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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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石居

土裏長出的影片

(编辑过)
《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或《隱入塵烟》。

去國多年,如魚兒離開曾經生長的淵池,年輕時代感興趣的華語小製作/藝術影片,如今已較少問津。這些年,無論是去影院還是在家看的影片,基本都是陪孩子們的。另加他們喜歡的動漫系列,也是陪他們從第一集看到劇終。如1980年代法日合作的一套法語版《神秘金城》(Les Mystérieuses Cités d'or),曾是女兒小時的最愛。那時坐火車、飛機回國探親的漫長旅程上,幼小的她總會讓我們給她輕聲唱裏面的主題曲。後來,又出了新的系列,也是必買無疑,再全家一起看完。

女兒讀初中后,開始看那些風靡全球的日本動漫系列,如Naruto Shipdden,或《星矢騎士》(Les chevaliers du Zodiaque)。有一年,Marcel Pagnol作品改編的所有影片,伴了我們一個暑假。如今,他們倆個也漸漸長成少女少男,姐弟倆各自的興趣有所改變。姐姐常喜歡一個人看她的動漫,她說弟弟不能看,沒到年齡(+13)。弟弟還是沉浸在《Hobbit》《指環王》的世界中,這兩部長篇,他百看不厭【跳過裏面的武鬥場面】。周末晚上有時間的時候,還會全家一起看一部影片。以前若逢外語片,他們都還看配音的。這兩年,隨著弟弟閲讀能力增强,他們都會主動選擇原聲加字幕的版本。偶爾曾一起看過幾部華語古裝大片,他們都不喜歡,說:演員披著驚艷無比的服裝,在無比撩情的背景音樂下,造作誇張地扮著稀奇古怪的情節。

上周,一直忙忙碌碌的F姨說,她某天傍晚用了兩個多小時,看了《隱入塵烟》。她說,如果結尾貴英不死,她的心裏會好受些。隔天,翻新聞時,有一條說,這部國語片已經全部下架,據稱是與“全面小康”的官宣有抵觸。更讓人驚訝的,莫過於衆多大陸網民的這樣一個疑問:中國現在還有這麽窮的地方,這麽窮的人?

被挑起觀看的興趣。在油管上【感謝油管的開放資源】找到了這部《隐入尘烟》Return to Dust2022,斷斷續續地看完,也由此知道了李睿珺這位青年導演。順勢看了油管上他的演講【一席】李睿珺: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 -,覺得他的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有思考有想法的作者型導演。於是,前天,又看完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 River Road 2014 。原來他之前已拍有好幾部同一類型的影片,如改編自作家蘇童同名小説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不禁驚嘆:當下還能看到如此出色的華語影片。

從已經看過的《隱入塵烟》與《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覺得可如此概括李睿珺導演的作品風格:人類學式的現實記錄,詩意的人本關懷與思考,對逝去傳統與家園的牧歌般緬懷。影片運鏡,極具大師風格,加上漢人不熟悉的中國大西北的荒漠景色,更是極盡遼闊無垠之感。影片中的人物雖多爲導演的家人或本村農民,但導演非常有眼光,挑選的非專業演員都有著油畫般的面容。而導演本身接觸的是對其個己生命來説依然滾燙的“農村”題材,這更是需要幾分勇氣。大多數從農村走出後於都市定居的孩子,寧願回避這個話題,因爲“鄉下人”在那個社會一直是個貶義詞。

我對大陸導演的瞭解,還停留在第六代那批人身上。1990年代末,在京城讀書,正是《小武》《北京的風很大》之類小製作影片從地下冒出的時候。學校小東門外的舊胡同内,更是以“雕刻時光”(俄羅斯導演Andrei Tarkovsky的創作談的中譯書名)觀影閲讀咖啡館、“萬聖書園”為核心,在周邊的低矮四合院内,輻射出一茬茬文藝青年與知識人聚集的咖啡館、私人書店、茶館。當年那些熱愛思想火花的青年學子,也愛在那些地方約會,談戀愛。地下牛皮紙裝的盜刻碟,成爲一批青年的藝術電影啓蒙。那個時候,就有影評人說,拍出《黃土地》的第五代導演已“異化”。那如今,像賈樟柯、王小帥、婁燁這些第六代導演,可説也都老了,要麽是很早就被禁了。

若拿同樣以農村為主題、被奉爲華語經典的《黃土地》與李睿珺的幾部影片作比,那麽,私下覺得,後者的藝術價值已遠在《黄土地》·Yellow·Earth·1984之上。陳凱歌、張藝謀他們那代人,經歷過文革,下過鄉,當過知青,但畢竟是“城中人”,而不是土生土長的農民的孩子,充其量只是那片土地的“路人”。他們對自己作品中那片黃土地粗獷野蠻生命力的歌頌,更多出於“外來者”的好奇,且始終沒有擺脫80年代的意識形態纏繞,紅色元素貫穿影片始終。《黃土地》以女孩覺醒為主題,可“點撥者”卻偏偏是一位“紅”軍戰士【注意,戰士與導演一樣,正是“路過之人”】,儘管這位戰士是去陝北采集民歌的。李睿珺不同,他與他的影片,都是從土裏長出來的。他關注的是他曾經生長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那些樸素之人/農民的原生形態,而且在詩意敘述的同時,能巧妙地將現實/當下的社會關懷融入鏡頭。

在“一席”演講中,李導演提到這樣一個細節。說他回老家拍電影的時候,村人聽説後,以爲是個笑話,沒人願來試鏡。劇組曾幫一位村中老人拍過兩張照片,然後洗了出來。這位老人很高興,拿著自己的照片給村人看。結果,村中幾乎所有老人都來找劇組,希望劇組能為他們也拍一張這樣的照片,他們的目的是,以此作爲自己的遺照。李導說,這些人對死的態度很坦然。“死”這件事已經融入這些依然生活在舊風俗中的老人的生前日常,這不正是西哲心中所謂的“向死而生”?

不禁想起曾祖母,從我能記事起,曾祖母房中最醒目的就是她的一張黑白正面照(A4大小),恭恭敬敬地擺在她陪嫁的立地櫃中央,用木框裝著,用塑料紙包著。她告訴我說,這是她百年后的遺像。還説老屋厨房屋頂的那棵正梁,以後是她的棺材木,這是老早就説好了的。以前的老人,會早早跟後人交待生後之事,因爲那個時代的老人都有依托,社會也重孝。聽説現在一些古村落的老人常有兩怕:一怕百年后尸骨無法葬於故土;二怕在醫院病逝,被拉去火化。

這也正是《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這部影片的主題,只是導演把蘇童的場景從溫暖潮濕的江南拉到了寒冷乾燥的西北,講的卻還是同一個故事:一位在棺材上畫了一輩子白鶴的老人,看到厨房的炊烟,就想到火葬場焚尸爐冒出的白烟【我們也可想到集中營】,他害怕,他希望能像先人那樣,身後可以躺在棺材裏,埋在土裏;可在土葬被嚴禁的一個國家裏,他最後想到一個辦法,讓幼稚的孫女孫兒在他等白鶴的那棵樹下,挖了個坑,活埋了終。幾千年的土葬傳統,就這麽飄零散盡,沒有任何餘地。

導演在“一席”上提到,他之前並不知道蘇童的這部“白鶴”。某天偶爾在書店遇到,讀下來,發覺這個故事已經在他心中長了很久了。何嘗不是呢。《隱入塵烟》中,我沒有看到貧窮,我看到的是兩個卑微的人,在冷淡的人情下,在毗鄰沙漠的土地上,在直晃晃的高原陽光下,開出的善良美麗的花朵,如他們愛用麥粒印在手背上的“麥花”。

“土”與“時間”/“生死”才是《隱入塵烟》的主題:土化塵,時如煙。所以,導演才會等待,用攝影機來拍莊稼地的四季,植物的生長,因爲每個鏡頭代表的,就是那段被拍攝的時間。在鏡頭的遞進中,我們也與片中人物一起,在那片土地上,如莊稼一樣,被曝厲的太陽曬,被狂風暴雨打,生長,被鐮刀割,可又會再長起來。不同的是,如導演安排劇中人物所説,人有脚,會在大地上走動;人有心,有悲傷快樂。

貴英與有鐵的愛情,仿佛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那是從殘酷甚至醜陋的現實之土中開出的“花朵”,最終會升到空中,成爲閃亮的星辰。他們雖然生活在平靜又不再平靜、古老又不再古老的鄉村,生活在村民與土地的小圈子内,沒有“滾滾紅塵”的動蕩驚魄,卻能彼此相依,聽著屋頂破底酒瓶在風中的嗚咽,看著自製捂蛋紙箱在逼仄小屋内打出的童話般的燈光,會心疼推翻舊房后無巢可歸的燕子……他們直接感悟著這片大地上的生死輪回。他們生在土裏,長在土裏,最後也要死在土裏。他們就如土一般。

致敬李導演,祝福他能堅持自己的理想,餘生還能拍二十部自己想拍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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