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馬克思主義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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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阿拉伯之春到另一个阿拉伯之春:10年回顾(From one Arab Spring to another)

﹝英国﹞吉尔伯特·阿奇卡(Gilbert Achcar)

苏霁云 译、别惹蚂蚁 校

2019年4月23日,阿尔及利亚妇女举行游行,要求总统下台。(摄/穆罕默德·梅萨拉/ 埃帕·埃夫)

近几个月来,资本主义世界新自由主义阶段的危机在我们眼前引人注目地展开,在越来越多的地方引发了越来越大的社会动荡。[1]当然,阿拉伯地区发生的事件完全契合这场全球性危机的背景,但该地区也有一些特殊的东西。在那里,新自由主义改革是在由一种特殊类型的资本主义主导的背景下进行的:这种制度由该地区和国家的特殊性质决定,其特征是由食利主义(rentierism)和世袭制(patrimonialism),或新君主主义(neopatrimonialism)在不同比例上的结合。该地区最特别的是完全世袭制国家的高度集中的状况,这种集中程度在世界任何其它地区都是无与伦比的。世袭制意味着统治家族实际上拥有国家,即国家的设备和资源,无论他们是在明确的专制条件下通过法律拥有国家,还是实际上只在实践的范围中拥有国家。这些统治家族将公共部门视为私有财产,并将武装部队——尤其是精锐武装——视为私人警卫。这些特征解释了为什么新自由主义改革在阿拉伯地区取得了世界上最糟糕的经济结果。在该地区实施的新自由主义激励下的改革导致它的经济增长率在发展中世界任何地区中都是最低的,因此失业率——特别是青年失业率——也是最高的。

其主要原因是,新自由主义的信条是基于私营部门的首要地位,即发展的驱动力应该是私营部门,而国家本身的社会和经济职能必须受到限制。这种信条认为:“实施紧缩措施,削减政府开支,削减社会支出,将国有企业私有化,为私营企业和自由贸易敞开大门,奇迹就会发生。”然而,在缺乏理想的资本主义典型先决条件的情况下——首先是法治和可预测性(没有这些,长期发展的私人投资就不可能发生),大多数私人资金倾向于快速获利和投机,特别是在房地产业和建筑业,而不是制造业或农业这些关键的生产部门。

这造成了发展的结构性障碍。因此,在阿拉伯地区,全球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普遍危机超越了新自由主义的危机,成为在该地区普遍存在的特殊类型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危机。因此,仅仅在现有国家的持续框架内改变经济政策是无法摆脱该区域的危机的。彻底改变整个社会和政治结构是不可缺少的,否则影响整个地区的严重社会经济危机和不稳定就不会结束。

这就是2011年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革命冲击震撼了整个地区的原因。这远不止是一系列联系松散的大规模抗议活动。真正的起义是前景,人们高呼“人民要推翻政权!”这句口号自2011年以来在阿拉伯地区已经变得无处不在。[2]当年的第一次革命冲击波有力地震撼了区域国家体系,表明该体系已进入了一场终极危机。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期间,几乎每一个阿拉伯语国家都经历了社会抗议活动的大规模上升。该地区的六个国家——即超过四分之一的国家——经历了大规模的起义。然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这些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捍卫者的“经验教训”,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他们的新自由主义方案没有得到充分的贯彻。他们声称,这场危机是由于对昨日国家资本主义经济残余的拆解不足造成的。他们说,解决办法是终止所有形式的社会补贴,而且是以比以前更激进的方式。

然而,由于担心政治后果,该地区各国政府没有采取国际金融机构一直倡导的更多行动。他们是有充分的理由担心。不像柏林墙倒塌后的东欧,当人们吞下大量新自由主义变革的苦果,希望能给他们带来资本主义繁荣时,阿拉伯地区的人们并没有幻想他们的国家会变得和西欧国家一样。因此,为了对人民实行进一步的新自由主义措施,该区域大多数国家都需要使用野蛮的武力。

新自由主义的全面实施并不像30年前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幻想所宣称的那样与自由民主齐头并进。新自由主义第一次如此激进的实施是在奥古斯托•皮诺切特将军统治下的智利。在埃及,它正在2013年后由塞西元帅(Field Marshal Sisi )领导的恢复主义独裁统治下发生——这是埃及人几十年来忍受的最残酷的专制政权。塞西政权在执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倡导的各种新自由主义措施方面走得最远,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的代价,生活成本、食品价格、交通价格等都急剧上升。人们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们的愤怒之所以没有在开罗街头再次大规模爆发,主要原因是他们现在被国家恐怖政策恫吓住了。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倡导的新自由主义方案的全面实施,并没有创造任何经济奇迹,将来也不会出现。紧张局势正在加剧,这个国家的矛盾迟早会再次爆发。

不幸的是,埃及的左派和工人运动都处于糟糕的状态。他们遭受了痛苦的失败,这不仅是由于国家镇压的野蛮回归,也是由于他们自己的矛盾和幻想。埃及左派的大部分人在政治上走了一条不稳定的道路,从一个认知错误的联盟转向另一个,从寄希望于穆斯林兄弟会转为寄希望于军方。2013年,多数左翼人士和独立工人运动都非常短视地支持塞西的政变,认为军队会让民主进程回到正轨。他们认为,穆尔西(Morsi )和穆斯林兄弟会在执政一年后被推翻,将重新开启推进革命进程的道路,尽管推翻是由军方促成的。

这个可怕的错误使左派和独立工人运动名誉扫地。因此,左翼反对派在今天的埃及被大大削弱和边缘化。这是人们没有大规模动员起来反对新自由主义冲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当似乎没有可信的替代方案时,人们往往会接受政权的老调重弹:“要么是我们,要么是混乱,要么是我们,要么是叙利亚式的悲剧。你必须接受我们的铁腕。这将是艰难的,但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你会发现繁荣。”大多数埃及人并不真的相信最后的承诺——繁荣——但他们仍然害怕陷入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

与所有这些联系在一起的是该地区革命进程的另一个特点,叙利亚就是这一进程最悲惨的例证。几十年来,阿拉伯世界经历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反动潮流的发展。长期以来,美国及其在该地区最长期的盟友沙特王国一直在推动这股潮流。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由华盛顿资金赞助,作为冷战期间穆斯林世界共产主义和左翼民族主义的解毒剂。在20世纪70年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被几乎所有的阿拉伯政府所认可,作为对左翼青年激进化的制衡力量。随着左翼浪潮的消退,他们成为了最著名的反对派力量,在一些国家得到了容忍,比如埃及和约旦,而在另一些国家,比如叙利亚和突尼斯,则受到了严厉的镇压。然而,他们无处不在。

2011年起义开始时,穆斯林兄弟会的分支机构跳上了革命的马车,试图操纵它,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他们比该地区任何左翼势力都要强大得多,这些左翼势力因苏联的解体而大大削弱,而原教旨主义者则享受着海湾石油君主国的财政和媒体支持。因此,这一地区的演变并不是传统的革命与反革命的二元对立。这是一种三角局面,其中一方面是一个进步的极点,即那些试图发起起义并代表其主要愿望的团体、政党和网络。这个极点在组织上是软弱的,除了突尼斯,一个强大的工人运动弥补了政治左派的软弱,使得这个国家的起义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推翻了总统,从而引发了地区冲击波。另一方面,存在着反革命、极端反动的两极:旧政权,经典的反革命势力的代表,以及与这些旧政权竞争、努力夺取政权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在这场三角竞争中,进步极,即革命潮流,很快就被边缘化了——这不仅是因为组织和物质上的软弱,而且主要是因为政治上的软弱,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

尽管如此,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之后长大的新一代,近年来在该地区大规模参与了斗争。新一代的大多数人渴望彻底的进步变革。他们渴望更好的社会条件、自由、民主、社会正义、平等,包括性别解放。他们拒绝新自由主义政策,梦想着一个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的纲领性观点形成鲜明对比的社会,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操纵或试图操纵起义,引导起义走向自己的目标。

这种巨大的进步潜力在2018年12月苏丹起义、2019年2月阿尔及利亚起义、以及去年(2020年)10月伊拉克和黎巴嫩大规模社会和政治抗议的第二次革命冲击波中重新显现出来。苏丹、阿尔及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自那时以来一直处于激昂状态,而该区域所有其它国家处于引爆的边缘。Covid-19的大流行使革命进程无疑会暂停一段时间,它已经结束了在阿尔及利亚的每周一次的大规模示威活动和在伊拉克、黎巴嫩的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但它只会恶化导致其爆发的条件。

长期的革命进程,如2011年以来在阿拉伯地区展开的革命,在经验和方法方面是进步的的。他们是曲线地进行学习。诚然,人民学习,群众运动学习,革命者学习,反动派也学习;每个人都学习。一个长期的革命过程是一连串的起起伏伏和反革命的逆流,但这些起起伏伏并不仅仅是相同模式的重复。这个过程不是循环的,它必须前进,否则就会退化。人们从过去的经验中吸取教训,尽量避免重复同样的错误或落入同样的陷阱。苏丹的情况非常清楚,阿尔及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也是如此。

苏丹、阿尔及利亚、埃及是该区域武装部队直接构成政治统治中心机构的三个国家。当然,武装机构在一般情况下是国家的脊骨,但这是阿拉伯地区这三个国家特有的对政治权力的直接军事控制。他们的政权不是世袭制的。没有一个家庭拥有国家到其成员可以任意支配国家的程度。取而代之的是,国家被军方高层领导着。它们是“新君主主义”政权:这意味着它们的特征是裙带关系、任人唯亲和腐败,但没有一个家族完全控制国家,国家在制度上仍然与统治者个人分离。这就解释了在这三个国家,为了维护政权,军方最终赶走了总统及其随从的原因。这就是2011年埃及穆巴拉克下台时发生的事情、去年阿尔及利亚布特弗利卡总统(Bouteflika)任期结束时发生的事情以及随后苏丹巴希尔(Bashir)被推翻时发生的事情,这三件事都是由军方执行的。然而,当这种情况发生在埃及时,人们对军队产生了巨大的幻想,2013年军队废黜了穆斯林兄弟总统穆尔西,再次唤醒了这种幻想。这些幻想并没有在2019年的苏丹或阿尔及利亚重演。相反,两国的人民运动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军队是他们希望摆脱的那种政权的中心支柱。

但对苏丹产生影响的不仅仅那么一点差异。有一种领导方式体现了对从过去所有区域经验中吸取的教训的认识。这主要是由于“苏丹专业人员联合会(Sudanese Professionals Association,SPA)”的作用,该协会创立于2016年,由教师、记者、医生和其它专业人员组织了一个地下网络。随着2018年12月开始的起义的展开,该协会发展成为一个更大的网络,包括了工人阶级的所有关键部门工会。它一直在人民运动方面的事件中扮演中心角色。“苏丹专业人员联合会(SPA)”在组成一个包括几个政党和团体的广泛政治联盟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力量目前正与军方进行一场政治拉锯战。他们暂时同意达成一项妥协,从而形成了一种双重权力的局面,这多少让人想起1917年2月以后俄罗斯的局势。这个国家由一个委员会统治,在这个委员会中,人民运动的领导和军事指挥部都有代表。这是一个不稳定的过渡时期,不会持续太久。这两个权力集团中的一个迟早要战胜另一个,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另一个的分裂。

然而,苏丹革命的真正先锋是由一个“抵抗委员会”(resistance committees)网络组成的,其中包括数千名主要是年轻人和政治上没有组织的人,他们生活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居民区和小城镇。这些委员会蔑视现有的政党,拒绝将他们的活动和言论集中起来,坚持维护他们的地方自治。他们坚决反对军事统治,就像反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一样,特别是这二者都是奥马尔·巴希尔(Omar al-Bashir)执政的代表。他们决定授权“苏丹专业人员联合会(SPA)”为他们发声,但他们保持警觉的监督,并对整个政治进程施加关键的压力。

阿尔及利亚的人民运动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周都举行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它的持久度是非常出众的。但它没有得到认可和合法的领导。没有人敢以它的名义说话。这是一个明显的弱点,与苏丹形成鲜明对比。随着时间的推移,领导形式自然会发生变化,但我们并没有像有些人想的那样进入“无领导革命”的后现代时代。缺乏领导能力是一个真正且深远的障碍:要将群众运动的力量引向政治目标,一个得到认可的领导至关重要。尽管存在着各种矛盾,在苏丹是存在这种领导的,但在阿尔及利亚、伊拉克或黎巴嫩却不存在这种领导。

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女性在阿拉伯地区第二波革命进程中起到了极大作用,这进一步表明人民运动已经达到了更高的成熟度。在苏丹、阿尔及利亚和黎巴嫩,女性大量且明显地参加了示威和群众集会,并在其中担任领导。在这三个国家,女权主义者一直是参与起义的团体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伊拉克,妇女在抗议初期几乎很少见,她们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其中,特别是在学生参加动员之后。

阿尔及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面临的最大问题显然是:在群众动员的持久性下降和Covid-19的威胁为国家压迫性干预提供了新机会的情况下,人民运动能否成功地找到组织起来的方法?就像同他们在苏丹的兄弟姐妹一样,在扩大他们斗争的影响并朝着实现他们的目标的道路上取得重大进展,还是统治阶级成功镇压、平息这三个起义?苏丹革命的命运将对整个地区革命进程产生重大影响。我们有理由抱有希望,尽管鉴于眼前的挑战所带来的困难,我们没有理由乐观。

注:

[1]这里的一些材料改编自《马克思主义左翼评论》(Marxist Left Review,19期,2020年夏)的采访。它重写和更新过。

[2]全面报道,见吉尔伯特·阿奇卡的《人民想要:阿拉伯起义的激进探索》(伦敦:萨奇图书, 2013)


原载英国《激进哲学》(Radical Philosophy )2020年春季号

吉尔伯特·阿奇卡在黎巴嫩长大。他目前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发展研究和国际关系教授。他的最新著作是《病态症状:阿拉伯起义的复现》(Morbid Symptoms: Relapse in the Arab Uprising,2016)和《人民想要:阿拉伯起义的激进探索》(The People Want: A Radical Exploration of the Arab Uprising,2013)。其它书籍包括《野蛮的冲突》(The Clash of Barbarisms ,第二扩展版,2006年);与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对话:《危险的力量:中东与美国外交政策》(Perilous Power: The Middle East and U.S. Foreign Policy ,2008年第2版);以及《阿拉伯人和大屠杀: 阿拉伯-以色列战争叙事》(The Arabs and the Holocaust: The Arab-Israeli War of Narratives ,2010)。他是金斯敦工党党员。

原文链接:https://www.radicalphilosophy.com/article/from-one-arab-spring-to-anotherdap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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