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SEVEN,三)

好久了,好久了,你不再有这样舒适的感受了。放松,随意,只是最简单的对话,最单纯的交流。不必表态,不必政治正确,不必顾及利益冲突,不必担心对方解读出你根本没有的语意,不必。她不会举报你,不会陷害你,她不会挖个坑引诱你进去再埋了你。

冯美琪终于又出现了。这次她说,她搬家了。乔迁之喜,吃个饭庆祝一下总可以吧,这次真心希望吴老师不要再拒绝。按理说是不该跟她见面的了,可或许是日复一日太过压抑了,尤其自丁希出逃事件之后,你明显觉察到四处弥漫开来的肃杀之气,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带着寒意的恶臭。明明还是春天,却仿佛凛冬降至,机警的动物们都开始四处忙碌,贮藏食物了。再不早做准备,霜就要打下来了,日子就会相当难过了,活下去都会成问题了。

因此你想,能跟冯美琪单独呆会儿,吃顿饭,聊聊天,透口气,换换脑子,未尝就是坏事。现在她跟你又不在一个单位,没有利害关系,说话不需要特别避讳。你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能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的人了,可你需要倾诉。不,不单是你,是个人都需要倾诉。倾诉,倾诉,一吐为快——不是简简单单说几句话而已,而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从沼泽中脱身,哪怕只出来两个小时再回去都成……哎,哎,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吃顿饭就吃顿饭。她一个弱女子,还能给你绑架了不成?还能给你下迷魂药不成?还能设个局加害于你不成?瞧你这点儿前怕狼后怕虎的出息。

但你恰恰没想到,饭毕她说:“吴老师,你不送我回家吗?这要求也不过分吧?”她变瘦了,头发也长了,身上的灯芯绒格纹衬衣不知是号码不对还是怎样,胸前那颗扣子老像要绷开似的。你想提醒她,犹豫着还是算了。你是君子呢,非礼勿视。

“你放心让我一个人打车回去啊?这么晚了。”她又说。

“在祖国的首都你还觉得不安全?不能够吧?”你笑。

你们并肩走出餐馆。为她推开门的刹那,和风拂面,飘来花香。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那春风,似乎能撬动你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勾起你所有关于过往的最美好的记忆。你想起上次你们也是在晚上站在街边,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然后她说,那些抬头看月亮的人都是有过刻骨铭心爱情的人。她说得多到位啊。突然间你贪心了,你不舍了,像眼下这样卸下防备的时候实在太少太少了,你想要留住它,还想要让它延长再延长,直至无穷无尽。你看着身边的冯美琪,她的长发被春风温柔地卷起,又美丽地散落。你说好,走吧,上车。可她家怎么这么远啊,半个小时只走了一半路程。冯美琪坐在你身边,一声不吭,不言不语。你奇怪,这不像她的个性,难道她在盘算什么?

“你怎么找了个这么远的房子啊。”你笑着开了话头。

“便宜啊。” 她简单作答,又不说话了。

“想什么呢?那么深沉。”

“想什么?在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你心头一颤,没做声,只觉耳根热了。

“吴老师,你这车子的座椅好舒服哦。”

“哎,这是我家那位的车,不是我的。”

“喔,对,你说过,她不美。”

“行行行,就你记性好。”

冯美琪笑了笑,突然惊呼道:“呀!我看到月亮了!今晚的月亮很大,很低,很近,好像可以伸手摸到一样。”

“哦?那你不拍张照吗?”

“你不知道真正的好风景都是拍不出来的吗吴老师?”

你终于忍不住瞥了冯美琪一眼。半年不见,她跟变了个人似的。要不是最后“吴老师”的称呼,你会觉得这是另外一个人。有点儿忧郁,有点儿难解,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像李李。

你吓一跳,连忙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紧接着你觉得,你和她挨着坐着却默然不语,也没有音乐,只有某些机械性的声响,像是变道时的哒哒声,或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动静,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却这么安宁,这么微小细碎却确定的快乐。好像永远都可以这样,行驶在一条永无尽头的路上。

“好啦,我继续欣赏月亮,不影响你开车。为了各位乘客的安全,不要和司机交谈哦。”你听见冯美琪俏皮地说。

你手握方向盘笑出了声。好久了,好久了,你不再有这样舒适的感受了。放松,随意,只是最简单的对话,最单纯的交流。不必表态,不必政治正确,不必顾及利益冲突,不必担心对方解读出你根本没有的语意,不必。她不会举报你,不会陷害你,她不会挖个坑引诱你进去再埋了你。视线余光中有冯美琪的牛仔裤,紧紧裹着她的大腿。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没穿裙子。你想告诉她:其实你穿牛仔裤更好看。

“终于送到了,我的天!”你下了车,一边捶腰一边举目张望。看样子是个新落成的小区,一栋一栋,密密麻麻,全是三十几层的高楼。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吗?” 

“嗯。待会儿你进门了给我发个消息就行。”

“不上去坐坐啊?”

“不坐了,我还得赶回去呢,这么老远的。”

“那好吧。那就谢谢吴老师不辞劳苦送我回家。待会儿进门了给你发消息报平安。”

冯美琪微微一笑,转身进小区了。你望着那背影渐渐远去,心中竟有些不舍,直到看不见她了才坐回车里。

十分钟后她的消息来了:

“我进门了。”

后面跟着个笑脸。

紧接着手机又响了,又来一条消息: 

“下面我宣布: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这整件事都古怪得很,好像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确认她的家是不是和你梦到的那个地方一样,才去她家的。如果你不亲自去看,你就不会知道答案是是,还是否。你似是猎人,静静埋伏许久就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去捕猎你的梦。她租的房子在19楼,两梯四户,光是等电梯下来就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坐电梯上去又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她领着你走到1903的门口,说:“请进。”但你觉得她其实是在说:吴为,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再怎么伪装也是没有用的,因为你是一个被动的人,你是一个懦弱的人,你更是一个贪婪的人。

这是一套温馨的小房子,客厅里挂了一整面墙的小灯,星星点点,仿若星辰。一个长长的布艺沙发,一只小小的椭圆茶几,摆着几盆多肉。另一面墙上还有好几幅木头框的摄影作品,成套的。

还好,你松口气,这儿不是我梦里的样子。梦毕竟只是梦而已。

“你家没电视啊?”

“租的時候就没电视,碰巧我也不喜欢看电视。”她让你坐,问要不要喝什么。

“我就不坐了吧,待一会儿就走。都十点了。”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黑,灯全灭了。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冯美琪说:“哎呀,不会是电用完了吧?”

她推门出去,走道里也是一片漆黑。她走回来说:“真倒霉,不是没电了,是停电了。”

你和她在黑暗里面对面站了会儿,她说:“不会电梯也停了吧?”

她又出去,她的一个邻居正好也推门出来了。你下意识往屋里躲了躲。其实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你,可你毕竟心虚。冯美琪和那邻居短短交谈了几句,抱怨怎么又停电了,真是的,物业也不事先通知云云。听声音那邻居是个年轻男性,很可能比你年轻,冯美琪和那人说话时自如亲昵的态度,不知为何令你很不是滋味。

“好惨啊,电梯也停了。”冯美琪关好门,走到窗边,一拉窗帘,木地板上瞬间洒了一地银色的月光。她赞叹了几声,你却想,电梯停了的话就得走楼梯下去了。19楼啊。欲哭无泪。

冯美琪似是看出你所想,也没说什么。她消失了会儿,回来时她点了两支长长的白色蜡烛,用一只精致的金属烛台托着,放到茶几上。

心下恍然之时,手机却响了,是妻子,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几乎是不自觉地背过身去,低着头说:“我这儿临时出了点状况,你先睡吧,给我留门就好。”

挂掉电话,冯美琪正咬唇看着你笑,她说:

“吴老师,你好像撒了个谎,却又好像并没有撒谎。”

你无言以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了,道:“看样子你们这儿经常停电啊,连蜡烛都准备好了。”

“这是有次逛二手店买的烛台,蜡烛是送的,我还真不知道这里经常停电,不过刚才听邻居说是的。”

“你们这小区楼都挺高的,多少层啊?”

“好像是三十四层吧。”

“要是经常停电的话,住高层也太不方便了。”

“是啊。”

“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呢?”

“我工资的一半吧。”

“收入可以啊!挺好的,经济独立。”

她笑道:“吴老师,你好正经哦。”

她的笑扰动了空气,金色的烛火猛烈摇曳起来,一晃,又一荡,仿佛荡漾的心旌。

你似要抵抗那迫近的感性,说:“哎,我大学实习那会儿也是租房,居住条件可比你差多了,都是合租,还老碰上不靠谱的人。”

“可以不说你以前的事吗?我真的不感兴趣。”

“行,不说了。你说。”

她思忖了会儿,问道:“想听我写的诗吗?”

你欣然接受,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慢慢念:“床,前,明,月——”

只见她的脸庞被烛光映着,亮处极亮,暗处极暗,仿佛一个用了极大心思的雕塑,未必完美,但用了心思。你奇怪过去怎么没发觉,你奇怪她可以把“床”字念得那么悦耳。你静默着,望着烛火忽明忽暗,好像有种愉快,好像又有种悲哀。

“吴老师,我走以后大家都还好吗?” 

“还行吧,就那样。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听说……丁希老师跑美国去了?”

“你听谁说的?别胡说。”

“喔。”

“你呢?除了找到新工作,这阵子怎么样?”

“我啊——我又谈了一次恋爱,然后又分手了。那个人是网上认识的,说特别喜欢我的诗,就见个面吧。见了面发现,并不合适。”

“这就算谈了一次恋爱啊?”

“算吧!我们努力相处了一段时间呢。什么约会看电影,还有一起去吃哈根达斯,还问早安晚安,还送花还散步……最后,还是找不到感觉,就摊牌了。大家时间都挺宝贵的,对吧?”

你听着,隐约有虚惊一场的喜悦。

“其实我不喜欢别人送花给我,每次看到花枯萎,心里都会难过。花枯萎了,是扔了呢?还是留下呢?很矛盾。”

“可以理解。”

“不过,如果是你送给我花,我会开心的。”

她见你不接话,又问道:“吴老师,你给别人送过花吗?”

隔很久你说:“送过一次,那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唯一的一次——”

你没再往下说。这个问题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猛地掀开了你最不欲为人知的伤疤。你以为,所有的伤口到头来都会愈合的,所有的往事都会过去的,只要时间足够久,足够长,就能失效,就会淡忘。可你竟然全记得,记得李李收下花时孩子似的笑,记得你们是在夏日闪动的树荫下,记得那棵树褐色的表皮纹路,甚至记得李李怀中的雏菊,白色细长的花瓣,每一片和另一片都是不同的。

“然后呢?”

“然后就到现在了啊。”

“哦,没有结果?好可惜。”

蜡烛烧了一半,那蜡烛的泪堆积在烛台上,似有什么在酝酿。冯美琪眼中闪烁着的,是烛火还是别的什么呢。

“和那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起你,”她突然笑着说,“有时还会想,要是坐在一起看电影的人是你就好了。不过也只是想想。”

她这告白是你从未经历过的,可袭上你心头的却是一阵莫名的酸楚。你想到李李,想到自己,想到冯美琪竟然和你同命相怜,你们都是不被爱的那个。你不爱她,李李不爱你。

你一时不知说什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你该休息了吧,我也该回家了。”

话是这样说,却还是坐着,像在等待着。

那瞬间像宇宙的开端,是极大压力之下的寂寂无声,是必须被爆破的巨响填满的虚空。冯美琪慢慢靠近你,慢慢地,像只猫似的无声无息钻进你怀里,手臂紧紧圈住你的腰,脸侧过来贴在你胸口,似要把她所有还没说出口的话都像这样告诉你。你没躲,也没动,感觉她的胸脯如一重又一重海上的巨浪,正压在你肋骨上。她的长发如一流溪水,从你手背冰凉流淌而过。这幽冥之地似在诱惑你失足落水,这肌肤之亲简直令你透不过气。是这样青春而柔软的身体,有股淡淡的异域的花香。你想把这香气牢牢印在脑海里,因为你知道很快她就会离开你的身体,很快,你就要失去这一切,这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令人满足的一切。

你突然想:她胸前那颗衬衣扣子绷开了吗?很可能。可你一动不动,如一尊无生命的冰冷石雕被她抱着,依靠着,温暖着。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能做,一旦开始,就收不了场了,就全完了。还有!万一这会儿电突然来了的话,万一你们突然暴露在亮光下的话,那就太恐怖了,那就是灾难现场了。你得赶在来电之前赶紧走。

你轻轻推了推她,说:“对不起啊,我真的该回家了。”

“别走好吗。”

“我真的得走。”

你站了起来,暗自松口气,犯罪的可能性已被扼杀在萌芽中了。可被一个年轻女孩子毫无缘由地不问结局地在沙发上紧紧拥住,已经给了你这庸人百分之两百的虚荣心及满足感。她爱你,还崇拜你,看样子还可以为你牺牲呢。

冯美琪仰脸看你半晌,很是幽怨,道:“哦,我忘了,你有家室。”

这本是句实话,可被她突然点破,听来十分刺耳。你虽不快,也不想多言,径直往大门走去。她却快步挡到你面前,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可以诚实地回答我吗?”

在那电光火石一刹,你闪念道:她会问我什么呢?肯定是问我爱不爱她。那我怎么诚实回答呢?诚实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爱。那我不成了流氓了么,不爱还让人抱着。不过,是她主动抱我的,我可什么都没做。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没拒绝是怕她伤心。嗯。

“可以啊,请讲。”

“是你把我从办公室弄走的吗?”

“什么——?”

“是你吧?你怕我给你找麻烦,对吧?”

这一切忽然变成了个笑话。不,你是笑话,只有你是笑话。饭是你自愿吃的,她家是你自愿进来的,你还差点要听人家念诗呢,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你还在暗地里吃了醋,又在暗地里开了心。这一切都没人强迫你,没人绑架你,没人拿把枪逼着你。都是自愿的,都是自取其辱。被打了左脸,你居然真的可以伸出右脸,再挨一巴掌。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上次冯美琪是怎么把你拽去宾馆门口的你都忘了吗?你是怎么飞跑着甩掉她的你也忘了吗?她是你一度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人,你却怎么又上钩了呢?

在荒诞如潮之际,你却不动声色,挑眉反问道:“你很闲?”

“什么我很闲?”

“你这么大费周章,挖空心思,又是请吃饭,又是让我送你回家,又是看月亮,又是点蜡烛的,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有必要吗?你很闲?”

“不是。但现在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让我走,请你诚实告诉我。”

“你觉得是我让你走的?”

“如果不是,你可以否认啊。”

你换上一副与后辈谈心的语气:“我让你走?那我是什么动机呢?”

“我不是说了么,你怕我给你找麻烦。” 

“你会给我找麻烦吗?我怎么不知道?”

她一怔,被问住了。

过会儿她说:“你怕跟丁希有一样的下场。”

你神经质般大笑三声,恶狠狠说道:“这位同学,你搞得清楚事情的先后顺序吗?你搞得清楚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吗?我能跟丁希一样?丁希什么人?我什么人?我能跟他干一样的事儿?我忠于组织!忠于集体!忠于纪律!服从安排!他?他那是叛!逃!叛逃美国!性质严重得很!我能跟他一样?说话注意点儿,小心我告你诽谤。”

“那凭什么让我走?我的能力比黄然然强得多。”

你逼视她,声色俱厉道:“让你走,是组织上的决定,是慎重的,也是综合的考虑,是开了会的,是留了底的,是有记录的,是可以翻出来查的!我们是正规单位,凡事都要有程序,都要走流程,都要有民主讨论,最后的结果那都是要签字盖章的!你以为我能一手遮天?想让谁来让谁来?想让谁走让谁走?开什么国际玩笑!好了,既然说到能力问题,你说你比黄然然能力强,黄然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她比你能力强,我们听谁的呢?说到底,你觉得你能力强,只是你的主观判断,未必就是客观事实,因此才需要开会讨论谁走谁留的问题,而讨论的结果,就是你不适合我们那里。老实说,鄙人也参加了你们的实习评定工作,你可以去看看我给你写了什么评语,看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当然了,如果你能看得到的话。”

你唾沫横飞地说完这长篇大段,嘴唇颤抖,心如鼓响。你想:天啊!我都说了什么啊!这些我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平日里最唾弃的鬼话、每次听到都要在心底狂笑的鬼话,现在居然变成了我自己语言的一部分,居然张口就来了。这一定是竞争的结果,求生的本能……反正,我信不信不重要,能让冯美琪信就行了。嗯。

可面前的冯美琪何止是信了,她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你,仿佛被吓傻了,仿佛不认识你,仿佛见到了一个令她恐惧到了极点的怪物。人有时候是这样的,因为过度恐惧反而动弹不得,脸上还会露出怪异的微笑。你这才感觉到脸上的肌肉正不听使唤地抽搐着。此刻的模样,一定很狰狞吧?一定很丑陋吧?一定,一定……丑恶,丑恶,全是丑恶!你这张嘴脸,这副人格,这把骨头,什么白马王子,什么谦谦君子,什么谁嫁给你谁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之一……妈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终于亲手打碎了你在冯美琪心中的美好幻象。四下这么黑,可你清清楚楚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烛光,看到了烛光旁不住发抖的自己——魔鬼般的一个我。

平静了会儿,你像是要挽回什么,抹抹嘴角,又咽了口口水,道:“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别把那身学生气带到职场上,你不明白的东西还多着呢。”

冯美琪没做声,隔半晌她轻声说:“还是别走了吧,电梯都停了,你怎么下去啊?”

你一下子又蔑然了。如果她不挽留你,或许你会更看得起她。不过,她也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挽留你,她只是惧怕你了,她怕又说出什么会刺激你——就像安抚一头困兽,好吃好喝地喂饱了,好言好语地迷惑住了,再慢慢地,谨慎地,小心翼翼地,退出它的攻击范围。

摸着黑从19楼下来,你一会儿险些撞上横在楼道拐角的自行车,一会儿又借着月光看清角落里有只硕大的猫爬架子。在全然的黑暗里一步一步走着,愤怒才一点一点真实确切地累积起来。从小到大,你上的是最好的学校,进出的都是重点班,会议室,气派的大礼堂,一排排整齐的座位上绷着洁白耀眼的座套。你去的是所有象征地位和身份的场所,要不是因为冯美琪,你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城乡结合部,半蛮荒。停下脚步歇息时,你听见有人在玩Xbox,有人在吵架,含混的方言。这些人,你根本不想关心这些人的生活,根本不想知道他们什么长相。你的地位和住在这里的人的地位,从本质上讲是不一样的。社会已经非常精确地区分了你和他们,尽管这个社会总是言之凿凿地宣告,你和这些人是团结在一起的。不,是你对他们说: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请和我们团结在一起。看那月亮,故作无知的月亮,你愤恨地望着它,又想起了冯美琪。他妈的女人,骗,都是骗!全是骗!用烛光骗!用月亮骗!用身体骗!用一年中最美好最无辜的春风骗!最后再一棍子把你打晕在地,指着伏地不起的你狂笑道:哈哈哈哈,你他妈的是不是傻?!

憋着一口恶气开车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一盏灯都没给你留。你因在外受了气,这会儿也不管不顾,摔门砸柜的,甚是解恨。

爬上床瘫于枕上,听见妻子问道:“回来了?”

你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能洗个澡再上床么?身上什么味儿啊又香又臭的。”

你这才记起:晚上吃的烤鱼。你这才明白,冯美琪当晚紧紧抱住的是一身烤鱼味儿的你。可笑。最后一击。

“太累了,明天早上起来洗吧。不然我去沙发睡也行。”

你刚要起身,妻子拉住你道:“算了。跟你说一声啊,我约了老刘,后天晚上咱们一起跟他吃个饭。”

“行,都听你的。”你挣扎着说完这句,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入沉沉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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