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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書房》虛構的事件,真實的荒誕,不想只畫政治正確:以色列漫畫家露圖摩丹《隧道》

(底圖來源:Unsplash/Martin Brechtl)

作者|陳蘊柔(漫畫研究者)

圖像小說《隧道》是以色列漫畫家露圖.摩丹(Rutu Modan)在歐美出版的最新作品。摩丹為《紐約時報》等大報畫插畫,也出版過童書跟短篇作品,並曾拿下埃斯納最佳圖像小說大獎及安古蘭評委會獎。這本最新的圖像小說,讓讀者整整等了7年。七年磨一劍的功夫,體現在書中精密嚴謹的故事架構、角色各自的陰謀反轉再反轉的設計,以及大大小小緊緊相扣的細節上。

享有盛譽的考古學家以色列.博史罹患失智症,他的隧道挖掘祕密計畫本可能搖撼整個中東地區,現在一切將被他的繼任者摩特科.薩里德教授奪去。為了阻止父親的研究心血被人整碗捧去,考古學家的女兒妮莉決定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繼續父親中斷的挖掘工作。

以色列漫畫家露圖.摩丹希出版圖像小說《隧道》,右圖為希伯來文原版封面。(左圖取自wiki)

這項隧道挖掘工作不只關乎考古學界的鬥爭,更牽涉到以巴衝突地區及傳說中的以色列民族聖物「法櫃」存在的可能性。這條1980年代起開挖的隧道,位於主權爭議地區約旦河西岸下方,挖掘工作因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1987-1993)而中斷。等到妮莉想繼續挖掘時,那條舊隧道已被劃在以色列國界之外,屬於城牆另一端的巴勒斯坦。妮莉決定在以色列軍隊部署的城牆之下偷挖一條新的隧道,認為這條新隧道可以從地底繞過城牆,與舊隧道相通。

妮莉並非單打獨鬥,她身邊總帶著手機成癮的小學生兒子「博士」,她還說服了古物搜集狂富商阿布洛夫贊助,找來考古挖掘的工頭「思想」與他帶領的一群猶太教正統派小伙子一起行動。

從小就嫉妒妮莉並渴望獲得大學職位的妮莉弟弟博爾史,則成為薩里德教授陣營的人。雙方人馬展開諜對諜的聖物爭奪戰之際,隧道的另一端有意想不到的新陣營加入這場大亂鬥,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於是在新舊隧道中相遇。

➤從未宣稱要描述真相的虛構

工頭「思想」聽到要跟巴勒斯坦人合作挖掘時的表情:「他們加入我們的行列!」「什麼??!!!」(攝自德語版p131)。

摩丹使用了《丁丁歷險記》作者艾爾吉代表的繪畫風格「簡潔線條」(Ligne claire),但比起艾爾吉筆下的人物,摩丹的角色表情更誇張搞笑。

這些人物的臉型不僅容易辨識,摩丹還刻意讓他們在故事中從頭到尾都穿同一件衣服,衣服的顏色造型配合各自的個性,容易在讀者腦中留下印象。書中人物的肢體動作同樣非常豐富,這得歸功於摩丹的創作方式:她會請朋友或家人擺姿勢拍照,然後以此為基礎畫畫。

《隧道》是虛構的故事,雖然摩丹在接受訪談時透露,書中有小部分內容靈感出自一位大學同學的家族糾紛,但她一向偏愛創作虛構故事,而非處理根據事實改編的內容。她曾表示:「人們失去對真實性存在的共識……似乎只有一種東西可以宣稱自己的真實性,那就是虛構本身。虛構的故事(只要不是政治宣傳包裝過的)是先驗的,從未宣稱要敘述真相,它只謙虛地坦白自己是被想像出來的,且是由侷限的觀點描繪而成。」(引自Hillary Brown評論

➤「法櫃」,文物歸屬與後殖民議題

尋找法櫃這個主題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哈里遜.福特於1981年主演的電影《印第安納瓊斯:法櫃奇兵》,為什麼摩丹選擇以此為題材?她透露,是因為尋找法櫃有很複雜的淵源,且考古同時牽涉犯罪、政治、歷史等領域,這不僅是很好的冒險故事,同時可以展現尋寶人的貪婪與執念。

在《隧道》中,不管是渴望名利的考古學家、以色列右翼、猶太教正統派、古物收藏狂、巴勒斯坦古物的走私者,或者是伊斯蘭國成員都想搶先得到法櫃,因為擁有此聖物,不僅能帶來財富、地位、名聲,擁有法櫃更幾乎等於擁有國家的歷史、文化與宗教的詮釋權。

由此來看,法櫃在法理上屬於誰、文物歸屬的合法性等問題變得很重要。在《隧道》故事中,法櫃應藏在舊隧道,就算妮莉的團隊挖掘到,地理上它仍屬於巴勒斯坦。巴勒斯坦的古物走私者挖掘文物多是為了轉賣給有錢的收藏者,只要有錢,不管對方是什麼身分國籍都不是問題。伊斯蘭國成員也會透過仲介轉賣文物換取金錢(故事裡的仲介是一名土耳其人),而在《隧道》中,金主皆是以色列富商阿布洛夫,這可能諷刺地讓以色列的錢變成伊斯蘭國的「建國基金」。

以上的故事設定,多少反映了當今古文物歸屬的複雜狀況。許多地區的古文物過去遭受殖民者、外來者掠奪,如今散落世界各地,出現在各種拍賣會供人議價。許多文物雖因此倖免於戰爭帶來的破壞,得以好好保存(畢竟它們不只是一個國家、一種民族的重要文化資產,更是全人類文明史重要的一環),但在後殖民的反思中,文物取得管道的釐清,以及讓文物「物歸原主」的討論也極為重要。

摩丹利用巧妙的方法,間接凸顯出文物歸屬的複雜問題。她筆下的角色像是以色列、巴勒斯坦或伊斯蘭國各色人物的縮影,他們都有各自的算計,也都有尋找聖物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們之中有些人不惜靠欺騙來達到目的,所有人的真面目隨著情節一一被揭開,無論誰看似有理由得到聖物,到頭來讀者都會懷疑他們真正的用意。

➤不想傷害人,也不想只寫政治正確的作品

《隧道》是充滿諷刺的政治寓言,閱讀過程中,讀者很難不注意到摩丹以嘲弄的眼光來處理所有角色,而其中揶揄較深的對象甚至是「自家人」。可以想像,這對某些人來說可能不夠政治正確。對此摩丹的回應是,她雖然不想傷害人,但也不想寫政治正確的作品。

《隧道》即是如此,巧妙諷刺卻不尖刺挑釁。例如書中猶太正統派的年輕小伙子們對古老儀式十分堅持,在考古區養了頭牛隨時準備獻祭。這些年輕人都是極為虔誠的猶太教正統派,但一旦意見不同,也會馬上起爭執:

左圖:「我的拉比說,(再蓋一個聖殿)會褻瀆這個地方,而且會激怒阿拉伯人。」「拜託,不要又來這套,什麼可憐敏感的阿拉伯人會被激怒!你的拉比就是個左派!」右圖:「收回你的話!」(攝自德語版p117)

另外,猶太商人阿布洛夫在跟土耳其走私仲介視訊時,主動以「一切讚美歸於真主阿拉」(Alhamdulillah)作為打招呼的方式。他還曾經對著妮莉灰心地說:「你們全都在騙我,現在只有IS能信了」。可見他眼裡只有文物,對於自己變相金援伊斯蘭國並不覺得不妥。

左上:阿布洛夫來電;左下:「一切讚美歸於真主阿拉!」「阿布洛夫,你好嗎(阿拉伯語)兄弟?」右:巨嬰住所,伊斯坦堡。 (攝自德語版p106)

➤隧道,聚焦寶藏,也忽略了周遭重要的人事物

主題「隧道」貫穿全書。挖掘隧道是深入「未知」,並試圖把「已知」帶入,如同隧道裡黑暗,需藉助人工發出的光。摩丹非常注意黑暗與光影的顏色層次在敘事上造成的效果,像是隧道中的手電筒黃光,使用科技產品的妮莉母子臉上反射的藍光,以及真正的黑暗(只剩對話框)。

兩邊人馬於隧道中相遇(攝自德語版p124)

書評家Hillary Brown認為,光影與黑暗在書中的視覺效果,很容易聯想到「隧道視覺」(tunnel vision)這個概念。「隧道視覺」字面上的意義可指在隧道中往出口看去的狹窄視野,或者開車速度過快或酒駕時視覺受到限制,只能感知靠近視野中心的物體。延伸意義則是目光狹隘,就像所有角色的目光只聚焦在寶藏,忽略了周圍重要的人事物。

貫穿整本書的無聲關鍵角色:失智的博史教授,就像一個幾乎在故事中被遺忘的人物。他是這個考古挖掘計畫的最初發起人;是破解過法櫃地圖密碼的人;他是反目的姐弟妮莉與博爾史的父親;是商人阿布洛夫贊助過的對象;是與巴勒斯坦人合作的人;也是薩里德的對手。

即使博史教授是串起書中所有角色的那條線,卻隱沒在背景。我們閱讀時只能偶爾窺見教授的狀況,眼看他一生所求所學逐漸淡去,到後來甚至無法控制便溺。博史教授的家人朋友,甚至讀者都能看見,但不一定意識到發生在他身上的殘酷轉變。讀者很可能會像他周圍的人,聚焦隧道、聖物,看著他的家人朋友爭得面紅耳赤,只想著從他身上榨出聖物所在地的重要資訊。「隧道視覺」的隱喻因此在故事內外都產生了效果。我們在一層又一層的爭論、衝突、合作及意外中,逐漸產生「隧道視覺」。

精心的設計在結局達到高峰,危機之中,工頭「思想」與薩里德教授的不同決定顯現了「隧道視覺」可以把人引向何處:一個最後擺脫執念,救回了更重要、珍貴的東西;一個被執念吞噬,踩進了令人意想不到、無法回頭的荒謬情況。

故事最後找到法櫃了嗎?若找到了,誰能擁有法櫃?也許就像工頭「思想」所言:「也許時機還沒成熟,以色列民族還不配擁有法櫃⋯⋯『它雖然耽延,你要等候』」。●(原文於2022-05-13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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