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下客
蕉下客

对49年以后中国历史感兴趣,鉴于中文互联网有关的记忆和记载正在被大规模地有计划地移除,本博主要用作收集网络“垃圾”,“拯救”网络记忆和记载,可能偶尔会有点原创,稍微会转一点资料性强创见多的不被主流刊载的学术性文章。另外,凡华夏文摘刊登过的文章一般不cross post,当然也会有例外,视情况而定。

杨玉新 弟弟帮我度过文革时期难关

我(右)与弟弟的合影

闲来无事,看一本鲁迅先生的旧体诗集,其中有一首《别诸弟》的诗,引起了我的思念之情,诗是这样写的:“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夜半依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我不禁想起在知青插队的苦难岁月里,弟弟帮我度难关的两件事。

1966年夏,我在武威一中高中毕业,文革爆发,大学停考,内心彷徨,无所适从,只好留校搞了两年多的文革。1968年底,我们作为知识青年,到张义公社插队落户。农村劳动了一年多时间,公社调我到学校担任民办老师,后武威师范学校招生,承诺学业结束后,按照公办教师的名额分配工作,因此,公社派我去上学。

1970年6月份,我背上行李,坐长途汽车,一路颠簸来到武威城,下车后,我径直去师范学校报到。交完有关费用后,我已身无分文,学校当天又不开伙,从早上到下午,我滴水未进,没吃一口饭,虽然饥肠辘辘,口燥舌干,浑身无力,手脚发软,然而,又没有钱买点饭吃。无可奈何,只好到杨府巷我们的院子里去找弟弟杨玉民。

那时,我们家也在农村。文革中,我父亲遭受了不白之冤,蒙受了非人待遇,后被造反派无故开除公职。1969年2月份,在街道造反队的威逼下,父亲与母亲带领家人,到武威中坝公社上坝大队七小队落户,当了农民。因弟弟在城关木器厂上班,往农村迁移户口时,就将弟弟一个人留在城里。

我走进院子,院里空无一人,悄然寂静,萧条冷落,满目凄凉。为在落户的农村盖房子,北面堂屋及两侧的上房已经全部拆除,空地上凌乱堆放着石头瓦块。东西两面的房屋门窗紧闭,台阶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花池中野草丛生,屋檐下飞鸟乱窜。忽然一阵狂风吹来,窗户纸哗哗作响,门窗声噼里啪啦,令人不寒而栗。啊,这里原先是我们温馨的家,如今,却像一座荒废的古庙。

我到弟弟住的房屋前,门没有上锁,推门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地上放着一个旧琴桌,两把椅子,一个方桌,大炕中间铺着一床被褥。弟弟不在家,不知去哪儿了。我想在屋里找点水喝,找口饭吃,然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看起来,我只有挨饿了!

我疲惫不堪,躺在炕上睡觉。忽然,狂风大作,霎时间,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门“哗啦”一声开了,我吓得坐起来,一看,是弟弟进来了,他浑身上下都是水,像个落汤鸡。

弟弟看见我在炕上,惊奇地说:“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将公社派我到武师学校上学的情况给他说了一下。他问我:“你吃饭了没有?”我说:“学校今天不开伙,没地方去吃饭!”他说:“不吃饭能行吗!我刚吃过饭,我去给你端碗饭去!”我说:“雨这么大,你就不要去了,饿一天也没有关系!”他说:“雨再大,你也得吃饭,不要管我,我去给你端饭!”弟弟拿出一只大铁碗,装在提包里,没有打伞,推开门,趟着没过脚面的雨水,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弟弟来了,进门就说:“哥哥,快起来吃饭吧,饭还热着哩!”他顾不得擦满头满身的水,小心翼翼从提包里取出盛饭的大铁碗,我一看,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大卤面,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望着弟弟浑身上下的雨水,闻着卤汁卤肉飘溢出的香味,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边吃饭边问弟弟:“这么香的卤面从哪里端来的?”弟弟说:“自从父母亲领着姐姐妹妹下乡后,把我一个人留在城里,生活实在是太苦了。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平时就我自己住,夜里睡觉,一有响动,吓得我心惊肉跳!没地方去吃饭,别人给我联系到城关镇的食堂,卤面就是从食堂里端来的。”

弟弟把头上流下来的雨水擦了擦,继续说:“刚才我去给你端饭时,食堂已经没人吃饭了,大师傅把炉子的火盖好,准备回家去。我给大师傅说,我的哥哥是插队知识青年,从张义堡回来,一天没吃饭了,求你可怜可怜我的哥哥,给他下一碗面吧!大师傅是个好心人,很同情你的遭遇,他又把炉子捅开,热烫卤汁,烧水下面,面捞到碗里,把卤子浇上,又特意给你多切了几块卤肉。饭做好,想想你一天没吃饭,我也不管雨有多大,提上饭就往家里跑!”

人在落难之时,能得到亲人的帮助和好心人的同情,就像严寒的冬天,得到一把温暖的火。

我在武威师范学校进行了刻苦的学习,完成学业后,学校却不按招生时的承诺分配工作,让学员们“社来社去”,就是原来是那个公社来的,现在还回到那个公社去,迫于无奈,我只好又回到张义公社。回去后,在公社王桐书记的帮助下(见我写的博文《缅怀王桐书记》),我又到学校担任民办老师。那年放暑假,老师们都各回各家了,我也回到中坝公社上坝大队七小队—我乡下的家。

住在家里,心情异常郁闷。父母亲在农田地里辛辛苦苦地劳作,我已二十多岁,却无正当工作,不能为家庭分担一点忧愁。前途迷茫,不知所措,何年何月,才是我们知青的出头之日?闲暇之时,我只能以看书排遣烦恼。

有一个星期天,弟弟也从城里回到家。太阳快落山时,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挑着担子扛着铁锨收工了。一进院门,见到我在看书,父亲非常生气,大声对我说道:“你还看书,看书能当饭吃吗?我们供你念高中,指望你考个大学,结果落了个啥名堂!去师范学校念书,毕业了,又到了张义堡的老山里,看书有什么用!”虽然我知道父亲心里很苦,他训斥我也是发泄内心的苦闷,但我还是与父亲顶起嘴来。母亲正在屋里做饭,听到外面的叫声,出来对着父亲说:“收工了你就进屋躺着,说儿子干啥,他惹你了吗!”父亲与母亲又争执起来。我气得对弟弟大吼:“家里我不呆了,饭也不吃了,我回张义堡去,现在就进城!”我拉着弟弟走出家门。

走在进城的路上,想想农村的苦难生活,想想父母的种种遭遇,想想我的凄凉处境,想想我的渺茫未来,辛酸的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暮色苍茫中,在寂静的田野里,我的哭声越来越大,伤心的泪水越流越多。弟弟对我说:“哥哥,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我边走边嚎啕大哭,一直哭到东关花园,才停住了哭声。

到了杨府巷我们的院子,里面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几只蝙蝠拍打着翅膀,在廊檐下吱吱叫着飞来飞去,几乎要扑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精疲力尽,又饿又渴,弟弟到外院子的邻居包淑琴家里,要了一碗开水让我喝。昏昏沉沉地在弟弟睡的炕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弟弟给了我5元钱,送我到汽车站。摇摇晃晃坐了3个多小时汽车,在石头坝下车,我回到学校。

学校没有开学,校门紧锁。我到一个民办老师家拿来钥匙,打开校门,回到我住的房间。我口焦舌燥,饥渴难忍,去伙房烧水,准备做饭。揭开锅盖,吓得我毛骨悚然,锅里面密密麻麻蠕动着半锅白蛆,可能是回家前锅里的剩菜没倒掉,放的时间太长了,生出这么多蛆来。

我一个人呆在这偌大的学校里,白天黑夜,孤苦伶仃,精神郁闷,内心烦恼,在痛苦的煎熬中,度日如年。最难熬的是夜晚,漫漫长夜,难以入眠。刚来的几天里,夜里还能勉强睡两三个小时,以后,竟然成夜成夜地睡不着觉。寂静的黑夜,我躺在炕上,心急如焚,毫无睡意,虚汗直流,湿透被褥,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连续十几个夜晚的折磨,我身心疲惫,苦痛至极,精神几近崩溃,真有生不如死的念头!

无可奈何,我只好到公社的卫生所看病。一位中医大夫给我切脉后说:“你失眠的主要原因是遭遇不幸,所愿不遂,忧愁悲哀,导致脏腑功能紊乱,火郁伤脾,心脾两虚。我给你先开三副中药归脾汤调理一下。”我拿着药方抓药,一副药2元5角,我的身上只有弟弟给我的5元钱,我只好抓了两副药。

吃完药后依然彻夜不眠,但我再没有钱去看病了。虽然陷入困境,但我一想起年迈的父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村辛苦劳动的情景,为了将来能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我咬着牙也要坚持活下去。想来想去,我只有到大队的合作医疗站看病。

那时,农村实行合作医疗制度,这种制度是以生产大队为单位,有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和社员共同集资办医疗的集体医疗保健制度。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是大队用公益金投资每年为每个社员缴纳5元钱,社员个人每年缴纳1元钱办起来的,主要承担一些感冒、发烧、腹泻、痢疾等小病小灾的治疗,社员在合作医疗站看病吃药是免费的。

我找到一位姓刘的赤脚医生,恳求他给我看看病再免费给点药,但他不给我看病,也不给我开药,理由是我为知识青年,知青没有在合作医疗站中缴纳集资费。我好说歹说求他,并把我失眠的痛苦和没钱买药的苦衷向他倾诉了一遍,毕竟他是农民培训出来的赤脚医生,听完我的经历,也动了恻隐之心,他给我看了病,又给我称了三两五味子中药,让我用青瓦焙干后研成细末,每晚临睡前用开水冲服一汤勺。

我遵照医生的话,找了一片青瓦,将五味子在火炉上慢慢焙干,又借个蒜臼子,把药研面,每晚睡前吃一勺。吃了十几天药,还是睡不着觉。那时已经开学了,夜里失眠煎熬到天明,白天要给学生上课,晚上还要批改作业,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无精打采,萎靡不振,难受得我实在无法继续生活下去!走投无路时,我只好写信求助于弟弟,让弟弟无论如何给我买十盒归脾丸,尽快寄来,因为弟弟是城关木器厂的工人,享受公费医疗待遇。

信发出去一个多星期,有一天,大队文书给我送来一张包裹单,我一看是弟弟给我寄来的药。我即刻去堡子街邮局,将包裹取出,在一个旧枕头袋子中,装着十盒归脾丸,两盒柏子养心丸。这真是救命药啊,我将药紧紧贴在胸膛上!

包裹中有弟弟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玉新二哥:

你交给我的任务,到今日我已完成,共10盒归脾丸,2盒柏子养心丸。我从9号开始准备,到今天15号,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我的确想尽了各种办法,才搞到了这么多药。你想,我们上班,医院也开门,我们下班,医院也关门,我们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看病的,但为了给你买药,我也就不管这些纪律了。

另外,你还需要什么药,来信说明。大的忙我帮不了,这点忙我还能帮上!

弟:玉民 1971年10月15日中午12时

看到这封饱含兄弟情义的信,我再一次流下了热泪。如今,40多年过去了,弟弟给我写的这封信,我依然保存着。每当看到这封信,我就会想起知青插队时的苦难岁月,想起弟弟帮我度难关的深情厚谊!

吃完弟弟寄来的这些药,加之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困扰我一个多月的顽固性失眠症,慢慢好起来了。弟弟的友情也深深感动了我,从此以后,我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以坦然的态度,面对挫折,以坚强的毅力,克服磨难,逐渐走出了人生的困境。

我(左)与弟弟带小外甥女游览海藏公园

http://blog.sina.com.cn/s/blog_d12b78670102w6gx.html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