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婭和烏拉諾斯的吻
蓋婭和烏拉諾斯的吻

複雜多變自由職業;野生青年編、導、演;非正職模特 我將創造你/籠罩於身體之上/世間萬物都不可觸碰/唯有隆起的山峰/它們將親吻你

小說|林子深處的血


一次拒絕直接描寫,只側面描寫人物情感發展的寫作練習

文末有彩蛋


深秋,樹林像一副流盡了血的空骨架,堪堪欲折地支撐著天地。人們手中朝天的火把如同纏在女妖脖頸上慾伺待攻的蛇,在大起大跳的動作中猛地撲向樹枝搭起來的木堆,迅速蚕食,濃煙兀自升騰而起,交纏著銅鼓的唱詞此刻悠悠轉轉從四面八方傳來,聲音蒙上了層布一般,烏蒙蒙的,像被困在了鼓裡,只能一下下地撞擊在鼓皮上,無法乾脆利落地傳入耳中。


她的感知逐漸蘇醒了,但喉嚨卻像被濃煙攥緊了一樣,出不了聲音。她緩緩地轉動頭顱,不消多久便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嶄新的草蓆上,脖頸後方還有一個紅色的小圓枕,硬鼓鼓的。


一個個身穿白色布衫和豔麗布裙的人,正手執銅鼓,仰面朝天,背朝地蠕動。


還來不及看清楚更多,她眼前的世界就像是被誰按下了曝光的按鈕,迅疾地轉白,那白要透過她似的,讓她不得不閉上了眼。在激烈的白光下,眼皮上的毛細血管變得清晰起來,一根根一丛丛,如千溪奔流。


待到眼皮上的景象不再清晰的時候,她才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張開眼睛。剛才那光多半是來自左前方祭台前手拿銅鏡的人。那人和其他人的穿著略有不同,白色的布衫上縫著複雜的花紋,布裙上鑲嵌的圖案也比其他人要多上許多。


也許是這一帶的白薩滿,她恍惚中記起從前聽家裡的長輩講過,她們這一帶的白薩滿很年輕,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她一直想找機會見見,沒想到這次因病得福。


祭台前那人轉過身來,風從她身後吹來,安穩撫在背上的長髮被猛地吹越過肩膀,飄飄翻翻地掩蓋住她的臉,剩下窄窄的一條,僅容得下一半薄薄浮浮的神色,像是潭水裡月牙的倒影。席子上的人看得移不開眼,那長長的頭髮有時像有傾有講的旗語,有時則像是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吸入進去,也包括她。


對失了神的人來說,時間往往過得很快,思緒可不被困在時間的線型流動中,而是自由地以最短捷徑去往任何一個角落,如同會飛的鳥,不被地面上的胡同街道所困。而當翅膀終於失去了效力,不得不落在地上後,往往會驚訝於怎地已經走過了這麼多街區。


此時,林子裡的風將將停了,席子上的人終於收神,卻發現儀式已結束,方才大開大跳的人已四下散去。祭台邊的人正向自己走來,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方白白的濕毛巾。那人來到她面前蹲下,用濕毛巾擦了擦她的臉。正是深秋的時候,一呼一吸之間都有因低溫而產生的團團白氣,她本是做好了承接毛巾冰冷的觸感,卻沒料想到是溫溫的。


眼前為她擦臉的人,面容清麗得像是山水畫,眉是山,眼是水,只一個顧盼流轉,她便覺整個世界都熠熠生輝起來。


“小櫻是吧?起來了,我得把你按時送回家去才行。”


聽見自己的名字,小櫻感到頭腦慢慢清明起來,只是嗓子還微微有些發緊。眼前的人向她伸出了手,她抬眼望望人家,又低頭看看自己,猶豫地不敢把手搭上去,剛預備自己爬卻被一把捉住手臂拽了起來,緊接著手裡便被塞了剛才那塊濕毛巾。


“擦擦吧。”


“謝謝。”


“走吧,這些東西自有其他人收拾。”


話音剛落,眼前的人便邁著大步朝樹林外走去,小櫻趕快跟了上去,但又不和人家並肩而行的,只在身後保持著兩三步遠的距離,她在觀察她。


小櫻家離這片樹林不遠,這兒也並非林子深處,只消走幾分鐘便出去了,再穿過幾個胡同口就是小櫻的家。小櫻家裡是做豆腐的,這時候爸爸媽媽往往都在家裡忙著,無瑕顧及她。


幾天前,她去河邊捉魚,叫水蛇給嚇著了,回到家當晚便開始發高燒,說些古怪的胡話。家裡人急得團團轉,先是找了村里王姥姥給孩子立筷子,又到鎮上找了專治驚嚇的郎老太爺來搖大米,可都不管用。衛生所的大夫來了兩次,見打針吃藥不起成效,便建議去請小仙兒。


大夫口中的小仙兒是個19歲的小姑娘,名字叫其木格,自從她姥姥去世後,她便成了這一帶的白薩滿。王姥姥、郎老太爺、衛生所的兩個大夫幫不了的人往往都往她這裡送,經她手康復的人佔了來找的人中八成,剩下的兩成是她見了一眼便回絕的。幾年過去了,還未見過什麼失誤,又因其年紀小,這裡的人便都喊她小仙兒。


小仙兒和小櫻一前一後進了門,小櫻的媽媽正在院子裡忙著切豆腐,剛出鍋的豆腐塊,瑩瑩慾動。小櫻看著就犯饞,想湊過去討一塊兒來吃,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誰知被半路拿著木鏟子出來的爸爸逮了個正著。說是逮,這是對於小櫻來說,對他爸爸來說,只是看到女兒又健健康康的了,心下激動才趕快拽過來看兩眼罷了。


「要不怎麼說是小仙兒呢?瞧我們小櫻,去的時候還是倒著的,再看現在」,小櫻爸退後了兩步,像是要找到一個能把女兒看全的視角,「竟好好地站著了」!


小櫻媽也跟著嘖嘖稱奇,但很快回過神來問道「你們倆餓不餓?趕快進屋吧,給你們準備了好吃的!小仙兒一定得留下吃飯啊!」


小仙兒點了點頭,站在原地沒有動。小櫻媽媽見狀戳了戳在一旁盯著豆腐的女兒,小櫻馬上回過神來,帶著小仙兒進了裡屋。


裡屋不大,一鋪可睡四個人的火炕上已經擺好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桌子四邊各有一副碗筷,桌下有一個藤編的小筐,小筐上蓋著一方格子手巾,打眼一看瞧不出下面是什麼。小櫻迅速脫了鞋子上炕坐著,小仙兒則在炕邊坐下了,兩個人相顧無言。


正值這當兒,小櫻爸媽進來了,兩個人手裡各端著一個木盤,這木盤形狀不太規整,多是自己取了木頭做的,泛著樹木的原色。一個木盤上是青瓷的大海碗,上面冒著白洋洋的熱氣;另一個木盤上則是兩個瓷盤,瓷盤裡堆著厚厚的小山一樣的魚片。


“噔”、“噔”、“噔”,木盤子裡的東西已在小木桌上放定,小櫻的爸媽也上了炕。但兩個女孩依然面面相覷,誰都不動筷子,最後還是小櫻先開了口,指著那兩盤生生的魚片問道:


“爸、媽,這東西怎麼吃啊?”


“放進湯裡涮著吃,這魚可鮮了”,小櫻爸爸說著搓了搓手。


“這是郎老太爺家兒子送過來的,說是在古清潭裡撈上的福魚,吃了避邪,你快多吃點。”小櫻媽媽解釋後又轉向坐在炕邊的小仙兒,“小仙兒也多吃點,累壞了吧?”


“福魚怎麼能吃?吃了還怎麼有福?好好養著才有福呢!”小櫻不服氣地說道。


“這孩子,腦子燒糊塗了?那福吃到你肚子裡才是你的福,養在潭子裡,那是潭子的福。”小櫻爸爸拿筷子敲了一下女兒的腦袋。


“我不吃,我不吃。”


“吃吧,魚死都死了,你不吃,它也活不了。”小仙兒說道。


“我不吃,我要把它埋在潭子邊去!”這下小櫻更生氣了,她本想著小仙兒會和她站在同一邊的。


小櫻平時最愛到那古清潭去看魚,潭裡的魚是紅色的,和別處灰禿禿的魚不一樣,她常覺得那魚是月虧時候從月亮陰影處落下來的,是月宮裡的紅精靈。每到秋天的時候,葉子被霜染上了層層疊疊的紅色,落在水面上,深紅淺紅、透著黃的紅、被河水沾濕的紅,配著在河裡游動的波光粼粼的紅,煞是好看。


在小櫻心裡,這麼美的東西,就算不是天魚,又怎麼能吃得?


“不吃就不吃,你不吃,別耽誤我們吃。小仙兒你別管她,咱們吃咱們的。”


“這孩子,餓兩頓就老實了!”


小櫻看著爸媽一唱一和的,更生氣了,呼地一下站起身,跑到外面去了。這一跑,在樹林裡沾在衣服上的灰都抖落了下來,那白白的魚片上登時多了好多細細的黑點。小櫻媽媽氣不打一處來,她為女兒折騰了三天,好容易好了,又去郎家求了條福魚,那魚是郎家養在古清潭的紅鯉,平日裡不撈的,只在家裡老太爺過生日時才撈上一條。村里的人沒有去偷的,都是看那魚鮮豔得可怕,不敢吃。小櫻媽媽好說歹說才從郎家要來一條,結果這小妮子不但不領情,還攪得客人也沒法吃飯了。


小仙兒看小櫻媽媽在炕上到處尋摸,怕是在找什麼趁手的傢伙事出去打小櫻,趕忙說“法事剛結束,我吃不下東西,出去看看她。”


小櫻爸爸抽出木桌下的小筐遞給小仙兒,“你們拿著吃”。


小仙兒接過去,抱著出門了,她在院子裡左轉轉右轉轉,最後在豆腐房裡看見了小櫻。小櫻正蹲在灶台爐膛前,可勁兒地煽火,嗆得直流眼淚。


小仙兒不聲不響地來到她身邊蹲下,把筐上的手巾掀開,在裡面摸出一個青青腫腫的水梨,“嚓”地咬上了一口,小櫻抹了抹眼淚,望了旁邊的人一眼,辮子一甩,很挑釁地問“咋不給我吃?” 小仙兒笑了笑,把咬了一口的水梨放在灶台上的一個小碗裡,又從筐裡摸出一個扁圓的橘子,幫小櫻仔細地剝著。


小櫻看著眼前的人瞇著眼睛剝橘絡的樣子甚是可親,彎彎的眼睛,修長的手指。她一瞬間也不生氣了,搬來兩個木頭小板凳,請小仙兒跟她一塊兒坐下。


剛一坐下,小仙兒就把剝好的橘子遞到了她眼前,橘子在小仙兒白淨的手上顯得鮮豔極了。小櫻盯著拿橘子,不知怎麼地,臉上泛起了兩朵緋紅,一把奪過來,剛才要水果的囂張氣勢,脖頸向下彎成一道弧,紅紅的小臉像是夏天樹上垂下來的桃子。


小仙兒越看面前的女孩越覺得可愛,一下囂囂張張地要水果,一下又紅透了臉低下頭。小櫻把橘子一分為二,把其中一半塞進了小仙兒手裡。小仙兒笑著把小板凳挪遠了些,到一個能靠著牆的位置坐好,開始一瓣一瓣吃橘子。


此時,小櫻的感官像是被無限放大了,小仙兒掰橘子的聲音對她來說是那麼清晰可聞,像每年開春時候浮冰在陽光下猛然炸裂的聲音。豆腐房裡霧濛濛的,煙霧繚繞,可小仙兒手裡的橘子是那麼鮮豔,她想忽略都不行。眼見著橘子瓣被小仙兒輕輕放進嘴裡,清脆一咬,她像是能看見橘子瓣被咬得筋絡斷裂,汁水四溢後被吞嚥下去的樣子。她覺得小仙兒的脖頸好看極了,尤其是吃東西的時候,像是有軟玉在裡面上下浮動。


小櫻看著看著便坐立不安起來,她好像望見有一截長長的橘絡落在了小仙兒下唇上,明明離著有兩步遠,她身上像是平白長出了無數枝椏,戳得自己難受。這時,小仙兒彷彿察覺到了那一截橘絡,舌頭靈巧地掃過,飽滿的下唇頓時變得水汪汪的,就像小櫻此時的鼻頭,掛了一小串珠圓玉潤的汗,如同牡丹花上的瑩瑩露水。


小櫻坐不住了,蹭地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走,那一半橘子掰也不掰地整個放進了嘴裡,囫圇吞下。小仙兒看著她莫名其妙地轉來轉去忍不住笑了出來。小櫻回過頭,下定決心似地問道“


“要出去走走嗎?”


“好啊。”


兩個人像來時一樣,又是一前一後出了門,這次還是小仙兒走在前面,但兩個人的距離更近了些。小仙兒正盤算著什麼時候去村東口取馬回家的事,她這次來得急,是一個人騎馬來的,幫她做法事的師傅們也是郎家介紹過來的。從這兒到小仙兒家的沱沱鎮,騎馬也要將近半天,她想在天黑前到家。


“我們往那邊走吧。” 小仙兒回頭朝小櫻說道。


“你要回去了?”


“從這兒走到村東口還要一會兒,還能再陪你半個多鐘頭。” 


小櫻被戳穿了心思,臉又紅透了,可還是不甘心地問“不能多待一天嗎?我家後屋還有床。”


小仙兒笑了道“你家要做法事,別人家也要做,我在你這兒待著,別人家怎麼辦?”


小櫻不作聲了,暗暗追緊了兩步,和小仙兒並排走。過了晌午,日頭沒那麼足,深秋的冷氣又浩浩蕩蕩地泛了上來,兩個人一呼一吸間的白氣更加明顯了,糾糾纏纏地白了又散去。


“那我以後能去找你玩嗎?”


“好啊。我家就在沱沱鎮口,紅房子,院裡總拴著兩匹白馬。你要是找不到,打聽也能打聽得出。”


“做法事好玩嗎?是不是能去好多地方玩?”


“你想做?”


“我不想。我見過去找郎老太爺的人,有的瘋瘋癲癲,有的嘴歪眼斜,嚇人得很,我不想做。”


“那你還問好不好玩。”


“我是想知道你覺得好不好玩嘛。”


小仙兒沈默不語,她並不是覺得不好玩,只是想起了奶奶,自小在奶奶身邊長大,所有的能耐也都是奶奶那兒學來的。小仙兒也不懂自己做的事有些什麼道理,她只是天然地能從山川湖月中看到一點什麼東西,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只是覺得和一切事物都更親近更交融。這是自然而然的,她從沒想過好不好玩。


“為什麼你勸我吃那魚?” 小櫻又問。


“各自有命數,你不吃,它也死了。”


“我可把它埋了去,就埋在那潭子邊上,說不定它還魂了還能清清亮亮地在潭裡游上一遊。”


小仙兒聽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還還魂,我看你比我還會做法事。”


說話間,兩個人離村東口越來越近,小櫻踮踮腳已能望見那匹白馬,心裡生出無限失落來。她本是喜愛馬的,尤其是白馬,她覺得神氣極了,可此時她一點也不想見著它,只希望那馬能掙脫韁繩獨自揚長而去,愛去哪兒去哪兒。可那馬就在不遠處,低著頭吃草,馬尾巴隨意耷拉著,鬆鬆的,閒閒的。


“就到這兒吧,你快回家吃飯去,要是你爸媽還跟你生氣,就別表現得太活潑,病殃殃一點,大病初癒,誰都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小仙兒說著就解了綁馬的繩子,飛身上馬,準備走了。小櫻低著頭,手指頭使勁兒地攪著棉布袍子,小仙兒見她不說話,也不走,便又加上一句:“金奶奶家每隔一個禮拜得去沱沱鎮送一次油,你想來,就跟著她們家的牛車過來。”


“我家有法事,別人家也有法事,誰知我去找你時你在不在家。” 小櫻還是垂著頭,鞋子在地上劃來劃去的。


小仙兒看著馬下女孩那圓圓的腦袋在脖頸上如同熟透的果實一般,搖搖欲墜的,臉頰還紅著,她心下一陣不忍,又下了馬,跟她說“你們這裡我常來的,也常路過,以後不管來了還是路過都來看看你,這總行吧?”


“行,行!那就這麼說定啦!” 小櫻抬起頭,又活潑起來,眼睛裡閃亮亮的。


小仙兒回身上馬,上路了。深秋的天黑得早,走了沒一會兒,太陽已經垂得很低了,夕陽的光芒柔和地將一切籠罩了個遍,什麼都是金燦燦的,像是上了鎏金粉的妝。她心下打鼓,總是惦念著小櫻那孩子,雖說兩個人差不多大,可她總覺得小櫻要稚嫩得多。


小仙兒沒什麼朋友,奶奶說過替人占卜、做法事的人不適合和人來往過密,小仙兒打小兒也不親近人,反倒是和動物植物關係都不錯,以沱沱鎮為圓心,方圓五十裡之內還沒有她養不活的花,也沒有不喜歡她的小動物。再遠的地方,小仙兒還不曾去過。


人們待她向來是又尊重又疏離,雖時常有人好奇她,但多半都是好奇和法事占卜有關的那部分。小仙兒也從無和他們進一步接近的慾望,只是今天遇到的這個女孩不太一樣,帶著一股新奇的熱情,卻又不是對法事的熱情,更像是,對她的。


小櫻一路蹦著跳著回到了家,一路上,她只覺得樹枝也好看,地上的枯葉子也好看,甚至朝她汪汪大叫的大黃狗也變好看了。剛進家門,不等爸媽使喚,她就跑去院子裡柴火垛裡抱了滿滿一捧柴進了豆腐房,每天這時候都得再燒一鍋豆漿出來,小櫻負責生火,更細的活計,她還做不大來。


她剛把柴火撂下,準備收拾灶台,就看見擦得乾乾淨淨的灶台面上一個瓷碗好端端地離著,裡面是缺了一口的水梨,這缺口像是咬在了她心上似的,讓她從頭到腳都惶惶的,像是瞥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趕忙拽了一個塑料口袋,吹起來,將那水梨放了進去,再仔細地揣進棉袍裡。


往後的幾個夜晚,小櫻都在半夜把這塑料袋掏出來放在枕頭下面,直到那水梨在袋子裡爛掉散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小櫻才把它拿到後院去埋了起來。


小櫻養成了一個習慣,早上起來後總嚷著要負責送村子東邊的豆腐,小櫻她爸媽還以為孩子轉了性,不愛去西邊看古清潭的魚了,或者是和村東哪家的小孩子又玩得好了。只有小櫻自己知道,她是去瞧瞧村東口有沒有白馬來。


一晃眼,這裡就要入冬了,各家都在預備過冬的菜,土豆、白菜、蘿蔔,正一堆一堆地往地窖裡搬。衣服也越穿越厚,直到今年新打的棉褲都套上了,小櫻還是沒能見上小仙兒一面。她本是慢慢變得不著急見小仙兒了,雖然每天都想著人家,但這種想念對她來說並不苦的,反而像是把她的一整顆心都填滿了,讓她不再飄飄搖搖的,而是時時刻刻都有著落的。她覺得小仙兒就像天上的月亮,即使不能像燈芯那樣每天晚上伴著她亮起,可想起來依然是一輪明亮廣大。如果小仙兒不來找她,她就等著。


只是最近村子裡的氛圍不太對勁,再不見,小櫻心裡的這塊兒大石頭就快把自己活活墜死了。最近,先是村子裡向來香火鼎盛的土地廟被砸了,後來又聽說王姥姥被抓起來了,這兩天郎家像是得了什麼信兒一樣,一夜之間就不見蹤影了,有的說是搬去親戚那兒了,有的說是一家人被人劫持了,還有的說是怕搞完王姥姥之後就是他了,所以連夜帶著家人坐船順著松林江跑了。


小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問爸媽,爸媽也不跟她說。這天一大早上,她就去了金奶奶家榨油坊,準備問問人家什麼時候去沱沱鎮送油,她好跟著一起去看看小仙兒。誰知她一和金奶奶提沱沱鎮,金奶奶就像聽見了什麼不詳的事一樣連忙擺手說“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你還不知道吧?咱們這兒,屬沱沱鎮鬧得最兇了!可不要上那兒去,搞不好再讓人給打倒了!”


小櫻心下一緊,有了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妝著膽子問道“打倒什麼啊?金奶奶。”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唄!這出家的、算命的、出馬仙、跳大神的讓他們掃了個遍!那老陳家的兒子,可不得了啊......”


沒等她說完,小櫻已經跑出門了,她要去趙順子家借馬,這村子裡屬他家的馬最好,平日裡做豆腐總多給他家一塊兒,為他那病弱的兒子,自己有急事要借,他沒道理不應,小櫻邊跑邊如此想著。


到了趙順子家,小櫻進屋草草打了個招呼就說要借馬,趙順子猶猶豫豫地問做什麼,小櫻也不管他是不是願意,只喊了句“人命關天”便出屋進了馬棚,飛身上馬,向著沱沱鎮去了。可半路就被騎馬追出來的趙順子攔下了:


“你是要去哪兒?”


“去沱沱鎮”


“你要去找小仙兒?” 別人不知道小櫻,趙順子可不會不知道,這孩子每天早上來村東口這幾家送豆腐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問起小仙兒和那白馬的事。村東口屬他家離路口近,能見著村頭路上來來往往不進村的人,所以小櫻問他問得最多。


“是。”


“我前兩天剛打那兒回來,你還是不去的好。”


“小仙兒怎麼了?”


“孩子啊,有些事不好說的。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怎麼不好說?小仙兒她是個好人,是好人就應該幫她,這有什麼不好說?”


“那老陳家的孩子就是壞人了?”


小櫻知道趙順子是什麼意思,土地廟就是老陳家孩子帶人砸的,聽說抓王姥姥的事,他也有份兒。老陳家的孩子從小跟她一起長大,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是想著她,小時候她長得矮,總是被欺負,老陳家小子還幫她出過頭。


“聽叔的吧,別去了,小仙兒她是仙啊,比你能耐大,總有辦法的。”


小櫻的馬在原地打轉,風漸漸把樹上的雪吹落了。


“你去了,你爸媽要咋辦呢?回頭有人找豆腐坊的麻煩,你們家還怎麼生活?” 趙順子見小櫻猶豫,繼續說道。


“小仙兒是好人,幫好人怎麼會被找麻煩?”


“你信她是好人就得了,那好人自有好人的福氣,你快下了馬回家吧。”


小櫻想著,老陳家兒子帶頭還能搞出什麼事來,那小子見個耗子都要嚎叫半天,許是不敢把小仙兒怎麼樣的,小仙兒又是什麼樣的神通,比王姥姥、郎老太爺和衛生所兩個大夫加起來還要厲害,怎麼會吃他們的虧?想到這兒,小櫻放下了半個心,下了馬,把韁繩交還給趙順子道:“叔,謝謝你”,便回家去了。


小櫻到家後不聲不響地回了房間,在窗子附近尋摸個舒服的地方坐下。外面正是黃昏的時候,太陽遠遠地透過窗子,猶如硬幣般大小,霜花沿著玻璃節節爬升,龍鱗般地金光流溢,乍看像是一條小金龍頂著個圓圓小小的太陽。望著霜花出神,小櫻想,這該是吉兆吧。


第二天一早,不等家裡人喊,小櫻便自己起床了,這一夜她都在夢見小仙兒,她想今天一定要去沱沱鎮一趟,哪怕是遠遠看一眼小仙兒也好。她去地窖裡拿了包豆子,遲疑了一會兒,決定繞過趙順子,去借金奶奶家的牛車。要是要人問起來,她就說自己是去沱沱鎮送豆子的,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總不能打倒送豆子的吧。

同樣的路,騎馬要小半天,坐牛車就得要一整天了。小櫻裹得裡三層外三層坐在牛車上顛簸了將近一整天才到沱沱鎮。剛一到沱沱鎮,天上就飄下雪來,可惜風太大了,生生把雪花都刮碎了。


遠遠地,小櫻就看見了那座紅房子,冰天雪地裡只有它那麼鮮豔,甚至鮮豔得有些肅殺了,她沒在院子裡看見白馬,心想可能是天太冷,小仙兒給放在哪個馬棚裡也說不定。小櫻收緊身上的棉襖,穿過院子,敲了敲門,沒人應。她用力拽了拽門發現沒鎖,只是被凍得很難拉開,於是磕磕鞋上的雪,決定先進屋。


她剛一進屋就看見房樑上吊著一個煞白的人,素淨的白袍子,長長的,垂下來的黑頭髮,她緊緊地靠在門上,抱著懷中的包裹,只覺得天旋地轉,透不過氣來。那黑頭髮和她在林子裡看的時候一點都不一樣,不再有著要把人吸進去的力量,而是像透支了所有一般孤零零地垂在那兒,任風吹著。那雙遞給她橘子的手此時正枯懸在半空中,像一對等待答案的括號。


小櫻緩了幾緩,終於站定。她沒有嚎啕,沒有尖叫,也還沒開始掉淚。


她只是站在凳子上把小仙兒抱了下來,和她預想中的不同,懷中的人像是被什麼抽空了一樣地沒有重量,她將她小心地放在床上,坐到了一邊。她看著小仙兒沒有半點血色的臉,摸了摸那被勒斷的,往日裡如同軟玉般的喉骨。


她開始滿屋子地尋找利器,刀也好,剪子也好,都被她收攏到一起,挨著個地掂量。她想,如果小仙兒不是仙兒,陳家兒子不再是那個害怕耗子又喜歡幫人出頭的陳家兒子,那麼她也不是她了,不是只會跟著家人做豆腐,連雞和魚都不敢殺的小姑娘了。


她要在這間屋子裡等著,等著陳家兒子或者是別的什麼人進來,她要為這世界上最好的人討一個說法,哪怕要她付出任何代價。


冬雪過後,最後一片葉子也被雪埋住了,樹林早已流盡了血,再沒有別的了。



後記

最初是因為閱讀@廖珮岑@PoppelYang 的文章引發了一些對家鄉的回憶,有天晚上夢見了童年時撞見過的一場薩滿儀式,本想寫一篇薩滿文化介紹,奈何非虛構寫作實在不是強項,寫著寫著就想講故事,於是就寫了這個故事。文末關聯了兩位的文章,打擾了。

第三個關聯的文是我的,裡面也有許多東北的細節,感興趣的話可讀一讀。

本篇故事中有很小的時候對家鄉某些情況的記憶,比如:囤積冬菜、立筷子、搖大米之類的。

立筷子:當某人不舒服時,可以請”大仙兒“來幫ta在盛著水的碗裡立筷子,具體操作的人不同,習慣也不同,有的會立一根,有的會立三根。在立筷子的過程中要念叨這位不舒服的人已經去世的親人的名字,如果念到誰時,筷子立柱了,就說明這位去世的親人回來看ta了,此時就要用一些咒語將其哄走送走,有些情況還需要燒紙錢,再把水倒掉,然後將碗在屋外倒扣三日。

搖大米:當某人嚇著時,”大仙兒“往往會盛滿滿一碗米,以一塊足夠大的布將碗蓋住,再將蓋住碗口之外多餘的布頭收攏在碗底,用手攥緊,繞著此人頭部搖動,每搖一會兒就打開看看,如果碗中的米減少了,就要填滿再搖,直到不再減少為止。


故事其實選了並不是特別了解的破四舊背景入手,所以也有意淡化背景,專注描寫具體人物在大事件下的具體情感反應啦。如果有人了解這個時代背景下東北發生的事情,歡迎跟我交流~

文中只用了較少的方言習慣,應該沒有閱讀困難,如果有不懂的詞語可以谷歌也可以留言~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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