易窘迫的,但因为互相了解个性,所以从来不会因此拒绝或停止对话。 好几个对话中的瞬间里,我对她充满锋芒的文字不知所措,最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读到她的一长段话,在那最后她写:

“...... 这种对话当然还有一些更多的前后文,但我都接受到同一种 subcontext message。 我的朋友们试图在对我说'我不是那种很女生/很传统/很不酷的女生'。 我只好笑着强行憋住一句'不是那种不厌女的女生对吗? '我们对女性气质的定义实在是太狭窄了,以至于大家都急着撇清,急着饮鸩止渴"。

我自觉地对号入座,被刺到的同时感到窘迫,几乎想要逃跑。 但我跟吐冷和她文字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恰好的距离,导致我没法回避我明显感受到的自身的局限,只好一遍一遍读着那些让我不知所措的文字,突然在某个时刻终于对照着自己和她的对话,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久之后去一个女生朋友的生日聚会,那个朋友给当时在场的每个人赠言,对其中一个女孩子说的是,"你让我意识到,女性气质是多么美好的东西"。 如果不是看到过吐冷写下的文字,我大概不太可能意识到那个朋友说的话里包含了多么难得的自省。

吐冷是我朋友当中极少能让我清醒的类型。 我在她的文字里,在她用文字进行的日常观察里,看到了我困在自己肉身之中无法看到的东西,就像《再见爱人》里几对嘉宾坐到观察团的位置看屏幕里的自己。 我是同时站在吐冷个体叙事内部的亲历者和外部的阅读者,光凭这段友谊我就可以确信叙事的力量。

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默认叙事的不可靠,可能是在和祖辈聊天的时候发现他们个体历史和课本里宏大叙事之间的巨大裂隙,可能是学习建筑制图的过程中明确感受到的图纸和现场、设计和实践的差异。 实存(肉身)之间总有媒介维系,而媒介内部,以及媒介与媒介之间,又存在着能继续细分的媒介;每一次的翻译和传递都带着不可靠的减损、冗余、扭曲变形等等。 "所有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

但这样的不可靠里存在着的非理性——不论害怕、摇摆或者挣扎,坦诚的文字会把那些都表露出来,于是不可靠得以拥有存续和传递的力量。 可能在学习成为建筑师(或者说任何意义上的建造者、创造者)的时间里收获的最重要的意识就是,要主动从外表均质完整的结果中看到凹凸无序的原料、技术和过程,然后重新整理。 在那样的目光下,叙事永远是有意义的,因为它被建构的同时等待解构。 叙事永远不是终点,而是在绵延时空中用于参照的标记,即新的起点。 就像 Ettore Sottsass 写的:

... If you make a mark in the desert, you will know at last how long shadows are and you will know how many steps you can take and where the moon set at midnight... (在沙漠里做个标记,比如插上根枯枝,你会知道它影子的长度,知道以它为起点自己能走多远,知道午夜时分月亮的方向。 )


【吐冷】我记得 i2 找我聊那段话的时候,我一边回溯自己写作的情境、解释其中的意思,一边感到预期的不安终于来了。

旅行的时候我会拍陌生人的照片,远远地,生怕打扰,将他们作为陌生城市的一部分肌体,例如博物馆的雕塑廊中坐着一个看书的男人。 我在拍这些照片时会强烈感到自己正在进行掠夺,但在一种更为侵略和冒犯的事情上,我的愧疚感显著削弱了:我偶尔会写我的朋友们,且只写过那些最亲密的朋友,那些我足够了解、足够触动或者冒犯到我的。 太近了,才能写,太近了,写起来才容易伤人,例如我写过我在几年里无数次生出要同一位男性好友"离婚"的心情,写完当然不敢让对方读到。

同对话相比,我只在写作上有莫大的勇气,能够攻击,能够袒露。 我觉得 i2 有巨大的对话的勇气,这又是回到我们抽离与参与的不同,所以我把那条发在了加上她不到五个人能看到的地方。 到她终于找我聊的时候,我在文字上坦荡,在关系与对话上还是有点慌张。 爬起来翻 Joan Didion 在《向伯利恒跋涉》里的一段话,念给她听:"作为记者,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身形特别娇小,气质特别低调,非常不善于表达,人们总会忘记我的存在是违背他们利益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这是你要记住的最后一点:作家总是在出卖别人。 ”

写到这里的前一天,我读到了 Joan Didion 的讣告。 微博上很多人转她 1976 年在《Why I Write》(我为什么写作)里的一句话:I write entirely to find out what I'm thinking, what I'm looking at, what I see and what it means. (我写作就是为了探寻我在想什么,我在看什么,我看到的是什么,以及这意味着什么。 )也是在这篇文章里,Didion 还写道:... setting words on paper is the tactic of a secret bully, an invasion, an imposition of the writer's sensibility on the reader's most private space.(在纸上排布文字是一种隐秘的欺凌战术,一种入侵,一种作者的感性对读者最私密空间的强加。 )

早都被人写尽了不是吗? 太多人早都体验过、写过我此刻写完才明了的一切,好像终于鼓足勇气行至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Robert Frost),才看到了地上熙熙攘攘的脚印。

但是,Joan,我看到你如此抽离,如此笃定,我想象自己也和你一样看着一个吸毒的五岁小孩、到几十年后看着自己的哀恸,我无法不自问,我能够当我自己人生的记者吗? 你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还是说我的害怕,是因为中心早已不再维系。


【BR】读完这段,很深地感受到吐冷的确正处在她所描述的悬浮里,被自省抽离着拉向空中,同时经历清醒与痛苦。 朗西埃说诗歌的特质依赖于取消诗人的我,这是否意味着即便轻薄如诗,对完满写作的追求也将引向自我掩盖甚至自我贬低? 或许以痛做药引的方式只会出现在要求意志的文学中,而人生是柔软的,那么需要害怕的事就会变少一些吧。


【吐冷】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引用了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的札记,后者推崇(写作的)速度:"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也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或毫无感受。 诗的力量在于它的风格。 诗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速度。 诗能否讨人喜欢,就看它能否造成上述效果。 能同时激起众多想法的,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譬喻、一种不寻常的词序、一种迂回说法或省略,等等。”

听诗人讲速度,醍醐灌顶,又令我绝望。 我清楚速度、轻盈无法用来形容我的写作、或我的思维。 以读书为例,我本科前三年读的绝大多数都是非虚构,后来一年里集中读书,几乎是硬逼着自己,才能够一本本连续阅读虚构作品——或者说狭窄意义上的文学。

文学就像打水漂掷出的那一片石子。 跳跃自如、最为迅疾的大约就是诗。 我羡慕打得轻快的,有时候也望着湖面想,为什么要掷出石子? 如果掷出石子是为了激起并串联生活的涟漪,凭什么"存在"本身的涟漪是不足够的?

这又回到了关于文学是否剥夺肉身的讨论,回到了我对自己悬浮于生活之外的害怕,回到了建构还是本质的纠结。 石子有轻重分别,但石子之于涟漪,文学(或文字、叙事)之于生命,都已经是一种太实心、太成型的东西。 明明喜爱晦朔不明、喜爱不可言喻,却偏偏要道明、要言喻。 叙事最大的不可靠也许正是在叙事本身。

我正在写的这份文档里,有我的两个朋友已经写完的段落,和还没来得及、只简略记下几个词的笔记。 这散落的、我无法连缀补全的词语,是存着我可爱的朋友们的轻盈介质。 我的部分则全是已经成型结块的大段文字。 我在书写中完成了思想,完成了"我",书写只结块为过去,但她们的碎片是开放的未来。 我每天一边催她们写稿,一边又觉得这些零碎珍贵,已然在我心里激起小小涟漪。

长久困住我的问题之一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到底是不是可能的。 一边质疑,一边继续做交流的努力,越努力,越质疑,是勇敢和徒劳的莫比乌斯环。 我唯一能够依赖的对这一问的破解,正是文学的小石子。 我选盲目相信这种凝聚成形的力量,相信小石子能在你我的湖面上自由往来、让涟漪共振,让我们有片刻得以窥见彼此的存在。 我选择盲目相信我们需要石子来记录涟漪,相信我们需要笨重、然后在笨重中努力达成相对轻盈的一种。 就好像《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终究只有莱农的书写留住了莉拉的轻盈。

我其实很希望自己相信爱,但爱与交流并不在一个维度,爱有一种霸道的宏大,不讲道理就淹没了交流的小而苛刻的定义。 爱不计较。 但我就是想要计较。 我要计较那一点小小的区别,计较我们心灵的边界,计较我们能否保存边界、穿越边界。 我喜欢这许多小小的计较,在它们面前,超越时空的无穷大的力量并不值得一提。 我把这样的期望交给文学。 相信文学并不比相信爱更理智或更任何怎样,只是跟去年一样,又写到了一个只能浪漫盲目的时刻。

以上同样真诚,写完一看正好是"我们深知叙事的不可靠,但叙事依然赋予我们力量",一颗反向掷出的石子。


04  我们悬浮在文学的坚固堡垒之上

【吐冷】这一年我开始比以往更频繁地感到自己悬浮。 和老同学联系,听到好多好久没见的名字,谁谁已经工作了忙得不得了,某某与某某毕业之后就要结婚买房还贷了。 我依然在学校里,依然在长长的清单里贪婪又烦恼地研究下学期的选修课。 我看中了一门上限十五个人的研讨课,关于语言如何构建现实。 过两天一看群聊,我的同学们在热烈讨论怎么抢那些挤破头了的金融算法、数据挖掘。 又过了两天,收到邮件说那门研讨课取消了,请你抓紧时间另择科目。

这些并不是我会立刻与"悬浮"这个词关联上的事情。 "文学是否剥夺了肉身"才是我脑子里优先的悬浮。 但这些事,这些好久不见传来的人生压缩包,这些朝夕相处里的隔阂,无疑是另一种刺痛,一种冰冷的炙烤:你看,他们多么热火朝天,你看,你多么不食人间烟火。

有一个人的手卡在了橄榄罐子里,他的朋友说,你松手,放开那颗橄榄,你也就不会被卡着了。

有的时候,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觉得文学就是我的那一颗橄榄。

这颗悬浮的橄榄并不甜蜜,甚至并不美味。 但我期望的橄榄正是如此,我期望它复杂,期望它模糊,期望它无法被三分糖去冰奶盖分装的一张小小热敏标签封盖,期望它让我痛苦。 唯如此我才相信、质疑、分析、雀跃,唯如此我才能在这里找到完整和笃定。 我是如此渴望,如此习惯,如此需要扎根在这悬浮上,需要以痛苦为生,需要这破碎片面的完整,需要这行进中的未完的笃定。

但我看到好多手上不卡着罐子的人。 他们好像一个个行走的告诫,忙忙碌碌,堂堂皇皇,说你早晚也要落地的、你总要落地的。 我好像被带去看一面号称可以窥见未来的镜子,却只照到了哈哈镜,里面我完整笃定的罐子无声地破碎为另一种痛苦焦虑。

《海上钢琴师》里,1900 不愿意下船。 他说钢琴键盘是有限的,人是无限的;他说现实生活是一排无尽的琴键,他无法在无尽中演奏,因为那是上帝的键盘。 钢琴漂浮在海上,文学悬浮于空中,然而我对陆地的抗拒却似乎不同于 1900 被街道的无尽激起的惊惶。 让文学成为异乡人的当下的陆地不是无尽,而是狭窄、单一。 那一头的生活好像无从施力、却又筋疲力竭。 舷梯断裂。

Adventureland

但故事并不是"无法落地的绝望文科女"那样简单。 文学是培育出了我的悬浮,可也有现实的透明钢架把我困在了半空。 尤其当逼仄成为后疫情时代的关键词,当钢架搭得愈发遮云蔽日,当我们开始互相说一句简短的保重,我与越来越多的我的同类都发觉,文学竟又一次成为了我们仅有的落脚点,成为我们最后的坚固堡垒。

在悬浮里,我学会了用书写思考、用阅读联结,我汲取阐释的能力——然后才发现阐释还需要自由,还关乎文本外的权力。

我不想要悬浮着战斗,不想要印证那令我恶心的告诫,不想要自己被撕成在地的一半与悬浮的另一半。 可我是在能够种出草莓的锡安出生的孩子,是在逼仄、虚假、却又奢侈的悬浮里长大的。 看着英雄塑像自问有没有勇气是不足够的,我需要自己找到路途,我也只能靠自己寻找路途。


【i2】我经常否定自己,经常跟生活妥协;我把很多"现存"作为限制条件;我总想沾染些跟自己相反的气质。 "对话的勇气"对我来说是不勇敢的表现,甚至只是生存的本能,因为我无法逃避又无法坚信。 我甚至找到一套说辞,把自己定位为"human media"——我的"自我"或许存在,但我更作为媒介存在。 我的反抗好像正来自于这种不假思索的否定和妥协,于是每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长时间沉溺在单一的视角或媒介,享受着大量新奇讯息所带来抽离现实的充盈感,我就必须刻意寻找下沉的方向。 与其说我想反抗悬浮,不如说我无法满足于单薄和稳固。 我永远对厚度渴望。

但这也造成了我无法破除的迷茫,以至于迷茫已经成为我安然呼吸的空气,而吐冷想找的完整和笃定也被我从原本的"理想状态"划为"可疑的单薄"。 我转而修正自己:保持开放,接纳破碎,学习依赖。 这种中间态可以说是包容,也可以说是软弱。

于是我对媒介的态度也呈现了一种强迫性的中立。 我发现自己写的每一段文字都在摇摆,后文批评前文的观点或感受,试图平衡或挽回些什么。 而当我读到我们拿出以图像为首的其他媒介形式来作为文学的比照,默认其快、轻、被动、消费、意义稀薄,我立刻生出为它们正名的念头,以及把这些弊端放到文学身上去思考的念头。 例如当我读到《图像的生与死》里写:

受束缚,就是人将媒介曝光处理的东西变为即时的,或把有赖于人的东西化为独立的和全能的。 主体将人为的、通过自身的装置造就的东西作为不可移易的自然之物接受下来。 他将借以主动观察的装置作为被动观看的对象。 于是他不知道自身便是创造者,是其图像之源(即如昨日的上帝或真理那样)。 图像如冰雹或风暴一样"自天而降",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的表现体系所"投射"的。

我立刻试图把"图像"替换成"文学",用"媒介"把它们混为一谈,为它们寻找共性,最终把弊端看作媒介在当下的共同境遇。 诚然,不同的介质有不同的历史和个性。 图像和各种新媒介有它的"先天问题",但我忍不住想象,如果时间慢慢过去,当它们变得跟文学一样"老",被给予足够的使用和讨论,或许情况就会变化。 不论如何,坚定地守护一边对我而言几乎不可能。

再回到文学。 文学在这个空间被分离出来单独讨论,但它在现实使用中永远有自己的语境——杂糅的,跨媒介的,不分你我的,不以文本为主体的。 和其他任何专业领域一样,文学从未独立存在,而社会历史也从未真的断裂。 文学的坚固在于它从没被"新"的冲走,而是沉积在底层:原初的文学依然存在于种种新媒介当中。 所以悬浮的不会是文学,只可能是我们。 而我们完全可以借着文学进入新世界,撼动因新媒介之新眼花缭乱的观众。

其实我们正在做的就是例证。 推文寄身于流动轻浮的新媒介:网络,手机,微信,朋友圈,即时和虚拟的一切。 但我们仍能在这里下沉,内省,书写。 与此同时,"协同"的过程让对话有了新的发生和存在形态,那是吐冷前面说的"不断增加的镜子和铰链",是嵌套、震荡和非线性,是碎片、石子和涟漪,它模糊、混沌,却仍然有效。 我们在新媒介上继续进行文学实践,反思文学的局限,探索文学的可能,构建文学的意义。


【BR】终于看到吐冷揭秘关于"悬浮"的意象了,从知道题目之后就一直在想象这两个字会落入哪里。 没有比橄榄更好的比喻了,制造悬浮的不是摆脱引力的梦幻法则,而是一只被卡住的手,手所相连的躯干依然沉在地上。 结尾处似乎应该写些昂扬收尾的话,譬如总会找到和解的办法,譬如悬浮也可以成为安稳的常态,但我知道这些只是虚构。 无法和解是常态,矛盾是常态,自我反思是常态,痛苦是常态,寻找是常态。

对谈延续到现在,我发现自己最在意的还是关于人的叙事。 我们讨论着不可靠的议题,却不停地为彼此提供着可靠的回应,在结实的冰面上烤火促膝。

我以前会顺着吐冷发的文字与照片去想象她的情绪,但那些想象与迄今在这里所累积的理解、共感相比太过渺小了。 我被真诚的讲述击中了太多次,一边流眼泪一边觉得这是奢望中的珍贵时刻。 和 i2 的认识就更有意思了,我们的电子相遇从头到尾发生在这篇文档里,发生在被我们反复强调可疑的叙事里,踩着一小块一小块文字的砖瓦建立信任、寻找联系并实现了对谈。

说到这里突然又觉得庆幸了,幸好悬浮不是真空,幸好我们还能言说、对话,把力量寄放于彼此的联结之上,这或许也构成了坚固。


番外:整稿子时刻

【吐冷】新闻联播唯一有人样的部分是,片尾曲响,拉滚字幕开始走,主播整整稿子,在桌上码两下,随意讲两句没有印刷、不会播出的话。去年协同写作的结尾是荐书,今年完全不想要限制了,下班了,聊聊呗。

增加这个下班环节的主要目的是诱惑另外两位快快上班写稿,到第二年我已经无师自通了一些晚期资本主义的压榨技巧,并收集了一堆催稿表情包。


【BR】去年读完《我们时代的爱无能》之后在备忘录里写:很多时候只有踏出一步才能知道前方是平原。 今年的身份变成了拥有节目参与资格的幸运观众,但想写的还是同一句话,只不过针对的主体是自我表达。 去年和今年,i2 与吐冷都谈到了"直感",而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直感在我们身上创造的共性,又或者说它搭建出了超越字面表达的共同理解,把我们束在一起。

直到写完结尾的时候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把脑袋里破碎的逻辑和虚头巴脑的情绪通通倒了出来——它们很长一段时间里给我的只有困惑,甚至还拥有了回应。 整件事变成巨大的宽慰:表达没那么可耻,我走上了平原。


【吐冷】真好啊,去年我非常被"纵身一跃"这个词打动,想想如果纵身一跃紧跟着的是走上平原,也真是格外好笑的一种幸福。

协同写作第二年,从《我们时代的爱无能》到《我们悬浮在文学的坚固堡垒之上》,每年都有好朋友能来被我压榨,我简直开心死了。 去年直接把《爱情 Disabled》最后一句歌词拿来用了当标题,今年延续了"我们"这两个字,很自然,也很忐忑。 "时代"是一个直白的许知远式的词,"我们"是一个隐晦的许知远式的词,"我们时代"连起来简直就肉麻得要死了。 我一边受许知远们(他确实有"们"和一个时代)的蛊、习惯了这种肉麻的表达,一边自我逼问:谁跟你是"们",凭什么就"们"了,别人"们"你吗,明明你自己看到带"们"的都不乐意读,要是真有个"们"那说不定是比许知远年轻的"们"都对许知远怀揣一种别扭的感情!

我别扭了一阵子,后来找到了自我说服、把这个"我们"保存下来的方法:也许有共同文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也许现在的我和你对"们"有渴望也有心怀戚戚,也许在未来"们"将不重要了,但我们在冬天这样努力地互相写长长的话,这种交谈就理应成为"我们"的基石。


【i2】两年了,竟然有种以后每年都会被摁着头参加协同写作的...... 安全感?

一开始,文档里只有长段的种子,吐冷已经定好的小标题和她的文字作为引子。 我一下子有种围困在命题作文里的感觉,倍感压力而且沉不住气,读文字的时候就扫过去,抓到一点点切口就自己开始长篇大论,写着写着就忘记小标题。 直到最后两周才耐下性子进入对话,每次打开文档细读都会有心里小人惊呼"啊终于懂了"的地方。 专注和重复实在太重要了,得耐心再耐心。 过程中也看到了整个文档的结构不断发生变化,我和 BR 书写的越多,吐冷也跟着调整更多,编织越来越紧凑,写到最后我每天都期待看到变动和回应,不管有多细微。

对我来说进入这个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本身挺"肉麻"的。 要不是吐冷定下这个题目,我会想说"写作本身就够悬浮了怎么还能用来讨论文学和悬浮"? 去年的爱无能就更加不会开始,难道不会越写越无能吗? 但在这里阅读、思考和写作的反复成了打破成见的过程。 原本对直感的定义太狭隘了,以为只有倒空大脑拒绝介质地去行动才能激发肉身官能,但就像我们在正文里讨论的,写作也是一种直感,是对文字和交流的直感。 而写完之后,卸下这些词句,把它们存放在这里,我有了可以作为参照去回看的私人史。 文字是固定的,但回忆可以很散漫绵长。 回看时候自然带着比照:当时和现在,什么变了,什么留下了呢? 比起一直向前走,我更希望自己的生命是在不停地回望。


【吐冷】好严肃!

【i2】对不起!

【BR】想知道京酱肉丝做成了吗?

【i2】成了! 把自己咸死了! 装盘结束美美拍照之后把肉丝全部倒进另外一个碗里开始涮着吃了,,,,,,,,,,想知道BR(故意把空格去掉!! 再见space!! 一切符号团结起来黏在一起!! 因特纳雄耐尔!! )昨晚真的通宵写稿了吗??? 吐冷该给稿费了!!!!

【吐冷】要是有钱了我肯定不给你补去年的,先给 BR! 我看 BR 一整晚都有石墨更新的时间点记录,我一度担忧万一她猝死了,这个文档岂不是担负了极其重大的责任。

标点符号和空格看得我直接要疯了,i2 对编辑(我)的恶意收到了。 你知道 chrome 里面有一个插件叫做"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加个空格呢",专门在中文和英文之间补充一个半角空格。 地球毁灭的话我愿意把我的船票让给开发这个插件的人。

【i2】,,,,,不收敛,不然就严肃了!! ,,,标点符号表达了我的情绪!!。。。。 这里是赛博人对编辑方针的无脑反抗!!!。。。。。 我看你手动空行的时候我都想把空行删掉。 (叛逆.gif)

【BR】不能算钱,真算起来我的拖稿扣款和"忘空格"罚款比山都高,我们走走口头奖惩就好。

【吐冷】流下资本家的热泪。 我排版差不多了,已经濒临编辑吐的程度,决定搞完立刻喝一杯! 咱开个语音一起喝吧!

【BR】 喝! 那我打开黑客帝国4下酒。

【i2】晚点晚点,我先跳绳过雪地回宿舍洗漱洗澡,(但怎么结尾)(这算结尾嘛)(不算吧)

【吐冷】那咱就是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 BR 】妇女节快乐!

【i2】六一儿童节快乐! 十一国庆节快乐!

【吐冷】又要写 2022 的了! 快跑!

【i2】(? )。

【吐冷】给我好好用标点,这什么玩意儿。


谢谢你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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