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根
雷根

生活是永無盡頭又徒勞無功,唯有寫作,在文學、歷史、哲學、宗教、藝術、電影當中,讓人沉澱。

談《盧麒之死》:徘徊真相與「真相」之間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人們每一次閱讀歷史的過程中,嘗試以他們對當下世界的認知來還原歷史。而以文學來書寫歷史,也是一種常見的文學類型。「小說」一般而言是虛構的,並且混合了不同的文學手法、理論,不是單純地使讀者認知世界,而是通過重構世界的過程,令讀者感知世界。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文學界的小說家以強調「現實」、「真相」的方式,把歷史事件、事實以文學的方式,書寫出來。隨著時間推移,「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在美國近代文學漸漸興起。「非虛構小說」是指在故事內容中展現「真實」,可以結合新聞報導、文獻,目的正是為了重構歷史。例如,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的《冷血》、諾曼‧梅勒的《夜晚的軍隊》,結合了真實新聞報導與小說的虛構寫作技巧。

回到香港文學,作品往往都以香港歷史、城市作為主體。數年前,香港作家黃碧雲(不是有政黨背景那位)寫了《盧麒之死》的故事,以一九六六年的「六六騷動」作為背景,不是宏觀地訴說歷史、社會運動等大時代的故事。反之,作者以微觀的方式,剖析當時運動中的一名青年—盧麒。盧麒在一九六六年,參與反對天星小輪加價的遊行示威,最後因演變成騷亂而被捕。在一九六七年三月,他被發現在佐敦谷牛頭角徙置區住所內的上格床懸吊,自縊而死,但奇怪的是,他雙腳着地,膝微屈呈下跪狀。在官方的史料中,盧麒自殺身亡是普遍共識,沒有疑點。作者以「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的方式,引用大量資料,如史料、法醫報告、證人口供、新聞報導、蘇守忠等人的回憶,重新解構盧麒這個人物、他死亡的原因,以及當時青年的苦悶與不安。

書中一開首,就是以「一九六六年四月五日,密雲,清涼,最低氣溫為攝氏十六度」的天氣情況,陳述並開展故事。在書中一開首,作者就把「一九六六年四月四日」到「一九六六年四月六日」的歷史事件整合與陳述,如「蘇守忠絕食」、「天星碼頭加價」、「暴雨成災」等片段,先構成了故事基調。繼而,作者為這本書定下了一個清晰明確的命題,就是「誰令盧麒吊死?」作者運用了大量史實、資料,陳述事實,並且綜合各人的看法。另外,作者借他人之口,像專題訪問般,通過別人的視角來重構盧麒的形象:蘇守忠指盧麒「生前說話可能有點誇張,他也有一般十九歲青年的狂熱。」而九龍騷動調查委員會報告對盧麒的證供,表示「應相信至何種程度,頗難衡量」。甚至有的指控是「這位青年,說謊和誇大的本領極大,所以很難倚靠他去証實任何事情。」

又或,作者從盧麒生前所寫的十二張紙條中,發現內容盡是厭世語言,如「我根本一技無長,怎得生存,且牽累了無辜者,罪惡的東西,罪惡的東西,不死也沒有用。」而且,鄰居對他的印象,也是「個性甚是孤僻,平日經常自鎖屋門留在屋內」、「見到鄰人亦絕不交談半句,眉宇間似甚苦悶」。並且他經歷了失學、喪母、轉工等事,似乎都在說他是一名孤僻、煩悶的青年。從他的遺物中發現的字條,正是推斷出他對生命感到絕望而自殺的佐證。

1966年4月5日,蘇守忠與示威人士

《盧》不只是說盧麒自己在當時社會所面對的衝擊,而是當時青年的縮影。在書中,其他人物角色不約而同地面對相似的問題。例如,第二章開首先介紹十九歲混血青年盧景石;第四章,被鎗殺的鄭仁昌。作者又從盧麒身旁的友人先行分析,這些人物的共同之處,也是對生活、社會、未來覺到徬徨、憤怒、絕望,如盧景石、呂鳳愛。恰恰能夠以書中一句—「沒有一個參加遊行的人超過二十五歲」來概括。在燥動的時代,不會只有盧麒一個苦悶青年。

但是,儘管作者利用大量的證供、報告,試圖重塑當時的眾生相、盧麒的死因,卻由於資料之間互相矛盾,呈現一個真相不明的情況。在重組盧麒自殺時,到現場見到屍體的警察作供、法醫官檢查、警察攝影照片,出現爭議,一名警務人員指出「很可能被謀殺」,他自縊時竟是雙腳著地,也指出這件案件不合理。然而,由於資料有限,作者未能有證據指出這是他殺,卻也提出疑問,動搖歷史書寫中一錘定音的「真相」。許多歷史資料中,盧麒的死亡早有著普遍認可的官方定義、解釋。但是在《盧》中,各個檔案、史料互相矛盾之下,令人反思官方文獻、已有定論是否完全還原真實的歷史呢? 

作者面對著無法完整地找出真相,她跳出了「非虛構小說」的設定,以不同的標點符號,包括「」、()、『』、〔〕等,來區分敘事、當時新聞報導、證供,以及作者的評論與感受。例如,她寫了一句「其〔『〕生前友好〔』〕蘇守忠、葉錫恩」,通過標點符號的拼貼,強調是〔『〕生前友好〔』〕蘇守忠,而不是「生前友好」蘇守忠,或生前友好蘇守忠,讓讀者思考是否真是生前友好。作者加插多重的標點符號,以重新構成文本的意思。作者續寫盧麒的公祭會,所拼貼的文字是在場人士「捧腹大笑」、「怪狀百出」的行為。然後她以具有距離、旁觀的角度,反諷這次盧麒的公祭會〔原來不是悲劇〕,反似是一場鬧劇,把盧麒的死當作笑話。當然,作者以〔〕反映她對此事的態度,加強了諷刺、冷嘲的效果。

作者以〔〕為他所帶出的問題—「誰令盧麒吊死?」;面對「當時陪審團一致裁定盧麒死於自殺」的問題上,作者提出了「我們不能夠接受未知,或不知道?」、「歷史不會給予最終答案」在重重疑點下,作者假設「如果盧麒被殺」作者不斷指出〔如果‥‥‥〕,這些「如果」也只是作者想像的,〔如果四月四日沒有下大雨〕、〔如果盧麒沒有穿上那一件紅色風衣〕、〔如果蘇守忠不戴黑眼鏡〕,這些都是以假設的想法去思考歷史,是一種情感宣洩。歷史檔案本身沒有情感,但是通過人們的視角,賦予了情感、價值判斷,這樣能讓情感進入到歷史書寫之中。

書中提及盧麒死後,陪審團、法院對他原因不明的死亡,也是存在疑問,卻換來「死於自殺」的草率結論。陪審團、法院所代表的權威、主流社會聲音,賦予了「盧麒之死」一個官方的定義。當作者不斷嘗試通過史料還原真相,但在這個迫近真相的過程中,無奈似乎又出現老胡同,最後只能以情感來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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