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SIX,六)

有好几次了,你梦见中弹,梦见被飞机轰炸,梦见在那一天一地炮弹的碎片里夺路狂奔,可你总是活了下来,甚至有时你都能感觉到胸口已经被炸了个大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怎么也流不完的鲜血。那鲜血,一股一股,一束一束,顺着双腿涌到脚下,还有温度,还是烫的。你就这样站在自己的血的泥泞中,一动也不能动,一个字也说不出……可你还是活了下来。

春天真的来了,首先让你发现这个的是开车回家沿途的迎春花,肆意绽放出一大片一大片悦目的明黄色。然后是河岸的柳枝,蒙上一团团朦胧柔美的嫩绿色迷雾。面对满目盎然春景,你却无心流连,心头总是吊着铅块似的,怎么都轻松不起来。本是万物勃发生机焕然之时,你却老有穷途末路之哀叹。坐在办公桌前,无论忙得多么焦头烂额,也老是忍不住想丁希到美国没有。到了美国,他一个学语言的,拖家带口,成了黑户,又怎么谋生呢?岁月恍然,你退步了,你大踏步地退出了自己曾确信的一切。或者,其实你从来都没确信什么。你越来越会装傻充愣了,越来越会用胡说八道来翻新陈词滥调了。你清楚,你都清楚,但你既流不出眼泪,也救不回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而你已经无数次成功地说服了自己:走下去,别回头。你甚至有了接听推销电话的兴趣,听那些人豪情万丈地兜售一个五年后才建成的楼盘,或是在你发生意外伤亡后受益人可获赔百万的保险产品,虽是巧舌如簧,态度毕竟十分谦恭,语气也极具感染力,竟然令你在困顿生活中寻到了难得的精神调剂。

因此,这个陌生手机号打进来的时候,你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谁知听筒里传来的竟是一声熟悉的“吴老师”。那瞬间仿佛阴郁天空裂开缝隙,阳光洒落,光芒万丈,仿佛茶水间那扇锈死的窗户被人推开,清风涌入,温柔地融进你的鼻息,仿佛——你一直就在等这个电话,而你终于等到了。

那瞬间,你满腹委屈,鼻头发酸,难受得差点哭了出来。把那复杂情绪压了再压,忍了再忍,你锁了电脑,起身去走廊尽头的落地窗边站住,方平静道:

“冯美琪啊,你好你好。”

她银铃似的笑:“谢谢,谢谢吴老师还记得我。”

她的笑简直刺激你的神经。她走之后这几个月,你在办公室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被你们合起伙弄走了,却仿佛因祸得福。

“我寄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

“收到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删了我的微信,对吧?”

你嗯啊啊的,没说出个所以然。她要是再追问,你该怎么扯谎。玩偶猫已经被你扔进路边垃圾桶了,信也剪碎了烧了。唉,她的小楷。

窗外是临近五月的天空,柳絮如同雪花在空中飘舞,缠绵悱恻,细小可爱。你听见她问道:

“吴老师这段时间还好吗?”

你想老老实实告诉她: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你想告诉她丁希一家跑路了,想说你妻子的单位来了个新领导,好色之徒,多无耻啊。你还想告诉她你在一篇思想汇报里说了几句心里话,因此很有可能,以后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栽在你自己写的这篇汇报上……可你凝望着漫天柳絮,心中升起奇异而神圣的情绪,你想知道她打电话来的地方,你想知道,在那儿也能看到柳絮吗?你想了好多,却只是答道:“我很好啊。你呢?”

“我也挺好的。我找到工作了,还是这一行。”

“哦,那么恭喜。”

“不过我上班地方离你有点远。你们那儿地段多好啊,我的公司都算半个城乡结合部了,不过还好可以坐地铁……”

你出神地听着,试图从冯美琪的话语中,甚至语气中,甚至遣词造句中,搜寻蛛丝马迹,推测她的这通电话究竟透露出对你抱有哪种感情。她似乎对你尚存余情,但似乎又只是知会你她的近况——作为一个曾经认识的人的不具意义的联系。为什么李李,冯美琪,这些人到头来都成了你的“曾经认识的人”?

可是即便对李李,你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渴望过。你怕是真的太压抑了,真的疯了。只要来一个大活人,能让你会心微笑,能让你潸然泪下,能让你吐露真言,你就会傻傻地跟她走。更何况她是冯美琪,年轻的冯美琪,鲜活的冯美琪,致命的冯美琪。她跟你不一样,她还不是行尸走肉,她还能用年轻的血救你。你想起那个冬夜她抢着帮你结账时热心快肠的样子,装不出来的。后来她拉你去宾馆,大概也只是脑子一热,年轻人的莽撞冒失。

你清清嗓子,笑道:“行,知道你一切都好挺高兴的。我手上还有点要紧的工作。”

“好,你去忙。Bye。”

冯美琪毫不留恋,清清爽爽地把电话挂了,甚至没说“这是我手机号,你可以存一下”?也没说“要不要加回我的微信呢”?

你一面疑惑不解,一面却漾出笑意。千金难买一笑啊,有多久没有畅快笑过了?冯美琪来一通电话竟然就能产生如此魔力,令你接下来一整天都似积郁疏通,气息顺畅,仿佛没有了敌人,仿佛与全世界和解。睡前,妻子又在念叨她新领导的不堪之举,说什么“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你也只是随声附和,不愿代入其中——你只想让好不容易才有的轻松心情维持得久一点。

你听见妻子冷笑一声,道:“下个月他下地方考察,点名让我们那儿俩小姑娘作陪。恶不恶心?都能给他当闺女了。问题是,大家都知道恶心,但大家都跟着一起演。所以啊我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嗯,有权力,法律就管不着你,没权力,那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对吧?”

“你对问题的认识太浅薄了!”妻子罕见地愤然,高声道:“有了权力,何止是法律管不着你?舆论也管不着你,风序良俗都管不着你!”

你沉默片刻,道:“哎对了,那个整容的去了吗?”

“没有,估计嫌她年纪大了吧。”

“哈哈,那岂不是白整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哈哈哈哈。”

妻子对你怒目而视,瞳孔似是泛出病态的亮光。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

“……行行,我错了,我不该笑,行不行?”

“有什么好笑的?说啊?你说出来啊,让我也高兴高兴?”

“我笑错了,好吧?不好笑。真的,不好笑。我错了,我再也不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在单位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说到此处,她嘴唇一颤,簌簌滚下泪来。

“真的老吴,要不是我房子还没下来,真想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你本被她训斥得灰头土脸,她一哭,你更觉烦躁,却只得好声好气安慰道:

“亲爱的,咱们以后别在睡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了,影响心情,影响睡眠质量。既然改变不了环境,又没法离开,那就努力去适应好了。”

妻子拭了拭泪,望着你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前都是我安慰你的。”

“人总得成长,对吧?”

她悻悻地,本躺下不提了,没一会儿却翻身起来道:“这么一对比,老刘真算不错的。虽然人是粗俗点儿,但起码不恶心。而且,他还那么看好你。你得多跟他联系着,巩固好关系,别成天坐那儿跟个傻子似的,以为天上能掉馅饼!”

……你也不知怎么的就去了冯美琪的家。你跟她甚至没有多言,没有多语,就开始行男女之事。四下安静得近乎恐怖,安静得仿佛有很多双眼睛,正屏息静气看你和她的激情戏。她的家你一次来,处处都像是安排好了的陷阱。比方床的角度,比方灯的方向,比方没拉严实的窗帘,还有天花板上惹人起疑的小黑点,你突然脱口问道:“你不会在偷着给我录像吧?”

“哎呀你这人,这么没安全感啊?受害妄想狂!”

冯美琪异样地笑着推一下你肩膀,你便仰面倒下,任由她把脸埋进你的小腹——妻子从来不愿这样,嫌脏。你看见冯美琪高高翘起的臀部,两个完美的弧形,心下难忍,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身下。你们在窗帘底下,在电脑桌前,在卫生间里,翻云覆雨颠龙倒凤,一天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她这个房子,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偏远得仿佛一个隐蔽的爱巢,一方无主的乐土。最后,不知是第几次,你和她像两只动物似的僵直地抱作一团,再慢慢叹息着瘫软在地。

“好吗?”过很久她问你。

你指指喉咙,嘶哑地说口渴。

她笑着翻过身来,给你一个深长的舌吻。

“别闹了,我是真的口渴,有没有水?”

“等着。”

她一骨碌爬起来,光溜溜地走开了。一会儿走回来,递给你一瓶矿泉水。

你爬上床,费劲咽下一口水,喘息道:“怎么办?我犯罪了。”

她也爬过来,头枕在你肩上,道:“如果你犯罪了,那我就是共犯。”

你没接话。肉体渐渐苏醒,心里渐渐不是滋味。窗外暮色四合,那一天一地的茫然,令你如坠梦中。

冯美琪在一片昏暗中问道:“吴老师,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单位的第一天,是你下楼去接我的吗?”

你蹙眉想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单位进出必须凭证件,冯美琪初来乍到,没证件,进不来。

“记得。怎么了?”

“那你记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吗?”

你疲惫地摇摇头。

“是一件白色的衬衣,好像是亚麻的,对吧?当时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哎,白马王子也不过如此了。”

你干笑着没接话。人们都说白色意味着纯洁,可你纯洁吗?你看一眼赤身裸体的冯美琪,又看看一丝不挂的自己,方才与她痴缠时还暗想:难怪古人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现在你胸中翻涌着巨大的恶心,比跟老刘组完饭局那种恶心更甚千倍万倍的恶心。如果能让冯美琪立马从眼前消失就好了,如果能杀了她就好了,如果,你能杀了她,与此同时,如果,杀掉她不算犯罪。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是犯罪,从精神上消灭一个人却不是,这就是所谓现代法治的最根本漏洞,这就是现代奴隶制的坚实的法理基础。你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想等这恶心与愤怒自动褪去,结果却更加惊恐地意识到:现在想摆脱冯美琪已经来不及了!

“我给你读一首我写的诗好不好?”

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见那窗子底下已铺上一层银霜似的月光,只觉悲愤难忍,随即潸然泪下。完了!你的前途完了!你的生涯断送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你十几年来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就这么一下子,就因为跟这女的上了床,完了!全完了!你伤心欲绝,干脆以掌掩面,嚎啕大哭起来。你根本不想听她的诗,奥斯维辛之后无诗歌!你是如此肮脏!

“老吴?老吴?老吴?”

有人唤你名字,一声一声,直到把你从幽暗的意识海底拽上岸来。你缓缓睁眼,适应光线,见妻子的脸出现在很近的地方。你一只手压在胸上,似有千斤重量。抬起另一只手抹抹眼角,果然是湿的。

“怎么了?做噩梦了?”

“呃,好像是,好像做了个噩梦。”

“怎么还哭了?”

你只得支吾道:“梦见我外公了,好像还活着似的。”

“快起来吧,要迟到了。”妻子没再多问,拍拍你的枕头,转身去了客厅。

你笈着拖鞋,闷闷下床,见早饭已经做好了放在桌上。烤面包,煎火腿,新鲜芦笋。你愧疚坐下,拿起面包咬了一口,食不知味。真对不起妻子,居然做这种梦。

“咖啡是你自己来还是我给你做?”她问。

“麻烦给我做一杯,谢谢。我头有点儿疼。”你垂着眼,不看她。

“你怎么了?怎么跟我这么客气?”

你略一沉吟,鼓起勇气握住妻子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亲爱的,你爱我吗?”

“你到底怎么了?”她诧异地笑。

哦,那就是不爱了。如果爱,就该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什么呢,当然爱你了!眼下,她对你也就是按着夫妻的情分,体贴照顾。爱,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的。你有些释然,松开妻子的手,笑道:“没什么。”

她却道:“昨天晚上是我太急躁了,对不起,我现在脾气是有点大,可能压力太大了。”

“什么啊?——哦,笑的问题?嗨,我早就忘了,我是不该笑的。”

“那好,那就不说了。”妻子匆匆吃下几口面包,喝掉半杯咖啡,站在门边的全身镜前略一打量,推门上班去了。你坐着,努力镇定神思,觉得那个龌龊的梦似乎离你而去,可开车去单位的路上,独自在密闭空间呆久了,那梦又忽然飘了回来,简直无耻地缠着你不放。你眼前又出现了冯美琪紧绷的腰身,浑圆的大腿,甚至还能感觉到她微凉的体温,完事之后布满汗珠的前胸和后背。等十字路口红灯时,你望向高楼大厦,路人车流,见清晨的阳光打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刺目光线,你靠着椅背颓废地想:这一尘不染的世界是真实的吗?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是真实的吗?连我都这么龌龊了,我竟然梦见跟妻子之外的女人上床,那么这些人,这些看似为生活奔波的一本正经的男男女女,他们就都活得那么磊落那么坦荡吗?他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他们就没有一具橱中骷髅吗?

可忽然间,你又记起来在梦里起的杀心:你要杀掉冯美琪,灭她的口,要把枕头一下子猛地压在她脸上,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或逃脱。然后她会挣扎吧?两腿乱蹬两手乱抓,可是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她就不动弹了,断气了。那具年轻的身体会变得软软的,很软很软,花瓣那么软,再过一阵子,又会变得僵硬,再过一阵子,还会长出尸斑,法医都是据此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的……哎,如果在梦里动手弄死冯美琪,也会是这样的效果吗?但既然是在梦里,死就不再那么容易了。说不定,当你把枕头狠狠摁在她脸上想弄死她时,她却躺在下面妖怪似的放声大笑呢!……你也是,有好几次了,你梦见中弹,梦见被飞机轰炸,梦见在那一天一地炮弹的碎片里夺路狂奔,可你总是活了下来,甚至有时你都能感觉到胸口已经被炸了个大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怎么也流不完的鲜血。那鲜血,一股一股,一束一束,顺着双腿涌到脚下,还有温度,还是烫的。你就这样站在自己的血的泥泞中,一动也不能动,一个字也说不出……可你还是活了下来。

正想着,红灯变绿了。你换挡,踩油门,刚起步便听得“砰”的一声,你愣了半秒,连忙挂档拉手刹,下车查看。只见一辆山地自行车横倒在地,前轮空转,旁边歪着个穿一身藏青色运动服的青年,龇牙咧嘴,伏地不起。

你慌张问道:“你没事吧?”

他却不答,也不看你,盘腿而坐,痛苦地揉腿,揉膝盖,揉胳膊肘。

完了,八成碰上个碰瓷讹钱的了,你扶额。真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放屁专砸脚后跟。从今天起床就觉得不对劲,觉得心跳过速,心率不齐,心脏好像要从胸口猛一下蹦出来似的。早知道就不该开车出来的,这下好了,摊上事儿了。唉!都怪冯美琪,要不是她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要不是做乱七八糟的梦你也不会开车发挥失常。自从领了驾照,七年过去,你还一次事故都没出过呢。谨小慎微如你。

也罢也罢,你开车撞人跟冯美琪有什么关系?人倒霉的时候,喝杯凉水都塞牙呢。

你手叉腰上看那青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任由来往人群好奇地伸头探脑,围观你这手足无措的肇事者。没想到,真想不到,向来低调的你就这样在早高峰出名了。眼前这位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摆平呢!

过了半晌,那青年竟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他拍净衣服上的土,半是怨,半是笑,说道:“大哥,你起步也太猛了,你是要参加F1赛车吗?”

你分辨道:“我直行,你右转。你右转怎么跑我左边去了?”

“我骑自行车,您开车,我是肉包铁,您是铁包肉,您理应让我才对啊。”

你自知理亏,忙道:“是是是,对对对,我不是说是你的责任。那咱们赶紧去医院检查?”

那青年却没接话,只是又揉了揉腿,活动活动踝关节,道:“算了,应该没事儿。对了,你的车怎么样?”

你这才一拍脑袋记起来,忙去查看车头,还好,只凹进拇指盖儿大小的一块,应该可以走保险。

那青年这会已然扶起自行车,拍了几下车座上的土,对你笑道:“那咱们就别在这儿给其他人添堵啦,都赶着上班呢。”

听他这么说,你倒愣住了,料定他必有什么坑你的后手,忙追问道:“你确定没事儿吗?你真的确定吗?你别现在说没事儿回头讹我啊,要不咱们现在都留个证据?”

他凑近了你,错愕道:“您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不是,我就是怕你现在没事儿,过会儿又有事儿,找不着我了。”

“我自己有没有事我自己能不知道吗?”他有些嘲讽似的一笑,道:“就这样吧,咱们也算不撞不相识了。”

见他潇洒地跨上车座,扬长而去,你愣在原地半晌,坐进车里还大呼不可思议。竟撞了个如此通情达理的青年?难道他真的不会事后报复?你的怀疑令自己都觉得可笑。在大厅等电梯时你又想起那青年,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英气逼人。两抹淡眉,眼神如星,嘴角却透出轻蔑倔强之意。唉,年轻真好,相形之下自己真的是老了。老了,被这社会的大染缸浸泡太久了,才腐朽,才满脑子弯弯绕的心机,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或许世界并非你以为的那么不堪,你看,这么个小概率事件就足以令你窥到它的光明之处。从那青年,你忍不住联想到冯美琪,她也年轻,也有着与你形成鲜明对照的澄澈。真奇怪,现在你每见到一个阳光下的年轻人,都会想起冯美琪。那个乱七八糟的梦,终究与她无关啊。你似是成功地自我说服,这才翻出通话记录,新建联系人,存下了她的手机号。

“丁希和王影的处理结果已经张贴在每层楼的告示板上,大厅的告示板也有,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每个人路过的时候都认真看一下,领会一下。”

台下济济一堂的与会者全都鸦雀无声。你坐在最后排,冷眼看着这些人的后脑勺。圆的,扁的,秃的,毛发旺盛的。都绕着什么鬼主意呢?呵呵,真想挨个儿敲开了看看内部结构有多诡异。

“今天来的都是各部门的骨干,回去之后务必传达到位。类似的事我们决不姑息,有一个处理一个,有两个处理一双。党有党纪,国有国法,别想着钻空子,因为没有空子可以钻。现在这个时期非常敏感,也极为特殊,护照的集中统一管理制度,是必须的,也是长期的。”

发言人略作停顿,扫视台下,问道:“丁希那个部门的人来了没有?”

你不料还有这么一出,忙举手示意,不自觉就站了起来,瞬间成为会场焦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为。”

“你怎么坐那么后面?”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几分钟,为了不影响大家开会就坐这儿了。”

“那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你怎么开会还迟到啊?没通知到?”

你嗫嚅着不做声了。

“怎么这么自由散漫啊?还是你们这个部门都自由散漫惯啦?嗯?所以出了个丁希?”

台上这位年纪还没你大呢,不过是坐在那个位子,就有底气有资格厉声训斥你,当众羞辱你。你强忍不快,道:“再次抱歉。您说的我都听到了,记下了,回去一定准确传达。”

众目睽睽之中,你缓缓坐下,脸上火辣辣地烧,一散会就夹着笔记本逃也似的从后门溜了。他妈的,好心情连半天时间都没能维持。骂我?骂我算怎么回事?骂我有用吗?骂我,丁希就能从美国回来受审啦?骂我,丁希那孩子就不是在美国生的了?净知道欺负老实人!净知道找软柿子捏!他妈的,抓不到丁希就迁怒于无辜!……丁希这个王八蛋,以前在办公室挤兑我也就罢了,现在人都走了还要再让我当一次替罪羊!你在那既深且长的走廊里疾步快走,越想越来气,越想火越大,冷不防和一个人正好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竟是张姐。她还是穿着上次在电梯遇见时穿的那件白底黑点绸子衬衫,见是你,淡淡点了点头就走开了。完了,张姐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她这般冷淡你,肯定以为是你给丁希王影通的风报的信。你想叫住她,说你真的什么都没往外说,说你这张嘴严得很。可是,解释,解释得清吗?不怀疑你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释,怀疑你的人解释也没用。就这一两秒闪念的工夫,你再回头张望,张姐竟然已经从走廊上消失。你呆住,连忙屏息聆听,也听不到任何一丁点远去的脚步声。难不成刚才只是幻觉?难不成一切都是幻觉?你倒吸气,只觉手心滑腻腻湿漉漉的,就像沾满了……血?你慢慢地,慢慢地张开手,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

“吴老师?”

你惶恐地猛抬头,见是黄然然正探究地看着你。

“吴老师您在这里等人吗?”

“哦——没有没有,哈哈,怎么搞的,突然有点儿迷路。”

黄然然咧嘴一笑,道:“吴老师也太幽默了,前面就是办公室了。我陪您一起过去?”

“好好,我也正要回办公室呢。”

真奇怪,你心想,丁希跑美国去了,这个黄然然却安安稳稳地在办公室扎了根,半个人已然钻进了体制内。她必然不简单吧,你对她有点好奇,也有点怕。改日必须探探她什么底细什么背景。

“你——丁希老师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她嗯一声。

“你跟他还有联系么?”

“没有啊,想联系也联系不到吧。不过,如果可以联系到的话,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她叹口气,“这里不好吗?真是想不通。”

黄然然看似温和实则坚定的表态,寥寥几句就令你心中起了惊悚的寒意。不过是人走茶凉,墙倒众人推。难怪她能留下来,她的确适合这里,丛林社会,适者生存。往后,你恐怕还得跟她学怎么做人呢。

你和她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忙到午饭时间才敢踱步出来,把告示板上贴着的处理决定细看端详。几个零星人影也在旁驻足,有的笑道:“到底是丁希啊,向来都是敢想敢干。”有的笑道:“‘严肃处理,开除出党’,人都跑了,有意义吗?”有的笑道:“杀鸡儆猴。不然,全跑啦。”

你句句听进心里,尤其最后那句,你举双手赞同,简直是——无法同意更多。对,这就是杀鸡给猴看。可你是猴子吗?你不是,你比猴子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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