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疤爸爸
疤疤爸爸

走得远了,会忘了当时头也不回要离开的理由。

连载|李李(THREE,七)

“以后我多加注意好吗?我一定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呃,不对,是控制自己的思想。”

你一阵恐慌,连忙甩掉手里的信纸,仿佛那是一条咬住你手指的蛇,一只有毒的死老鼠。

或者那是一团燃烧着的滚烫的火,一团能把你烧个底朝天的熊熊烈火。

都说女人有可怕的第六感,原来妻子什么都清楚。

坐在沙发上笑?有吗?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扶着下巴想道:妻子莫不是有二十四小时监控特技?什么都难逃她的火眼金睛?

你去翻她的朋友圈,那里已经对你关闭,只有一条细细的灰色分隔线。

你又去翻鞋柜,翻衣柜,翻她的梳妆台,翻她放化妆品面膜的四个抽屉。她确实没带走什么,应该只是去短途旅行了。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她不是凭空消失,只是出去散心,她不会和你离婚的。你在客厅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自我安慰,她还要外派呢,她还要分房子呢,她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因为你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

你们太像了,简直天造地设。瞧你们的婚纱照,在墙上挂得多周正。西式的,中式的,你们穿着不同的礼服,一起笑。

你又去翻你们的户口本,房产证,学位证,结婚证,职称证书,荣誉证书,资格证书……都在,通通都在,你把它们通通拿出来捧在手里,珍宝似的捧在手心里,紧紧按在胸口,它们却从你手心里溢出去,一本接一本噼里啪啦地掉在你脚边。你连忙蹲下,连忙一本本拾起,你想:正是这些,正是这些,正是这些让你和妻子死死拴在一起。你们不会离婚的,不会的,她还要你点赞给别人看呢,她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毁掉她苦苦经营的形象和名誉的。

啊,巨大的沉没成本呵。

你这才有点儿放心了,一下子站起来时却觉地转天旋,两腿一软,轰一声歪倒在那张整洁又温馨的大床上,满头是汗。两条小腿晃晃悠悠垂在床边,仿佛你随时可以滑下去,掉下去,摔下去,摔成一滩泥。

妻子回来了。

你手插裤兜,看着她一样一样把东西从行李箱拿出来,收拾归置。洗护用品,内衣,外套,拖鞋。

“换个环境,感觉好多了。这次我运气好,复查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她简洁地说,也不看你,“有些人吃了药都不行,还得动手术呢。”

“你辛苦了。”

“让一下……我买了点儿当地的珍珠粉,说是可以当面膜美白。”她从你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弯下腰,继续收拾箱子。

你突然上前,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肩膀。她被你搂着,也不挣脱。

“哎呀,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着你。下次出去玩儿带上我吧,这几天我很不习惯,真的,像回到单身那会儿了。”

她没说话,还是背对着你,点点头。

“好啦,不就走了四天吗,晚上吃什么?不然我们出去吃?”她推开你,把空箱子推进壁橱。

她似乎原谅了你,但你不确定。你细细观察她的脸,想找出她对你审判结果的蛛丝马迹,但那里什么都没有,真奇怪,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正是她的若无其事令你惴惴不安。

“老吴,跟你说个坏消息吧。”

你和妻子在西餐厅面对面坐着吃东西,本来彼此无话,这会儿她突然开口了。你只觉头皮一紧,连空气都紧张起来。能是什么坏事呢?抵不过是她突然改变想法,要和你离婚?

“外派——我去不了了。”她说。

“为什么啊?”你故作痛惜,心底却松一口气。这算什么坏消息。

她摆弄刀叉,淡淡笑道:“被后台更硬的人顶下去了呗。”

“谁啊?”

“我们那儿一个姓樊的。”

“姓樊的?这姓也太绝了,是不是叫‘烦死人’啊?”

妻子扑哧一声笑了,回味回味又道:“老樊呢,为人玲珑,会来事儿,资历也比我老——哎,只能这么理解了。体制内就是这样,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桩事儿算是了结了,不用再惦记了。”

你低声骂道:“妈的,老刘那个王八蛋,吃了我们多少钱?还有咱们送的古巴雪茄,捷克水晶花瓶,一大堆好东西呢,全糟蹋了。”

“搞半天你还会骂人呢?”

“这不算骂人吧!说出事实不算骂人吧?”

“现在好啦,反正再也不用跟他吃饭了。”

“嗯,再也不用跟那个王八蛋吃饭了……你说,那姓刘的有没有两头通吃的可能?”

妻子喝下几口酒,道:“我知道,你每次去跟老刘吃饭都是硬着头皮受罪。”

“理解万岁。”你以冰水跟妻子轻轻碰杯。

“但是,咱们都是成年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存,不可能只跟自己有好感的人打交道,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跟自己讨厌的人打交道。所以老刘那边,该有的联系还是得有,不然人家会觉得我们有求于他的时候就百般殷勤,没利可图的时候就翻脸不认,那可不行。反正现在我们跟老刘的这根线算是搭上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别光看一时的得失。”

“哎,知道了,知道了。”

你嘴上应着,其实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每次妻子如此“教诲”你,都会让你相当难受地意识到自身的处境,一辈子逃不脱,得在笼子里过。她不说这些,你倒能骗骗自己,还是自由身。你又蓦地记起,为了这个虚幻的外派机会,妻子主动放弃了已在腹中的孩子。几乎是以命相博,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你心哀鸣,却不动声色,闷头吃牛排。好不容易撑过独处四天的煎熬,现在好歹坐下来一起吃饭了,别旁生枝节。

妻子喝掉半杯鸡尾酒,似有微醺之意,又扬声道:

“老吴。”

“嗯?怎么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什么谁啊?”

“你一直想的那个。”

铺垫了那么多,原来等在这儿呢。暴风雨前的平静过去了,现在轮到暴风雨。你心中如坠入一块巨石。

还是太天真了啊!以为可以这么嗯啊啊的混过去,就翻篇了。不是说经营婚姻的智慧在于看破不说破么?你不解。可妻子这么不依不饶的,信上明明说了不过问回来了却忍不住要查问到底,又在隐隐中令你有些得意。她多少还是在意你的。

你切了一小块牛排送入口中咀嚼,咽下,方叹气道:“吃饭吃得好好的,干嘛又要提这个啊?”

“所以是有这么个人,对吧?”

“嗯。”

“你初恋?”

“算不上吧。”

“哦,单相思。”

你不做声。

“长得很好看吧?”

你看妻子一眼,“再好看的人也会变老的。”

“也是,”妻子一笑,“她在北京?”

“在国外。”

“美国?”

你惊讶,“你怎么知道?”

“国外,不就那么几个地方么?美国,欧洲,澳大利亚。你总不至于惦记一个在非洲的人吧?”妻子举起高脚杯轻轻一晃,低眉抿一小口,半笑着看你。她脸上虽是笑着,可目光却有一丝挑衅与恨意。

你搁下刀叉,百思不得其解道:“亲爱的,我想问你,你在单位也是这么说话么?我觉得你在单位人缘特别好啊,怎么到了我这里你说话都这么难听啊?”

“是吗?我说话很难听吗?”她佯作无辜,又喝一口酒。

“对呀,你不知道吗?”

“哎呀,真对不起啊,”妻子放下酒杯,道:“所以那个人在美国。”

你深吸气,继续切牛排吃,不看她,不理她。

“美国什么地方啊?”

“美国那么大,我怎么知道?”

“你们没联系吗?”

你冷冷摇头,取张纸巾擦嘴,随即揉成一团,手腕一抖,掷在桌上。

“你怎么不联系她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联系一下也不难吧?”

“我联系她干嘛?动机是什么?”

“告诉她你想她呀,不然你每天憋着多难受啊。”

你长叹一口气,看着盘中切掉一半的牛排,食欲全无。你这是结的哪门子婚啊。

“她多大年纪啊?”

“跟我们差不多吧。”

“那她应该结婚了吧?这个年纪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

“所以你该去联系她啊,联系了不就都知道了吗?”妻子双颊飞红,阴阳怪气道,“哎,好佩服这样的人呢,这么大年纪了,甭说结婚没结婚,有没有孩子,起码隔个太平洋还有人在惦记她。而且,惦记她的人很可能还不止一个呢。真有本事,这种女人的本事,咱们正经人是学不来的。”

你厌恶地晃晃脑袋,似是抵挡这穿心而来的刻薄刀枪。这会儿你才你明白了,妻子如此在意你心里的人,恐怕并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因为爱自己。自恋所以嫉妒,嫉妒所以心如火烧。她还真能骂人不带脏字呢,她拐弯抹角地骂你的李李不是正经货色。

算了!甭想了!想那么多干嘛?有用么?吃牛排吧!七分熟的菲力牛排,你的最爱,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吧,喝吧,当一头只懂吃喝的动物吧!

“那——”妻子又开腔了,“如果那个人不在美国,你们有机会见面的话,你肯定会去见她吧?”

你把刀叉往盘子上重重一放,旁人都往你们这边看。你知有不妥,坐着缓了缓才压低嗓门厉声道:

“你能不说了吗?你没完了是吗?你在信里写得那么好,什么要为了这个家,什么要温暖,不再冰冷,搞半天全是说漂亮话,装可怜,骗我!我跟那个人十几年都没有联系了,好吗?”

“可你还在想她。”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行行行,就算我想她了吧!我偶尔想起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也很正常吧?我每天想的事儿多了,要不你给我脑子里装一监控?不然你猜来猜去多费劲啊!”

妻子挂着嘴角听着,仿佛很无辜,仿佛在受害。你一下子记起她刚刚流了产,只得无奈放软语气道:

“亲爱的,听我说,这事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翻篇行吗?是,我最近的确想起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但我跟她十几年没联系了,而且她还在美国,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觉得我跟她还能怎么样呢?这就是一段过去,这就是一段回忆。是个人都有过去吧?是个人都有回忆吧?一个人要是三十好几了还是一张白纸,正常吗?”

你看一眼妻子的反应,又说:“但是,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的事。经济上,我没有花一分钱给她。情感上,什么我坐在沙发上笑,我是真的没有意识到。以后我多加注意好吗?我一定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呃,不对,是控制自己的思想。”

妻子听到最后,蔑然一笑,并不买账。

你见状,只好又道:“我们现在先好好把这顿饭吃完,行不行?咱们开老远的车来这儿,先吃饭,好不好?”

妻子终于不吭声了。你仿佛侥幸逃过一劫,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也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她不过是借着酒劲,为难你,羞辱你,出口恶气。追问下去能如何呢?撕破脸离婚又不是她的选项。可你也清楚,自己方才那席话十分狡猾,避重就轻。例如,你根本不是用脑子想李李的,而是用心想她的,因为用脑子想一个人不会让你这么痛苦又这么沉迷。

“老吴,有句话你想听吗?”

“洗耳恭听。”

“得不到的才以为是真爱。要是你们真在一起了,天天柴米油盐,也烦着呢。”

“我也这么想的,所以你放一万个心吧。”

两人表面上都恢复了平静。服务员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这会儿十分识趣地赶紧上前换干净盘子,又问食物味道如何,是否满意。

“很好。谢谢。”

妻子微笑作答,仪态万方。她身上的驼色针织衫是你陪着在芳草地买的,样式简洁,价格不菲,在餐厅灯光下隐约显出迷人的香槟光泽。谁能看出不久前她刚打掉了孩子,又丢了外派机会,还有个不老实的丈夫。

拖拖拉拉吃完东西,已经晚上八点了。你不想跟妻子一起回家,让她先走,她没坚持,叫了代驾开车走了。你心神不定,心烦意乱,先是坐电梯莫名其妙直接去了卸货区,又从卸货区灰头土脸地爬楼梯上到一楼。路遇两个正蹲在角落里吃盒饭的建筑工人,他们看到你,满脸惊奇,奇怪你这衣冠楚楚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在街上盲目地走着,走着,好几次险些撞到别人,好几次又险些被人撞到。怎么混到今天这步了?在外面吃饭都不得安宁,都要被当成犯人审。为了不跟妻子吵架动气,从结婚到现在你滴酒不沾。她刚才才喝几口酒啊,就张牙舞爪发酒疯来揭你的伤疤了。你对她用心良苦,她能体会得到吗?还是压根就视作理所当然,本该如此?你又想到李李,想你刚才是怎么为了家庭的和睦,息事宁人,不得不和妻子一起谈论她,就像谈论一块等着讨价还价的肉,一篇事不关己的社会新闻。你不想和任何人谈论李李,因为你对她感情是不可说的,是不可触碰的,不可亵渎的,是……一个让你相信你真的活过真的幸福过也痛苦过的证据。

你蓦地想起,手机里还存着李李的电话号码,十年前的手机号,现在一定打不通了吧?没准都变成空号了呢。你好想听听她的声音,好希望老天能懂你的困境,懂你的苦楚,制造一个奇迹,让李李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倾听你的诉说,倾听你的悔意。你要告诉她,你终于想通了她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因为你就是这么个被妻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窝囊废!可与此同时你也要告诉她:你的妻子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了,因此!从今往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而不是偷偷摸摸地想她了!

北风骤起,你冷得缩起肩膀,似没头苍蝇躲进一家711,胡乱看了看,也不知要买什么。干脆来一瓶热拿铁好了,哪怕不喝也能暖暖手呢。

“吴老师?”

你头皮一麻,转头见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阔大厚实的粗棒针毛衣,下面却是一条短到大腿中间的黑色小皮裙,一双长靴紧紧裹住小腿,露出半截丝袜,笑吟吟站在你面前。

你一颗心沉到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晚的悲剧即将奏响最强音。

是冯美琪。

“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啊?”她难掩惊喜。

你脱口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这附近,出来买点儿吃的。”她说。

她又靠近你一步,扑面一股带着冷意的甜香。

“你是要买这瓶饮料吗?”

你方记起来手中还握着一瓶热拿铁,连声道:“哦,对对对,差点忘了。”

“我请你吧!上次给你买的奶茶你又不喝。”

她不由分说就抢过拿铁,去收银台扫码付账。她自己又买了一杯海鲜泡面。一起走出店门,冯美琪领着你在街心花园拐角一张正好能避风的长椅上坐下了。你想了想,反正无处可去,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坐下了。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你问。

“对啊,以前跟我男朋友压马路的时候经常来。不过现在,已经是前男友了。”她轻巧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你还有前男友啊?”

她俏皮地撅了撅嘴,道:“怎么?我看起来像是没人要的那种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还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啊。”

“不然呢?人活着已经很累了,还装来装去干嘛啊?给谁看?自己开心就好咯。”

有理,你苦笑,比方发了朋友圈还非要做丈夫的点个赞,好让别人觉得自己婚姻很幸福这种事儿,就颇为荒谬。连这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你的妻子看似久经世事,却为何领悟不到呢?

你看一眼冯美琪光着的半截大腿,想问,又不好问,最后还是问道:“你出来买个泡面就穿成这样啊?”

“我连出门倒垃圾都要化妆呢!说不定就会遇上真命天子呢?”

你呵呵一笑:“时刻准备着?”

“对啊!这叫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

“问题是你现在真命天子没遇上,穿这么少会很冷啊。”

“冷是冷,可是好看啊!”

“好看倒是的,刚才711那个收银员一直盯着你看。”

“哦是吗?”她粲然,捂着膝盖搓。

“不过,我听说年轻时候穿成这样,年纪大了会变老寒腿。”

“年纪大的事年纪大了再说吧。再说了,我就活几十年,不抓紧年轻的时候打扮漂亮点儿,难道还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光着大腿上街啊?那才是发神经呢!”

“好吧好吧,逻辑严密,无可辩驳。”

“唉呀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逻辑了!我觉得开口闭口就讲逻辑的人都没有——”冯美琪嗔怪看你一眼,“性生活。”

你大笑,举双手投降。被她说中了啊,自己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性生活了,也不觉得非得有性生活不可了。性生活有什么要紧?相比起来,在这寒冷冬夜,心下黯然之时,能有如此久违的轻松,能畅快开解,才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身边坐着个如此活灵活现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令你虽在寒夜,却如沐春风。

过了会儿冯美琪方试探道:“吴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那天在办公室你就挺不对劲。”

“没有啊。”

“那我说件事让你开心开心吧?”

“好啊,谢谢你。”

“吴老师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几个实习生里,就属你的口碑是最好的哦。”

“哦?真的?”你心中霎时一亮。

“嗯!你特别愿意帮我们,简直就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关键是你从来不支使我们干这干那的,不像别的几个老师,净把我们当不花钱的工具使。我们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无所谓’,因为你特别清高,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特别脱俗。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我清高脱俗啊?”你仰面大笑,“这可不是什么优点。”

“‘今天无所谓开会又是最后一个到的’,‘最近无所谓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大家去给他洗洗茶杯呀’。”

仿佛暗夜中点燃一星烛火,那么珍贵,又那么微弱,需要用双手呵护,挡住严寒和风。你在笑中不知不觉就含了泪,当然,不能让冯美琪看见。

她冷不丁问道:“吴老师,你觉得黄然然长得好看吗?”

“黄然然?丁希老师带的那个实习生?”

“嗯。好看吗?”

“我还真没注意过呢。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吧,年轻女孩子不都长那样吗?你怎么突然问她呢?”

冯美琪似鼓起勇气,说:“吴老师,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说的啊——丁老师好几次想约黄然然出去吃饭,后来黄然然没办法只好去了一次,回来说丁老师找了个包间,在里面跟她诉苦,说婚姻不幸,还趁机摸她的手搂她的腰……”

“还有这事?”你瞠目。

“你千万别说出去啊!我跟黄然然说了要保密的。”

你在心底暗骂,想起丁希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用鼻孔看人的嘴脸,一阵恶心。好一个伪君子真小人。垃圾,人渣,狗屎。

“反正,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好,我就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谁说你不好,我就跟他辩论。”冯美琪说着,拧开了那瓶拿铁,递给你喝。

拿铁已经变成温热的了。很甜,也苦。你在那暗夜的包围中静坐着,想起自己曾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过身边的冯美琪,也曾对她动过那么一丁点歪心思。当时你满心都是李李,满心都是要保护最珍贵的不可触碰的李李,而冯美琪恰当其时地撞上门来,于是你就顺理成章地利用了她。可这番短暂的偶遇,令你倍感惭愧歉疚。更令你没想到的是,是冯美琪令你发现自己还有善的一面,你还不是个坏人,还没那么不堪,还没被社会的大染缸污糟了个彻底。起码比起丁希,你还是个人,只是有些人性中普遍存在的软肋,而丁希,就是彻彻底底的无耻了。

你发自肺腑道:“谢谢你啊冯美琪,真的,谢谢你。”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啊。”她手撑长椅,两条腿来回晃着,十分愉快。

“不过还是少吃泡面吧,那个东西不健康。”你说。

“好,我现在就去扔了。”

你还没反应过来,冯美琪已经把泡面丢进五米远处一只垃圾箱里。她骄傲地走回来坐下,冲你笑道:“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你记起那是妻子去医院做流产那天,冯美琪站在你办公桌旁用手机打的字。你顿时像被什么灼烧着,一点点地烫着,烘着。这女孩子到底要干嘛?难道她真的对我有意?难道她真的认为,谁嫁给我谁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之一?你想当她的面戳破这美丽的谎言泡沫,却只是不发一语。

又坐了会儿,冯美琪突然问你要不要去一个地方,没等你答应她就一把拉起你的手,大步向前走去。走出没多远你想起来那瓶她买单的热拿铁还没喝完,忘长椅上了,可也没提。你不知道她要带你去哪儿,想问,又作罢。就这样走啊走啊,她美丽的秀发在风中翻飞,怎么吹都吹不乱似的,是那样一种飒然的生机与活力。你正有些神往地看着,冯美琪忽然扭过头,对你一笑。你觉得那笑极富深意,却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在风里走了多远呢,有个瞬间你恍惚觉得那是李李在牵着你走。如果十年前你在地铁里能勇敢地握住李李的手,应该也是这样柔软又坚定的触感。

“到了。”

你抬眼一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霓虹招牌,发出暧昧的粉色灯光,百分之百色情意味。从两扇紧闭的玻璃大门望进去,有个装修极其廉价浮夸的罗马式前台,旁边搁着一把西洋雕花椅。这种地方,不用脑子想就知道是风尘之地,出入的都是身份不明的三教九流。享一时肉体之欢,最后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猛然清醒,结结巴巴大声道:

“来这儿干嘛啊?你想干嘛啊?”

“这里不用登记身份证,没人会知道的。”冯美琪诡秘一笑。

“什——么——?”

她站在风里,头发被风吹得在脸旁翻飞,不知怎么的令你想起一个前来复仇的女神。过了会儿她低声说:“我最相信直觉,我最相信缘分,哪有这么巧的事,出来买泡面都能遇到你,所以这都是注定的——”

你避开她灼人的目光,说:“行行,我知道了,回家吧,挺冷的。”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位同学——!”你把声音陡然压低道,“我结婚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可是,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你竟无言以对,只得扭头就走,没想到冯美琪一把扯住你的袖子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有错吗?我不骗你,也不骗自己,有错吗?”

“跟你说不清楚!松开!让我走!”

你使劲甩开她,她跌一个踉跄,很快又拉住你失笑道:“不会吧?这就生气了?你不会真的不愿意吧?”

“愿意什么?神经病!不可理喻!松开!松开!给我松开!”

你用尽全力甩掉她的手,最后干脆拔腿飞跑了起来。你迎着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你横穿马路,侧身闪进一条小巷站定,等了等,却觉不妥,她说她住这附近,对地形地貌比我熟悉得多得多,万一这是死胡同怎么办?遂猫腰顺着墙根返回大路边,看见一座天桥,大喜过望,立刻三步并作两步,飞奔着拾级而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站在高处停下,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冯美琪没追上来了,她被你甩掉了,她不可能追上来的。

你喘着粗气,拼命掐自己的手背。这不会是个噩梦吧?可你疼得要命,还是站在原地。仰头见是夜空,低头见是入夜后渐渐稀少的车流。你一阵心悸,想起那些大清早站在天桥上要跳桥的人,底下围着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他们举起手机对着他,还冲他嚷:跳啊!跳啊!他妈的快跳啊!胆子这么小啊!不跳赶紧的下来!我们还要上班呢!他妈的怎么那么缺德啊?非要挑早高峰跳桥?能不能半夜跳啊?缺德啊真是!

如果是我,你竟想,我就对他们说:我就不跳,我急死你们,想看?过半小时再来。

你们要我跳?偏不,我才不会让你们看笑话呢。

你望着脚下怔怔发了会儿呆,发现桥栏杆上还贴着一张打印的招合租广告,风掀起一角,就要被吹掉了。你蹲下,把那广告压压严实,又觉自己分外荒唐,方把双手插进外套兜里,慢慢步下天桥。在寒风中苦等良久,这才坐上一辆出租回了家。

“最近有些同志,心思不放在工作上,净搞些歪门邪道,男男女女,乌烟瘴气!你们都不注意影响的吗!(敲桌子)我再说一遍:我们虽然是铁饭碗,但也不养懒汉,还是要末位淘汰,嗷?不要以为我开除不了你就拿你没办法。转眼就是年底,精神都传达了,文件都下发了,年度考核,年度总结,年度大会,重要任务纷至沓来啊同志们!怎么圆满完成这些任务,你们是不是心里该有个谱,都重视起来(敲桌子)。啊?这次我就不点名了……”

你手撑额头,面无表情在笔记本上画小人儿。一个小人儿,两个小人儿,三个小人儿,再来一只傻鸟。画得真好,我怕不是被埋没的梵高吧?你想。呵呵,继续。

会议结束。你刚夹着笔记本从椅子中间挤出来,丁希走上前来拍拍你肩膀,似笑非笑道:“吴老师,看不出来啊,宝刀未老呢。”

你轻蔑看他一眼,也似笑非笑道:“你脸上那是什么呀?你早上没洗脸吧?”

丁希略略一怔,伸手摸了摸下巴,说:“什么啊?我洗了啊。”

“哦,洗了啊?洗了就好。别不洗脸就出门。”

丁希这才回过味来,笑道:“哟,几日不见,吴老师这口才见长啊。”

“哎呀我不行,我只会说,不像丁老师您,还会做。”

丁希脸色微微一动,挑起嘴角隐秘一笑,转身走了。

切,这些人,都他妈的神经病,比你症状严重的那种。是,你也是神经病。可你和他们的不同在于:你是个知道自己是神经病的神经病。

刀刀刀,刀你个头啊,砍死你。

笑笑笑,笑屁啊。管好你自己!

别把我逼急了,我手里可有你的黑材料!

跟实习生倾诉婚姻不幸福,还摸手,饥渴出毛病了吧?

刚进单位时,丁希坐你隔壁。从那会儿起他就跟你不对付,不是拿话噎你就是对你使绊子,好几次还在开会的时候直接打压你,鸡蛋里挑骨头,说你业务不过硬,态度有问题云云。大概因为他毕业的大学比你的排名高,进单位也比你早,还是个北京土著,因此底气十足地颐指气使。大概,他也感觉到了你能对他形成威胁,你比他帅,比他年轻,头发比他多,更重要的是,在单位的中老年妇女中,你的人缘特别好。

话说刚才这还是你第一次正面硬杠丁希呢,心脏虽扑通扑通直跳,却也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解恨之意。怼他!干得漂亮!你胸有惊雷面不改色,最后一个慢吞吞地走出会议室,正撞见冯美琪在会议室旁边的复印室里忙活。今天她穿得像个正常人,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行为举止也像个正常人,比如一抬头看到了你,却别过脸去,扬起胳膊拉开复印机面板,把里面的文件翻了个面。

但——有时你觉得玩玩没什么,那是你还没碰上疯子。

适才轻松的心又沉郁了下来。你,会,比,我,更,不,幸!你暗暗发出诅咒,抖抖肩膀回办公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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