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FIVE)

你以前听说,人越是起了逃亡之意,就越是要伪装得一切如常。有的人会故意放一台还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有的人会故意留下一只行李箱——空的。越是让旁人消除戒备,放松警惕,逃脱的成功率就越高。怕就怕夜长梦多,横生枝节。若不能一鼓作气,必然再衰三竭。

你顺利地迈过年度大关,还领了个无甚实质意义的“伯乐奖”,肯定你在指导实习生工作上的付出。滑稽是滑稽,可你已习惯于这种滑稽,你甚至觉得,这滑稽就是你努力生存的全部意义。你仿佛重又陷入一个柔软惬意的沙堆,恰到好处的温度湿度,头顶白云朵朵,阳光和煦,微风带着怡人的热带花香,拂面而来。你所处的这个体制,你咂摸,无非是看谁权力大,看势头在谁那一边。以前呢,你胆子太小,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一心想凭和气忍让之道换得一丝喘息,可现在你看清了,资源就那么点,机会就那么多,你不强硬出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摘桃子。忍辱负重换不来进步发展啊,以后应该尽量放开手脚才是。你得学会站队,大树底下才能乘凉。反正,不是还有老刘这个靠山么?……想到老刘对你的评价,你虽不敢尽信,可毕竟有一股子获得权势者首肯的特有的得意。

冯美琪临走的头天晚上给你发消息,说第二天中午想请你吃个便饭,感谢半年多来你对她的栽培,吴老师,能不能赏这个脸?你没回复她,睡前才靠在床头重又翻看这条消息。当时你虽一心要对她除之而后快,可如今人家真要走了,你又略有兔死狐悲的恻隐之意。手指一动,你点进她的朋友圈,见满屏的自拍,美食,跑步的打卡记录,其间穿插着不知从哪里复制粘贴来的人生感言。她不是说她还写诗吗?你的手指划上划下,并无所获。估计贴过吧,但是专门分个组,把你给屏蔽了。她不是说了,绝不会给你机会让你说她的诗写得很烂的。忆及往事,你淡然一笑。毕竟还是心存防备,她对你所谓的好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妻子睡在旁边,气息平稳,神情安然。你的婚姻终于恢复了平静,可为什么你却像一只飞了太久太疲倦的鸟,以为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枝桠,反而却陷入更深的疲惫中呢?去客厅喝了几口水回来,你拿起手机,返回冯美琪的朋友圈。没成想,也是此时,她的头像照片一闪,换了,从托腮的自拍照变成一只盛满五彩幸运星的玻璃瓶。

——原来她也正在看手机。很可能,她一直握着手机,等着你的答复。

你有些惘然,想起这女孩子美丽的秀发,想起她给你起的外号,想起她眼里含着笑意对你说:如今还会抬头看月亮的人,一定是经历过刻骨铭心爱情的人。

往后,无论是你的日子,还是她的日子,都长着呢。

那就祝她今后幸运吧。除此之外,你做不了更多了。

确认删除冯美琪?

确认。

春节时,因为护照已经上交,你和妻子飞去三亚度假。哪知海边人头攒动,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净是欢声笑语拖家带口的三口之家。相形之下,你和妻子明明都不年轻了,言谈举止也不像在热恋期,却孤零零地结伴出现,即便别人不说,也老觉得他人的目光净是对你们疑似“丁克”的窥探与评判。面对因格格不入而招致的无形压力,妻子以抱怨作为回击:一会儿嫌熊孩子太多,一会儿嫌别人太聒噪,酒店房间朝向不行,空气质量比想象中的差远了,这就叫蓝天啊?骗鬼呢,还不如在北京呆着!起先,妻子一发脾气你就赶忙好言安抚,后来想明白她是心里有气,便以沉默相对,免得说多错多,一不小心就引火上身。

第二天,妻子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完自助早餐就回房间窝着,看电视上网打发时间。你见状,只得独自一人去了海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沙滩上刷手机——和她呆一起没话说,也不敢说。朋友圈里,冷冷清清。翻半天,看到薛穆在日本北海道,照片里的女孩子却不是上次在购物中心遇见的那个了。另一个人,跟你做过七年同事后来跳槽去了外企的,正在洛杉矶星光大道打卡。那会儿他要走,你们还笑他傻,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放着体制内的好工作不要,即便档案里写上“开除”二字都铁了心地往外跑。如今你被困在这里,安全是安全,可再安全的笼子说穿了还是笼子。所以,傻的到底是他?还是你们这些笑他傻的人呢?可是,即便消除了愚蠢,学会了聪明,就足以在变迁世事中躲过明枪和暗箭吗?你心下茫然。

举目一望,海边已经聚集起拍照的人群。远近各处的比基尼美女,拗着姿势,力图在镜头前留下几张定格的倩影。你只是看着她们,却毫无感觉,仿佛在看一只只空的高脚杯。你也曾年轻过,可如今你就像一块迅速老化的电池,再也充不满电了。即便是想起李李,想起十一年前她在你家楼下避风的那一幕,也有些奇怪的疏离和麻木。如果本不可求,人和人又何必相遇呢?看上去是回避了痛苦,事实上是再也感觉不到快乐。

“又刷手机呢?”

妻子突然拎着只帆布袋出现在身旁,把你吓得不轻。正在想李李的你,脸上不会又出现了什么不寻常的表情吧?你忙以惊喜的笑容掩过,问道: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嫌外边吵么?”

“吵是吵,呆房里更无聊。电视没一个台能看的,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节目,还不如出来透气。”她说。

只见妻子脸上略施薄妆,戴一顶宽沿遮阳草帽,以一件浅粉色亮片长袍裹住连身纯白比基尼。如此修饰,竟有一番前所未见的风情。

你恍惚几秒,问道:“这些衣服怎么都没见你穿过啊?”

她似是对你的反应十分满意,笑道:“早就买了,只是没机会穿。好不好看?”

“好看。真的,好看好看。”你连声赞叹。

见妻子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你忙去租来躺椅和遮阳伞,一一布置妥当。妻子从帆布袋里取出防晒喷雾、墨镜和书,分明是有备而来。

你看那书的封面:《心是孤独的猎手》。

心下一震,以前不知道她还看这种书呢?你又庆幸她拿出来的不是《人际关系法则80条》之类。

在旁安静了会儿,你献殷勤道:“要不要我给你拍几张照啊?不然,你穿这么好看,不留个纪念太可惜了。”

“好啊。”妻子戴上墨镜,拿着书惬意躺下,假装翻看——其实你也不清楚她是真看还是假看,你不知道她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是在看着你,还是在看着书。全景,近景,半身,特写,你望着镜头里的妻子,想到几个月前她说要去整容,说自己老了,长法令纹了,这才有点儿明白这几天她情绪不佳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没有孩子。看书的照片拍够了,你又提议去岸边给她拍踏浪的照片,她欣然默许,然后就和海边几十上百个女人一样,面带微笑,寻找角度,伸展肢体。你暗想,她能对着镜头这样笑,却从不对着我这样笑,究竟是为何呢?你偷偷将镜头移开,对准极远处的海中几座迷离的小岛,妻子的脸便成了一大块面目模糊的前景,或者是人群中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小黑点。这太有意思了,仿佛在用恶作剧捉弄她,仿佛是你对她最微弱却最狡黠的反抗。

“你要发朋友圈吗?”

“不发,自己看看就完了。”

午餐时妻子坐在桌旁,刀叉碰都不碰,净顾着津津有味地欣赏你给她拍的照片。

“发一下也没什么吧。你发了记得告诉我,我去给你点赞。”

“哎,我又不是那些小女生,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想什么,都往网上发,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妻子放下手机,吃烤猪排,喝葡萄汁。

你略感意外,之前她不是说过得让别人知道你们过得很幸福么?她似是觉察到你的疑惑,细嚼慢咽着低声道:“老吴,我最近发现一件事儿特奇怪——我发现我圈子里那些同事领导,都不怎么说话了。你发现没有?”

“没有啊。有吗?”你啃了一半鸡翅,抬眼看她。

妻子深吸气,恨铁不成钢道:“唉!老吴啊!你怎么迟钝成这样?算了算了,吃你的鸡翅吧。”

“哦,你吃不吃?”

妻子思忖片刻,又道:“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迟钝也有迟钝的好,你一时半会儿改不掉的话,那就这样吧,傻人说不定有傻福呢。”

“嗯,反正我平时也不怎么发东西。”

“那就对了。大家都不说话,咱们就不要提自己在海边度假。大家都不吭声,咱们也不吭声才是最保险的。老吴你也少说话啊,祸从口出,沉默是金。”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好多遍了。”

不远处就是海天一色,艳阳清风,人世间最怡然的海滨景致,徜徉无边,仿佛可忘却一切烦恼,妻子几句话却把你说得心情烦闷,灰暗难解。因为经她这么一说,你也意识到了,你的圈子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把朋友圈设为“三天可见”,你的同事,上级,朋友,曾经的,如今的,都是不发言,不表态,顶多说些工作上的事儿,再配上几句片汤话,什么砥砺,什么共勉,什么格局,什么再战。似乎这些人和你妻子一样,为了规避风险起见,都把自己藏起来了。对外展现出的,无非是一副千篇一律的勤奋上进的面具。他们不像活人,像定时播报的机器。他们也无所谓悲喜,只有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确,政治正确就是随大流,不出格,服从,消除个性。你回忆良久,想起上一条你妻子发的勉强能算得上真情实感的东西,还是那条“冬日的夜晚,家是温暖的港湾”。而那位自称闲时还写写诗的冯美琪,怎么当时轻易就删掉了她。要是把她留着,还能看看人家的近况,也好做个参照比对。当初是那样要把人赶尽杀绝,现在看来,她被你们赶出这个“不适合的地方”到底是不幸还是幸呢?她收拾东西走人了,倒是一身轻松,清风入怀。留着你还在修罗场里熬着斗着,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剩下几天,你都在百无聊赖又焦灼不堪的倒计时中度过,假期一结束便不情不愿地坐飞机回北京了。飞机降落前你见舷窗外无数林立的高楼,一丛一丛,一堆一堆,仿佛无人问津的墓冢,仿佛一根根针,一条条刺扎进腹中。你蓦地想起自己工作了十几年的大楼,也是这样无边的灰,仿似经年的蛛网,仿似磨损了太久再也看不清风景的镜片,还有你进进出出了十几年的之字形走廊,悠长怪异,总会有个人突然出现在拐角,乌鸦似的怪笑着跟你点头问好……你想起自己曾是那样拼了命地和人竞争,要证明自己出类拔萃,要证明自己能力不凡,要证明自己足够优秀因此配得上这个足够优秀的体制——因此可以留下来,享受优秀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所有那些你曾要努力证明自我存在合理性的壮举,现在却让你感到一丝愚蠢。你的胃,此时也很不凑巧地一阵痉挛,刺痛难忍。

开年回来,专业上没有新花样,会议数量却翻了好几倍。你们每周开会一到两次,读文件,学精神,写汇报。刚开始你也老老实实写,认认真真写,后来实在写得心烦,因来来去去就那么些车轱辘话。你想,他妈的,哪儿来那么多能汇报要总结的,随便对付对付得了。这么多人都得写呢,哪儿看得过来啊。可你刚把敷衍了事的打算对妻子提起,她却立刻正告你说:每一篇都要认真写!这些东西,全部要进档案的。人家不查就是不查,一查就是一个准。敷衍?你有几条命几个胆子?

你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地听着。原来你费劲心思写的这些东西,全是自掘坟墓,全是日后返回头审你的黑材料。

这下你真的怕了,慌了,恐惧了。猛记起上个月刚在一篇总结汇报里发挥了几句,直指积重难返的形式主义风头,禁不住两腿一软,险些昏厥。可惜汇报偷不出来,可惜不能来场大火,把你亲笔写的东西烧个干净。可人一到单位,环顾四周,又觉世上本无事。身边这些同事不都跟你一样么?一样开会,一样写汇报,一样为了体制待遇暗中较劲,每天却也云淡风轻有说有笑的——起码表面如此。是他们让你觉得你的怕毫无道理,是他们让你觉得,你可能真的病了。妻子说你迟钝,其实你并不,你只是不愿相信这个呆了十几年的地方会害你——好歹你拿过三四次奖,你还被指定为项目负责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你做过不少贡献……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可你的确感觉到了什么,说不清的什么,令你困惑的什么,令你不安的什么。你很想抓住随便经过身边的一个人,问他:“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可那人一定会拉着你的手坐下来,亲切地好奇地刺探般地反问道:“什么啊老吴?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你说说?说清楚,说清楚了我才能告诉你,我是不是感觉到了你感觉到的那个什么。”

还有什么是比自我暴露更危险的?绝不能开这个口。

这天下班回家,你发现电梯里新装了一面电子屏幕,足有半面墙那么大,活像个放大版的手机。睡前你问妻子:“你看到电梯里新装的那个东西没?”

“那个广告屏?看到了啊,怎么了?”

你狐疑道:“那不是一般的广告屏吧?看着怪怪的,好像还能录音似的?”

妻子打了个很长的哈欠,道:“唉,困死了,我们那儿新来了个领导,名堂一大堆,小心伺候吧。我先睡了。”

你闷闷地堵了满腹的话,只好也关了灯躺下了。在黑暗中你想,妻子还嫌你迟钝呢,她才是那个更迟钝的吧?真讽刺。可是,让妻子误以为你“迟钝”,未必就是坏事。比方一个瞎子,某天他突然什么都能看见了,却仍旧面不改色,戴副墨镜杵着拐杖装盲人。比方一个能飞翔的人,却仍旧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事张扬。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张开背后的翅膀。你奇怪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越界的怪念头。不说破,也是欺骗的一种吗?难道你连枕边人都打算骗了?不是吧,就算隐瞒,就算欺骗,错的也不是你,是她。是她对你毫无兴趣,从结婚到现在,是她根本不想去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你没有义务告诉她:亲爱的,在经年累月的生存战争中,我已学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没有义务告诉她:亲爱的,从现在开始,请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因为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揣着明白装糊涂,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真的明白。

没错,装傻充愣,才能让你看得更明白。你躺在黑暗里,对自己微微颔首。

这天,你跟人事的张姐在电梯遇见,还没搭讪着说几句,她的手机响了。大概是你在旁边说话不方便,却听到她含糊其辞地提到一个人,正是那个说你“宝刀未老”的丁希的妻子,姓王名影,也在人事做事的。

待张姐挂掉电话,电梯已经下到一楼。你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客客气气请她先走。走到外面,又另起话头说到国内几个新兴的旅游景点,张姐却打断你道:

“小吴,你知道我们这小王都干了什么?”

“啊?我不知道啊,她不是管护照的吗?”

“想不到吧,有人举报她偷了护照,趁着春节的时候去美国生孩子了。”

你大吃一惊,忙低声道:“不会吧?我看丁希上班休假都挺正常的啊,别是谁……别是谁别有用心打击报复吧?”

张姐抿嘴一笑,理了理鬓发,道:“我也是看你特别支持我们的工作,本来这种事呢,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既然你都听到了……对吧?”

你忙摆手分辩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听见您打电话。别人讲电话的时候我都是自动开启屏蔽功能,这对别人也是一种尊重。”

张姐走到一棵樱花树下站住,细眯着眼对你笑道:“我干了这么多年,有能力的人见多了,但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到头来都会栽在‘小心’二字上。小心谨慎,才能驶得万年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是是是,不过,他们……如果是真的,后果会相当严重吧?”

“你觉得呢?好了,我先走了,还有点事。”张姐不欲再多言,匆匆离去,留你在樱花树下怔了半晌,忽觉往来行人都在看自己,连忙收拾出一副无事的表情,挠挠头,讪讪地往单位大门外走去。

坐电梯回办公室,你竟正好在走廊里撞见丁希,他从茶水间端着杯咖啡晃出来,一见是你,怎会放过这挑衅的好机会,两腿一叉,挑眉笑道:

“哟,老吴,又上哪儿偷懒儿去啦?”

“下楼拿了个快递。”你晃晃手里的纸盒。

“对了,你那位姓冯的小美女好像走了哈?哎呀,可惜可惜,多好的一棵苗子,怎么到你手里就给栽培坏了呢?”他阴阳怪气道。

你咧嘴一笑,道:“喝你的咖啡吧。”

“对对,咖啡凉了。唉,其实我跟行政说了好多次,买个咖啡机回来,天天泡速溶咖啡真不是个事儿啊。咖啡,也分高中低档。但没办法,条件所限,咱们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就着那最低档。”他晃晃脑袋,作痛心疾首状。

你脱口问道:“老丁,咱们做多少年同事了?”

“干嘛呀?你不会是要跟我叙旧吧?”

“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你猛地将军似的,瞪着他不放,“你怎么这么虚无啊?”

丁希一愣,转而哈哈大笑道:“哟,老吴的道行越发高深了,咱们都听不懂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他拒绝与你对视,神经质般地尖声笑着,转身往办公室走去。你落在他身后两三步,看着他端着杯子的背影,看着他的头发在后脖颈形成的一个尖,仿佛正在看他的下场。真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丁希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竟然要完蛋了。不,不是你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而是他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你也只是正当防卫而已。枪手必死于枪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连你都知道,偷护照跑去美国几乎等于叛国罪。这下丁希完了,这下丁希死定了,他是会慢慢地死呢还是速死呢?真没想到,一度是领导眼中红人的丁希,地位稳固坚如磐石的丁希,竟落到可以被你落井下石的地步。砸死他,踩死他,只需动动手指头,这个受过教育的混蛋满腹诗书的人渣就会死得更惨。

你的大脑一面飞速旋转,一面却有神清气爽苦尽甘来之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老天,果然是公正的。抱着从未有过的仰赖与确信,你伏在桌前忙碌半日,方记起刚拿回来的快递盒子还没拆。刚才快递给你打电话你还怪道,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也没有工作上的合作文件要收。收寄标签上打印着 “某某商贸有限公司”,更令你一头雾水。

拆开盒子一看,只见一只猫咪玩偶,用玻璃纸包着。另附一张折了三折的布纹信纸,打开来,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吴为吴老师:

还记得我吗?

春节我去厦门玩儿了几天,买了两只猫咪玩偶。自己留了一只,送给你一只,希望你喜欢。

冯美琪

年/月/日”

居然是冯美琪,居然在信中直呼你的大名,那语气太平等了,以至于令你感觉到被她轻视。她肯定知道你把她的微信删了,却只字不提。她给你寄东西是要故意恶心你呢?还是对你抱有旧情?你把盒子掩上,踢到书桌底下,埋头工作片刻又想: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留着吧,突兀。扔了吧,扔哪儿呢?扔办公室?带回家扔?去路边找个垃圾桶扔?你重读那封信,没想到冯美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竟写得一手娟秀小楷。反正,信绝对不能留,你决意,现在好不容易让冯美琪走人了,一旦被好事者发现她还在给你写信跟你联系,不知又要折腾出多大的风浪呢。

你趁人不注意,把信塞进裤兜,又随手拿了一沓翻译材料做掩护,起身去了复印室。可站在碎纸机旁你又觉不妥:这布纹信纸是浅棕色底色,就算被碎成万段,混在一堆白色A4纸里也太过扎眼。据说,现在的技术可以把碎掉的文件恢复个八九成呢。

你干咳几声,面不改色地回去了。还是等哪天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把信剪碎了再烧掉最保险。

可往远一想,你又忍不住忧虑。现在,冯美琪在暗处,你在明处。她知道你在哪儿,你却不知道她在哪儿。今天把这些东西处理了,明天她又寄别的来怎么办?只要你在这里呆一天,她就能再寄一次快递过来。你在这稳妥的体制内捧着个铁饭碗,过去十几年没挪窝,估计未来也难有变化——她就是吃准了你这一点:过于稳定。如今你竟如困兽,只剩下被动接招的份儿。不过,只要你一直不搭理她,就地装死,这女孩子也不会那么没自尊心,偏喜欢自讨没趣吧?

睡前,你没把这档糟心事儿告诉妻子,却道:

“我们那儿有个我特讨厌的人,春风得意多少年,不是一般的耀武扬威啊,突然就倒大霉了。”

“谁啊?没听你提起过还有这么个人。”

“哎,我本来想看场好戏,可现在又想,该不该告诉他他倒大霉了,也好让人家早做准备……是不是人到了晚上都会变软弱啊?”

妻子一笑,道:“我不是说了么,你就是心肠太软,而且,分不清敌我。你管他?管得了么?你这么做只有两个结果,成功了,他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你不讨厌的人,失败了,他就会知道你知道他的底细,横竖他都不会对你感恩戴德的。以我的经验,这种人栽跟头多半都是自找的,今天不倒霉,明天也会倒霉,时间早晚而已。对于这种人,多碰一下都是晦气,你就不要很高尚地自寻烦恼了。”

你沉吟,感慨道:“那哥们得罪我好多次呢,这也是报应吧……这是不是说明,世上可能真的存在——公正?”

妻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对了,你现在怎么中午都带饭了?不在食堂吃了吗?”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领导。天天中午拉着我们开会,根本没工夫去食堂。”

“开会?中午开什么会?”

妻子重重吐出一口怨气,道:“专找我们那儿年轻的,长得好看的,开会。我说呢,那谁怎么突然整容去了,原来早就听到了风声。准备工作做得够足的,想着都恶心。”

对会议室藏污纳垢之事,你也早有耳闻,却总觉得是他人门前雪。没想到这次被自己的妻子撞上,你心头激然一凛,道:“你要是实在忍不了,走了算了。”

“走?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吗,哈,你倒好,轻飘飘一句‘走了算了’。”

你本想和妻子争辩,本想说:那些人打破脑袋想进来,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这代价算不得什么。

未及你开口,妻子又道:“反正我安慰自己:我恶心,大家都恶心,又不是我一个人恶心。既然别人忍得了,我为什么忍不了?对吧?越是困难的时候就越是考验人的时候,不然我这么些年是在干嘛?我的人脉,我的资源,我的资历,我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就因为来了个王八蛋领导,就通通放弃?推翻?从零开始?可能吗?”

妻子这番话把你镇住了。你一会儿觉得她逻辑缜密,一会儿又觉得她漏洞百出。一会儿觉得所言极是,一会儿又觉得净是胡言乱语。在纠结挣扎的心绪中,妻子啪一声关掉了床头灯。

“唉,什么体制内体制外啊,哪儿都没有一口容易的饭吃。”你慢慢躺下,长长叹息。

这天上午你端着杯子走进单位茶水间时,三四个人正围作一团,低声议论着什么。他们见你进来,马上拉你入伙似的,眉飞色舞问你知不知道丁希的事儿。

你一脸无辜问道:“老丁怎么了?前几天还跟他在走廊上说话呢。”

“装,装,继续装,看你装多久。”

“我装什么啊,我真不知道。”

“行了行了,告诉他吧。”

“老丁——连夜跑了。”

你以为听错,呆了一呆才问:“老丁?丁希?”

“不是他是谁?不就他一个姓丁的。”

“连夜跑了是什么意思?”

“他老婆偷护照去美国生孩子,被人举报了。结果又不知道是谁给他放了风,他们全家收拾东西,跑了。”

红色的小灯一闪,水烧开了。你眼前似是起了一阵滚烫的白雾,失魂喃喃道:“你们谁要泡茶的?水开了。”

那几个却不搭理你,纷纷说笑道:

“哎呀,真是比谍战片还精彩,有生之年系列啊。”

“老丁那台电脑我盯上很久了,速度奇快,我先预定了哈!你们都不要跟我抢。”

“电脑里怕是有重大机密哟,来不来得及删数据格式化啊?”

“嘿,你们说,老丁那房子就那么空着啦?不要啦?好大的三居室带飘窗。”

“开玩笑,人家老丁现在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房子算什么。”

“啧啧,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啊。”

“自由什么啊自由?他有这么高尚?”

“不过他跟他老婆是怎么跑的呢?难道又把护照偷出来了?”

“放心吧,只要你下了决心,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看来你也下了决心?”

“没有没有没有,我这人最怕折腾。”

零落的笑声。

你不愿参与议论,又不愿显得格格不入,便讪笑着走到一旁,想推开窗户透口气。不料那窗户年久失修,早已锈死——锈死了你还不知道呢。就在你还犹豫着是不是要给老丁通风报信之时,已经有人抢先干了这事儿?会是谁呢?还有谁跟你一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世上哪来不透风的墙,在这大楼里,到处都是监控,遍地都是耳目,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你和冯美琪那点根本不成立的破事儿,第二天不就传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吗。你都夹着尾巴做人夹成这样了,还不是跟脱得精光在当街裸奔一样。

只是周围人都静静笑着看你,只是都不点破而已。

丁希的桌子仍是和往常那样,文件夹分为两组,摆放齐整,电脑鼠标一一就位,一只枣红色茶缸稳稳当当摆在角落,旁边的日历上贴满了便签,笔迹潦草的待办事项,甚至像黑话,像密码……你望着那一小方天地,老样子,全是老样子,仿佛他只是请了一天假,明天就会来上班似的,若是见到你,肯定还要刺激你奚落你几句似的。

你以前听说,人越是起了逃亡之意,就越是要伪装得一切如常。有的人会故意放一台还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有的人会故意留下一只行李箱——空的。越是让旁人消除戒备,放松警惕,逃脱的成功率就越高。怕就怕夜长梦多,横生枝节。若不能一鼓作气,必然再衰三竭。

“你怎么这么虚无啊?”——你想起对丁希说的最后这句,猛然意识到,或许就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丁希已经得知了一切,并做出了举家逃亡的决定。甚至他可能也知道: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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