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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spora

曆法

而今復興,何異於往日復興?旦復旦兮,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首先需要明確,曆法絕非所謂“勞動人民智慧之結晶”。古今中外,曆法都是祭祀活動最重要的參考,其研究、制定、修繕都完全掌握在祭司階級手中,乃帝王事,“勞動人民”無能名焉。《尚書》之首《堯典》又名《帝典》,開篇即言“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足見曆法實乃天下“人”之第一大事。須知,先秦典籍的“人”通常并不是普羅大衆、勞動人民,《論語》二十篇,“人”與“民”絕無通用混淆之處:“人”是祭司或後來的士大夫等貴族之流,而“民”才是芸芸勞苦衆生。

曆字本意是“過,經過”(似乎也繼承了“過”的“數落過錯”之意),所謂“(星)經之為歷,突掩為凌”。“經歷”這一義項又衍生出了“次”的概念,即重複經歷的遍數。曆法,字面意義就是日月星辰時節晝夜之更迭規律。自古農耕莫不“聽天由命”,負責指導生產的祭司本職工作就是“欽若昊天”,或依司馬遷“敬順昊天”,觀錄天象,確保“天有其時,地有其財”,是爲曆法。除了“定四時(四季)”,同樣重要的還有定“正朔”,始月為正,始日為朔(取月之朔,新月即朔,滿月即望)。是故“正朔”一詞便成了天子事的代稱,民間甚至諸侯都不被允許私下研究曆法,大概只有如“我蠻夷也”的楚才能問鼎。

“歷史總是驚人得相似”,如今歐美語言中的曆法,從英法到斯拉夫諸語,都是calendar或其變形轉寫,而calendar的辭源是拉丁語calendae,即“每月的第一天”(朔,英語作calends)。而這些都來自拉丁語動詞calāre,本意是“大叫,鄭重宣佈”:祭司于每月初向民衆宣告新的一個月,所以顯然正朔曆法和祭祀本就不可分割。同樣的,羅馬曆法訂立與修改也需要以祭司階級的首領即帝王的名義來進行,且因其涉及國家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也只有節制萬方之人才有權修訂曆法。

古羅馬最初的曆法叫做建城紀年(Ab urbe condita, AUC),字面意思是“(羅馬)城建立之後”,是王政時期(幾乎和春秋同時期)的遺留;傳説中羅慕路斯(Romulus) 奠基羅馬而名之,故是羅馬第一任國王,建城紀年也就寄在他的名下。古曆細節已不可考,正如《夏小正》也早已散佚。共和國末期的部分記載中稱舊曆最初只有十個月,傳説是第二任國王龎皮利烏斯(Pompilius)增補了一月(January,拉丁語Ianuarius)和二月(February,拉丁語Februarius),原來月份的次序就順延,所以今天的九月(September/septembre)、十月(October/octobre)、十一月(November/novembre)和十二月(December/décembre)的本意是七月(septem/sept)、八月(octo)、九月(novem/neuf)和十月(decem/decimal)。

這僅僅是一種假説,沒有足夠的支撐,其中許多細節並不明確,比如這兩個多出來的月份最初是加在後面還是從一開始就插在了前面?可以想見的是,Ianuarius這一名字的提出代表著新的“正朔”的勘定:其拉丁語全名為Mensis Ianuarius,即雅努斯月(month of Janus),而雅努斯是羅馬神話中的雙面神,代表著各種意義上的“對偶”,包括戰爭與和平、過去與未來。因此,這個以雅努斯命名的月份自然就代表它被認爲是舊嵗新年的分界。

這并不是唯一一個以神命名的月份:戰神馬爾斯(Mars)即希臘神話的阿瑞斯(Ares)擁有三月,愛神維納斯(Venus)或希臘神話的阿弗洛狄忒(Aphrodite)歆享四月,五月屬於女神邁亞(Maia),而六月則名爲朱庇特或宙斯的正妻朱諾(Juno)。但雅努斯是羅馬特有而非繼承自希臘神話的神祇,其崇拜應當早於Magna Graecia的影響。那個傳説中引入雅努斯月的第二任國王龎皮利烏斯,亦在羅馬廣場(Forum)上建造了雅努斯神殿,其門在戰爭時開啓,在和平時關閉。然而自共和國開始五百年間,羅馬征伐于外,傾軋于内,大門關閉不過三次。18世紀法國畫家Louis de Silverstre描繪了那最具象徵意義的一次:屋大維徹底將共和國的歷史関在了門后,而將凱撒和自己的名字寫進了曆法,從此不再有五月(Quintilis)和六月(Sextilis),只有儒略之月(July)和奧古斯都之月(August)。

而此前十數年,凱撒則已憑藉自己史無前例的權勢將施行逾700年的建城紀年替換爲了新的曆法——儒略曆,雖無皇帝名,卻“行天子事”,孟德子上,鼎俎吐哺。這一曆法改革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儒略曆剔除了陰曆沿襲下來的閏月,四年置一閏日,成爲了純陽曆,其每年365.25日非常接近回歸年365.2421897日的長度,相比“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不但遠為精準,而且更加簡單易行、四季穩定。

精確的曆法絕非臆想得來,它的設計對於數學和天文學有著極高的要求,不但需要經年觀測纍積,而且需要數學模型的演算。儒略曆之精巧,歷二千年無大改,舉世通行。不同於加圖家族的執拗保守,凱撒代表了開放進取的羅馬人,他們能夠意識到希臘文化的先進之處,主動成爲希臘化世界的patronizer,儒略曆雖冠以凱撒之名,卻是亞歷山大裏亞那恢弘的圖書館和南來北往的學者的知識結晶。這也是曆法并非“勞動人民智慧產物”的另一個原因,蓋因其糜费巨亿,非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無能為也。

相比之下,東方的帝國長期以來偏居一隅抱殘守缺,夏正、陰曆是否中亞輸入的產物暫且不論,這古舊的曆書倒是用了千百年,“气朔交争,岁年错乱,四时失位,算数繁猥”,以至於宋曆更替凡十六,朱明鄙陋而敝帚自珍,及至思變,積重難返,不免煤山罪槐。《時憲曆》中方有定朔定氣,二十四節氣在精確的陽曆中才真正成爲能夠指導耕作的實用準則。而今常念“上半年來六廿一,下半年是八廿三”,可知自湯若望始?

而今復興,何異於往日復興?旦復旦兮,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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