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寫寫《海邊的房間》－黃麗群

1. 黃麗群是一個擅長設置「虛線」作家，而虛線，正是通往「真正文學的感覺」的道路。何為虛線？若有若無是也。

      比如：「它」在但你看不到；「你感覺到了」但你看不到；「你看到了」但你不知道怎麼說，嚥在苦口。此一人存在察覺領受之曖昧瞬間，唯有文學能夠掌握捕捉，也唯有作家有此心力去思考去辯證去表達「想了也沒用」的人生諸事。

     以書中例子來說，〈卜算子〉實為父子卻以伯稱呼，〈海邊的房間〉養父繼女實為父女卻以叔稱呼，〈跌倒的小綠人〉人形燈運行了數百次之後「聽說」會跌倒。這些例子都是作家設置的「虛線」，若即若離的某種關係，有虛線就像萬物有了裂縫，可以透光，透過光，我們可以看到原本看不見的「什麼」，這個「什麼」正是文學之所在。

   2.這本小說集的最大特點是「使一切意義反轉」筆者最愛的作家昆德拉說：「好小說的義務是指出生活中的『終極悖謬』，是『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而此一『終極悖謬』的意義即是『在那裡，所有存在的範疇突然改變了它們的意義。』情境改變，愛國者也會變成叛國賊。」

      在你發覺他是獵奇故事的時候，前面所有的事件意義都反轉了，而那時你早已背脊發涼。這個背脊發涼的源頭，不只是小說結構與作者伏筆導致的。更重要的更可怕的是，她的文字風格與筆調。在駕馭這些獵奇故事的時候，不聲張不顯露，文字風格乾淨通透。不用繁複的長句形容詞副詞堆疊彰顯自己是作家，用我們生活所熟悉的元素，平淡處理。筆調溫良，甚至有點抒情散文的意味。

     換句話來說，它很輕鬆很好讀。

——然後我們就被騙了，前面的故事敘述有多暖，後面轉折的時候你的背脊就有多涼——所有存在的範疇突然改變了它們的意義。比如說，從希望父母長命百歲是孝順的人之常情，變成「希望父母趕快死」才是孝順的「人之常情」..... 

     但是，如果只是這樣，還是太小看黃麗群。她做到更特別的一點是，前面說到，她的故事結構，是到某個節點，會反轉前面所有敘事的意義。但是你如果冷汗流完，翻回篇首再讀一次的時候會發現，哪個層面的意義才是對的？其實翻轉前後兩種意義都可以成立，到底是因為A還是因為B，他到底是為了C還是D，其實都可以成立，這也是一種「虛線」(虛線斷點中的空白處算不算這條虛線本身呢?)，這才是真正的行家，不是為了「反轉而反轉」那就變成無聊的超展開速食短片了。

    3.但是也不是整本小說都那麼沉重，也有相對輕鬆的篇章，作者寫白爛人白爛事逸趣橫生，又不落俗套。一般人對賤人賤事氣得牙癢癢，輕則私下抱怨，重則上網發文抨擊。但筆者以為作者的文字外溫內涼，像是湖泊上的冷月清照著人世之悲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澄澈悟性。

   也就是，這些恐怖的卑劣的妄想的人事物，不過就是大千世界理所當然的一部分，人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唯有心境到達這般田地，才有辦法用爽朗抒情的筆調駕馭這些獵奇故事，而不是用濃烈的文字，悲哀的語調，表現人世苦痛。

   4.作者的幽默感有點小賤又賤得剛好。在小說中痛苦殘忍的地方，送入一道清風，讓人會心一笑的同時，不經讓人驚奇，「你怎麼會想在這個地方搞笑？」(仔細想想你又覺得，為什麼不可以?)

   5.題材上，有一半是寫單身大齡男女的心理，剩下則是家庭人倫等，主要還是男女關係與人的孤獨苦痛，〈貓病〉看得我膽顫心驚。

   6.最後特別向大家推薦〈無物結同心〉，這是本書為一一篇不滿千字的極短篇小說。

     這是我讀過最浪漫又最現實，最抒情又最殘忍的極短篇小說，回味無窮，時間有限的話，務必讀讀看這一篇。

副作用：讀多了，會對那些煞有其事洋洋灑灑的文字感到不耐煩，作者寥寥幾筆就可以把你帶進它的世界，省略了很多文字卻講了很多事，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