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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觀察者

《美國女孩》影評:那個時代的女孩還在這個時代嗎?

(编辑过)
美國女孩:一種身份、一種文化、一種家庭

謹以此文 獻給林老師和她所愛的人

前言:

看這部電影之前,就已經得知《瀑布》在金馬獎上擊敗《美國女孩》獲得“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女演員”、“最佳原創劇本”了。《美國女孩》雖然獲得了影評人以及所有觀影人的一致好評、青睞,卻也只悻悻地獲得了“安慰獎”——“最佳新導演”、“最佳新演員”還有頗為諷刺的“最佳攝影”。

為什麼說本屆金馬的爭議如此之大?因為大部分看過這兩部電影的“一般觀眾”都更喜歡《美國女孩》——你甚至只需要看它的預告,就能感覺得到它故事的厚重遠甚於《瀑布》。在金馬頒獎前的影評人觀影環節,更是獲得了所有10位影評人的一致認可——相信《美國女孩》就是本屆的“劇情長片”贏家。

於我而言,如果《美國女孩》是跟去年的《親愛的房客》也許可以打個平手,但是對於一樣在探討“母女親密關係”的《瀑布》來說,《美國女孩》的故事完整性是無疑碾壓《瀑布》的。可以說:這兩部電影甚至是在同一條賽道上。另外,我更覺得《瀑布》就是我今年看過最難看的國片,而《美國女孩》是最好看的那部。這樣的得獎結果我覺得很荒謬,也不能接受。更荒謬的是,《瀑布》這個完整性如此之差的電影,居然獲得了“最佳原創劇本”?如果這個獎是《月老》擊敗《美國女孩》所獲得的,我還能信服(畢竟九把刀也是作家出身)...但是《瀑布》?算了吧!金馬評審對於《瀑布》的得獎原因,更是被網友們罵到臭頭。

 

...最終由《瀑布》和《美國女孩》對決,兩部片子糾纏非常久,評審認為《美國女孩》相當細膩、豐富,但《瀑布》勝在如何將現實升高到某種人生的態度,而且手法上極具挑戰性,無論是寫實或是暗喻的層面,都是相當值得激賞。

——評選內幕:《瀑布》和《美國女孩》纏鬥到最後,新演員方鬱婷全票通過無懸念

 

“升高到某種人生的態度?”這種修辭也就是我高中寫不出命題作文能瞎掰出來的句子了。所謂《瀑布》的“暗喻”,我只能用一句話形容:我XXXX個X。



引言:

《美國女孩》電影的“好”,是導演做到了如何用一個家庭的故事去反應了一個時代、一種台灣家庭。甚至這種“對於時代的表達”其實是超越了時代本身的局限性的,意即:這故事仍然在現實中上演。

這種電影就像《薄荷糖》一樣,導演仿佛只用心去描繪一個人一段日子的經歷,就可以在這個人的境遇當中反射出當時時代的衝突和問題。導演將人作為故事的載體,自然地洩露出時代的一隅,觀眾借用鏡頭窺視出底層小角色的境遇,靠著鏡頭內表達的故事,拼湊出鏡頭之外的可能性。導演尊重觀眾想像的空間,將故事做減法,只表達一角,接下來就交給每個觀眾自行的想像去填滿。

這樣的敘事邏輯,並不會因為只觀察單個家庭而顯得單薄。因為導演仍然會在鏡頭內佈置細節,去豐富我們所能看到的,而我們不能看到的內容也會在想像中呈現地更加具體。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電影裏,主角的爸爸曾經戲謔地提起這句話。意思是說,他在求學階段(1970-1980)學生群體對於台大和美國的嚮往。如今,在台北生活的人們也不難發現,老一輩有美國護照的人並不在少數。老一輩的精英分子對於高級學歷和美國的嚮往,其實到我們這一代一樣沒有改變。可是有一件事不一樣:當時的老人們對於美國的追求,不是像我們如今因為對美國物質生活的享受的追求,而是對於“安定”和“下一代”的訴求。

彼時的台灣精英們,仍然受到國民黨政府威權統治的影響,加之兩岸關係帶來的緊張。執政者+精英分子們多持有的美國護照,不僅是身份的象徵,更像是未來活命的船票。

不像現在的年輕丁克族,當時的人們依然看重對於“下一代”的生養。我所認識到的許多移民去美國的老一輩台灣人,無疑不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美國生活,能夠輕鬆一點。”

美國在台灣是一個符號,它代表著安定,代表著身份,代表著下一代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教育,代表著不用經歷自己經歷的這些競爭和苦難。因為這個時代,因為這份來自兩岸關係以及中華文化雜交下的“愛”,美國夢在台灣早期的精英分子裏生根發芽。



正文:


美國女孩:生活不給答案

回到電影名字《美國女孩》。

“美國女孩”是誰?是一家人裏身患重病的媽媽?還是青春期的大女兒?亦或是剛剛讀小學的小女兒?我想看電影的大部分人會默認大女兒便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是美國女孩本人了。但我更覺得,它甚至不單單只代表“一類人”,它代表的是“一種家庭”。在這個家庭中的媽媽曾經是美國女孩,大女兒正是美國女孩,小女兒是未來的美國女孩:文化衝擊可以在去美國的當下產生,也可以在回到台灣的時候發作,更可以是在未來的某一瞬被擊中。“在美國”的這個身份象徵回到台灣故土的語境裏,又有更多含義,“異鄉人”、“文化衝突”、“階級隔閡”,“有錢去美國”僅僅是這個身份象徵的起點,所有看似美好的事物總是有代價的,尤其它發生的“並不自然”的時候。

“你有沒有問過我們想不想去?”

希望孩子可以生活得更好,是一種愛嗎?當然是。

但是誰可以決定孩子的“更好”呢?

這句話在電影裏出現過,大女兒質問媽媽為什麼送自己去美國。

女兒憤怒地說去美國讓自己:那只讓我變得“不一樣”(different)。

媽媽說去美國只希望能讓她變得“更好”(better),不是“不一樣”(different)。

女兒說:更好就是不一樣。(better is different.)

 

沒錯,更好就是不一樣了。我相信更多移民到美國的華裔家庭,都發生過這樣的對話。“為什麼送我去美國?”因為家長以為那是更好。這種對話,在這些家庭裏,甚至引起紛爭。家長自然不解,這種看似“更好”的選項,怎麼會成為一種煩惱?自己巴不得從小就能在美國,能少奮鬥多少年?但是,對於美國女孩們來說,選擇永遠不應該是單一的,選擇更應該是由自己來做的。

這也間接反映出華人家庭文化裏的一個問題——“為你而好的愛,真的是愛嗎?”這樣沒有選擇的愛,到底有沒有把孩子看做一個能做出選擇的個體呢?

當然,現實的生活不會給任何人答案。

現實的生活正如華人家庭一樣:你只是看起來有選擇。

明明可以留在台灣,為什麼去美國?因為美國更安全更好。為什麼回台灣不繼續留在美國?因為沒錢了。生活不給答案,生活本就是殘酷的答案。

電影裏,大女兒正在經歷看似叛逆的“青春期”。對來自家人的關心嗤之以鼻,以自我為出發點思考一切,不在乎生病的母親、弱小的妹妹,“你為什麼不懂事呢?”是電影裏最常出現的台詞之一。也是我曾經最反感的話,但是當我看著電影裏叛逆的女孩時,我的腦海裏竟也浮現出一模一樣的台詞:你為什麼那麼不懂事呢?

我感歎的是,好像我至今沒有脫離青春期一樣——我沒想過,如果從電影的角度真實記錄我的生活,我是不是也會激起觀眾內心的無奈:你為什麼不懂事呢?我也沒想過,如果從母親的角度,有多少曾經脫口而出的話讓她在角落裏默默流淚呢?坐在“上帝視角”的電影院座位上,我知道女孩的母親拼上了自己的一切去面對生活,讓她再去“好好理解孩子”是一句聽起來很好聽的廢話。生活何嘗理解過她?丈夫、孩子又有誰理解過她呢?

也許,這也是為什麼母親想起自己的雙親時會忍不住流淚,因為這個世界上真的理解她的人已經走了,因為曾經自己也可以是無所顧忌地只需要理解自己就好。

在電影一開始,大女兒和在台灣賺錢養家的爸爸非常陌生,爸爸甚至不知道女兒們的喜好。但是,大女兒卻在之後更願意和爸爸吐露心聲。

這好像也是許多華人家庭的寫照。

明明每天照顧自己的是媽媽,每天和媽媽相處的時間更多,為什麼孩子會更願意跟爸爸說話呢?正是因為爸爸沒有那麼多對於“親情”的關照,使得他可以像一個朋友一樣“更正常”的和自己的孩子對話。在很多親子教育中,都鼓勵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應該像“朋友一樣”,但是很多人都沒想過。就是因為爸爸知道媽媽可以完全地照顧好這個家,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所以才能毫無負擔地像游離在親密關係之外的一個好友一樣,輕鬆地聆聽,更全面的理解。

沒錯,事實就是爸爸的“正常”導致了媽媽的“不正常”。

大女兒的同學問她為什麼這麼恨她媽媽。

女兒說:因為我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好。

同學:你有沒有想過,那可能就是她的最好了?

是的,那已經是媽媽能給的最好的了。只要在這個時候,我也才真正明白老生常談的那句“只是為你好,只是方法不太對。”對於母親的關懷,我們是否能夠透過那層拙劣的、錯誤的方式,看到母親小心翼翼愛護自己的心呢?

但就此認為女兒不懂事嗎?不。

不僅是媽媽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最好,孩子也是。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在努力面對生活呢?所以女兒在電影裏說了那麼多遍的“I dont need it.”之後,她終於乘著客運來到台灣的馬場,面對著陌生的白馬,叫著自己在美國養的那匹馬的名字“Splash, I need you.”

女兒企圖用這樣的儀式找回自己想要的,覺得自己應該要有的生活。但是那終究也是她要面對的——那不是她的生活,儘管很像,儘管自己曾經擁有過,但是現實不是針對你,它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像一杯慢慢流過身體的熱水,它也不想灼傷你,只是委婉熱熱地流過。


美國媽媽:她也曾經是美國女孩

電影裏,爸爸曾對大女兒說:你以為你媽不想回美國?她到美國就什麼都說美國好。

媽媽是這樣的,她改變了生活習慣,她改信了基督教,她會帶女兒們去西餐廳吃聖代。但現實要她回來。

那個美國女孩,終究還是變回了華人媽媽。

電影裏最震撼我的一幕是結尾。

女兒問媽媽:你還記得你說過你下輩子要做什麼動物嗎?

媽媽回答:我忘記了,但我記得你說你想做一匹馬。

女兒說:你說你下輩子想當男生。

這段話殺傷力太強了...媽媽會忘記自己想做什麼,甚至忘記自己是誰,但是媽媽不會忘記自己的孩子想做什麼。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媽媽是媽媽,媽媽不是男孩、不是爸爸,所以媽媽才會記得孩子的願望;所以的所以——就算自己想過當一個男孩,因為孩子,媽媽還是願意當媽媽,那些都可以被忘記。

在電影剛看完時,我只意識到電影在討論女性在家庭中面臨的困境、壓力和不公。但這不是全部,她也說了媽媽在這種煎熬中的堅韌,這並不是反女權的支持媽媽可以因為愛孩子而繼續受苦,而是頌贊母愛的平凡偉大。

在電影裏,媽媽和女兒也有一種特別的默契。在老師要求女兒講出自己想對媽媽的心裏話的時候,女兒想要拒絕,因為女兒知道,那會傷害媽媽。她在內心的最深處,還是知道這點。而媽媽在家長會上勇敢為自己的女兒說話時,也是媽媽在內心深處對自己女兒的肯定。有趣的是,當她們為彼此“站出來”時,都是在第三者的面前,而不是親自面對彼此的時候,這也是華人家庭特有的現象,我們對自身最親近的人的感情,從來不敢直接表達,但我們卻默認那些最糟糕的情緒,可以被他們承受。

電影裏,好幾次的場景裏女兒、媽媽、爸爸都靠著樓上隔著柵欄的窗戶和樓下的爸爸、妹妹對話。我覺得,這也好像是中華文化家庭的寫照——你可以透過柵欄看清他是誰,但是你沒辦法完整的看到他們。可能你對於家人的理解,都是在每一次柵欄後的觀察下,才能看到完整的他。也許也像電影裏,最後大開的那扇門一樣,我們要先冒著一點風險打開自己,才能看到完整的彼此嗎?


台灣爸爸:最弱軟的那個人

不僅是電影裏的爸爸,也許在許多華人家庭裏,爸爸都是最軟弱的一環。他們看似漫不經心,每天回家就在看電視,你跟他說什麼,他都有一搭沒一搭,但是他至少不會隨便暴起,他是你想talk something時最好的夥伴。正如我前文所說,爸爸是家庭裏“最像陌生人”的那一位,他像是一位游離在實體家庭的保護神。

也許在我們之前的印象中:爸爸賺錢很累了,因為家裏都是媽媽管。所以爸爸可以不怎麼在乎每個人的情緒和關係。但電影裏似乎給出了另一個解:爸爸也關心,只是爸爸比較弱軟,他選擇逃避。

電影裏,爸爸常常對媽媽大吼大叫,但每次的起因,都是因為媽媽再說“將來的事”——萬一我不在了,怎麼辦?

爸爸 :這種不會發生的事,幹嘛現在說。

對啊,媽媽總是在擔心未來要發生的事。每個家庭裏,媽媽總是不安,她們要控制一切,甚至希望連未來都有個定數和答案。但不是爸爸不想知道,爸爸選擇逃避——在真正面對難題前,爸爸們知道:至少有媽媽們在,有她們控制的住。

等到,媽媽也無法控制的事發生了。

爸爸就崩潰了,但是爸爸的崩潰悄無聲息,爸爸的崩潰是在樓梯間裏大哭,他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可以假裝不在乎,不是因為他可以逃避,更是因為家人們一直以為他可以處變不驚,爸爸必須是家裏最後最牢固的那根支柱,他不能哭,他不被允許表現脆弱。久而久之,扮演一個堅強的人和逃避那些難題融合在了一起,是解脫更是麻痹。



結語

電影在這100分鐘裏有許多豐滿的細節,僅靠我匱乏的文字也無法完整表達電影全部的內容。電影裏對於時代的輪回也有暗喻(SARS和COVID19),我更欣賞的是:不像《瀑布》女兒說理解就理解母親一樣,電影花了90多分鐘讓女兒做出了“開始理解母親”的那一步,自然,但過程絕不乏味。

另外,導演也抓到一些華人家庭的精髓:比如在華人家庭裏,不會像歐美家庭有“把話說開,大家抱抱”的大和解環節,大爭吵過後的華人家庭,都是在微妙的氛圍中漸進到“完全代謝掉上次爭吵”,很多時候不主動提起,導致這起事件看起來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還有許多值得探討的點,這部電影對於華人家庭的探討、中美文化衝突的理解,都帶到了更深的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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