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夜行

自從在墓地散步遇到了Gary夫婦之後，我再也沒在白天去過墓地。

在那之前，我就遇到過好多次別的夫婦，還有別的單身散步的老太太，但Gary夫婦不同。他們是我認識的人，確切地說，是我的鄰居，我們兩家誰出門了，誰回家了，大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事情的性質就很不一樣了。

因為遇到鄰居要怎麼樣呢？當然是要說話，要寒暄。

How are you?

I’m doing great, how are you?

Wonderful, thank you! 

The weather is really nice today, isn’t it?

Yes! Couldn’t be better.

這些話在街道上很平常，但在墓裡聽起來，像是深夜的鴞鳴，又銳利又寒心。畢竟，這裡的白天是相當可怕的，尤其是這樣一個有nice weather的白天。一個人沈默地走，也許還能夠藉著夜色隱藏，但你一旦開口跟人說話，夜色的神秘和恐怖將爬滿你全身。

我儘量迅速地結束聊天，然後更加迅速地走出墓地。從那以後，我只在夜裡去墓地散步。

和你一樣，我也曾經特別害怕夜裡的墓地。尤其在鄉村，墓地完全沒有燈火，人類的視力根本無法判斷你前面縈繞的是一片空氣還是一個人影，更不要說墓碑下的土地有沒有任何鬆動，有沒有旗幟一樣飄盪在夜風中的手。白天讓人愜意的微風、金色美麗的落葉，晚上都變得聲音尖利，不知道它們是在彼此追逐，還是在追逐著你。鳥兒也和白天完全不同了，你看不到它們，但它們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你。墓地邊的小溪，白天你完全注意不到，因為在一個深澗裡，現在響得像雷鳴。

我甚至從來沒想過自己敢在夜裡走進墓地。即使這塊墓地門口住了兩三家人，即使這裡的每一塊墓地跟村里的每一戶農家居屋一樣，乾乾淨淨，規規矩矩，放了鮮花、玩具、國旗，有些甚至還插了太陽能路燈。總之，這裡絕對沒有任何我們在愛倫坡小說裡見到的殘敗廢棄的荒涼。

以前我幾乎天天來。我是說白天。我像熟悉主街上的每一戶人家那樣，熟悉墓裡的每一戶住客。不光是他們的名字、路牌號，甚至年齡、性別和故事都搞得清清楚楚。我覺得他們越來越像我。他們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至少我一句都沒有聽到過。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歡迎你的都是一片靜寂。你在美國任何一個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溫柔和謙虛。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是死亡帶給我們的“奇蹟”。想像一下，如果這些死人都活過來，這裡會成為一個多麼難以忍受的地方。打招呼的聲音、吵架的聲音、孩子哭哭鬧鬧的聲音、拍地毯的聲音、做飯的香味、酒鬼的吼聲、女人的尖叫、狗追來追去的狂吠，連鳥兒也加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一直很懷疑書上的說法，他們說人是死了之後才下去地獄。在我看來，地獄在這之前，人間就是地獄。

但我當然理解，理解人們默默地將兩塊站牌調換順序的心情。這證明了我們是人。

所以現在他們都死了。這樣很好。夢一樣的安靜。直到，直到它被我的鄰居打破了。我突然發現我可能一直都搞錯了，關於什麼最讓我害怕這件事情。是夜裡的墓地更害怕，還是在白天的墓地裡跟鄰居寒暄更害怕。於是我決定試試夜裡去墓地散步，因為那時絕不會遇到一個人，我的意思是，活人。

活人和死人是不在一個世界裡生活的。但分開他們的東西也沒有很多人想像的那麼絕對。只是這道薄薄的地平線而已。我相信死人並不會不交談，幸運的是那跟我毫無關係，我一個字都接收不到。對我，那就是靜寂。我和鄰居的談話，對他們來說大概也一樣，寂靜無聲。可能剛剛死去的人，因為在地上和地下之間遊蕩，所以會發出一些我們聽得到的聲音，只是連不成我們聽得懂的字詞，於是變成了一些純粹的音符，或者說，一些嚇得很多人失魂落魄的怪聲。但給點時間就好了，給點時間，他們就會安靜，再給點時間，連寧靜都會出現的。

不僅不會有語言的溝通，身體上也不會。我不是說，死人的靈魂——我這裡不想討論什麼靈魂的有無，這個問題乏味得像泥土——一定不會撲到我們臉上、身上、手上，甚至是靈魂上。畢竟，鬼魂是黑色的，又只在和他一樣黑暗的夜裡才出來活動。但他們不會影響我們，就像他們的說話，哪怕是吵架，都不會影響我們，是一樣的。所以雖然是害怕，但我終於意識到那裡其實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害怕。

這是我敢走出第一步，踏進黑夜墓園的原因。事實證明的確如此。我很快發現，自己漸漸迷戀上了這樣的散步。還有什麼比在這樣的世界裡生活更輕鬆的呢？周圍每個人都和自己很像，但卻從來不煩我，不寒暄我？一天一天假裝生活在另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世界裡很累的呀。

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當然。可能唯一要提防的是像我鄰居這樣的人，他們以為我跟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而且還是鄰居。如果他們發現我竟然天天在夜裡的墓園散步，就會猶豫要不要繼續跟我打招呼，要不要繼續配合我假裝的生活。然後他們就會徹底不理我。然後就會有更多鄰居加入。然後我就必須嚴肅對待這個問題了。因為我的決定會直接影響到我是否能繼續在這個房子裡居住。我還不想那麼快就搬過去，雖然只隔了10分鐘的路程。

但今天看上去還是暫時安全的。沒有人跟著我。沒有人問我。天黑盡了，鄰居家廚房的燈滅了，臥室的燈亮著。月亮和星星很亮，和每一天一樣。一切看上去都很好。那邊的天快亮了，正好可以趕上清晨的熱鬧。

哈哈哈，到這裡你還沒發現嗎？這當然不是一部恐怖小說，這是一篇抒情散文。對不起，我知道你想找什麼，但親愛的，你找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