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问题 | 习近平中东之行对国际局势有什么影响？

国事访问以超高规格定调

12月7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沙特阿拉伯进行国事访问。习近平专机在进入沙特领空后，沙特派出4架喷气式战机升空护航。在习近平专机进入利雅得上空时，沙特又以6架 “沙特之鹰” 礼宾护卫机伴随。在习近平专机降落至利雅得哈立德国王机场时，沙特鸣放21响礼炮，此时礼宾护卫机在空中拉出象征中国国旗的红黄两色烟雾。次日，习近平车队在豪华摩托车队和骑兵队护送下抵达沙特王宫，并在此受到沙特王储隆重接待。

国际媒体纷纷将习近平此行所受到的超规格礼遇与拜登7月之行所受冷遇做对比，并将之与特朗普2017年对沙特国事访问所受隆重接待进行比较。一时间议论四起，部分观察人士对美国与沙特传统盟友关系的发展前景表示担忧，并揣测中国是否在中东政策上做出了新的调整。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7日在例行记者会上称，习近平出席首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峰会，是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面向阿拉伯世界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外交行动，将成为中阿关系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

习近平中东之行，是否意味着中国中东政策发生转变？是否会为国际局势增添新变数？

沙特与美国反反复复的同盟关系

美国和沙特可以说是政治光谱上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当代民主政治的典范，另一个则以君主专制、政教合一跟极端保守著称。美沙盟友关系始于1933年美国标准石油公司在沙特获取特许石油开采权。但是这份不牢靠的盟友关系，反复经历分分合合。

进入五六十年代，美沙同盟关系因为《共同防御援助协定》和一系列贸易协议得到进一步加强，但由于美国支持以色列复国运动和巴列维王朝时代的伊朗，沙特遂加强与苏联的军售和政治联系，即便沙特与美国一样强烈反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在此期间，美沙盟友关系斗而不破。尽管1973年沙特对美国实施石油禁运，因为美国在 “赎罪日战争” 中公开支持以色列，两国关系在次年又迅速修好。

在苏阿战争和海湾战争期间，美沙同盟关系进入蜜月期，期间两国联手对付苏联。而冷战结束后，“911事件”令美沙关系再次跌入谷底。由于参与袭击民航客机的19名恐怖分子中，有15人来自沙特，而宣布对袭击负责的 “基地组织” 头目本-拉登也是沙特人，美国社会开始怀疑沙特政府秘密支持了恐怖袭击，即便沙特政府反复否认。

奥巴马民主党政府主政期间，美沙关系持续恶化。奥巴马想在伊朗和沙特之间调停，但是沙特指责美国在2003年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导致伊朗影响力扩张并延伸至巴格达、贝鲁特和大马士革。2013年，奥巴马政府支持空袭叙利亚，再次令沙特大为恼怒。

直至2017年，特朗普政府才与沙特重修旧好。2018年，沙特王储指使人秘密杀害沙特记者卡舒吉，令美国朝野震惊，并启动了一系列相关制裁，美沙关系再次出现裂痕。

今年2月俄乌战争爆发，导致国际油价暴涨。7月，拜登出访沙特，希望由沙特主导的OPEC增加石油产量，以压低国际油价。10月，OPEC反而宣布石油减产，持续抬高油价。11月，在美国政府建议下，美国联邦法官驳回 “卡舒吉案” 民事诉讼，裁定沙特王储享有豁免权。但此事并未得到沙特方面积极回应。

沙特与美国关系出现裂痕，中国见缝插针

在美沙关系再现裂痕之际，今年3月，沙特透过消息人士向《华尔街日报》放风说，沙特正与中国政府积极谈判，考虑改用人民币结算部分石油交易，此举将大大促进人民币国际化进程，并进而削弱美元在全球石油市场的主导地位。该知情人士还透露，沙特与中国关于人民币结算的谈判断断续续进行了六年，并相信会在今年加快谈判进程。

BBC中文指出，近年每逢美沙关系遇冷，沙特方面都会放出类似消息，但是往往不了了之。习近平此行出访沙特，人民币结算仍然是最重要议题之一。此间有消息人士向路透社放风说，沙特方面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决定是否以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

就战略价值而言，改用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无疑是习近平此行的首要目的，但是恐怕未能得偿所愿。沙特有意以改用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施压华盛顿在人权和中东事务上遵从盟友意见。显然，沙特方面不急于兑现诱饵，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同时从中国和美国两方面尽可能争取更多利益。

《日经亚洲》认为，美国战略东移使阿拉伯国家感觉受到冷落。尤其海湾国家担忧，美国在伊朗核问题上取得进展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转而寄希望于中国在伊朗核问题上扮演重要角色，因为伊朗在国际孤立的环境下，高度依赖于北京方面的支持。

BBC中文援引BBC国际媒体观察部（BBC Monitoring）称，鉴于沙特与邻国阿联酋竞争日趋激烈，沙特寄希望于借助中国以确保其在海湾地区的主导地位。

沙特在2016年提出 “2030愿景”，该愿景旨在实现经济产业多样化，以降低石油出口依赖，并推进公共服务部门发展。中沙两国有意将 “一带一路” 计划与该愿景对接。

据BBC中文援引沙特官方通讯社报道称，中沙两国企业签署了34项投资协议，涉及绿色能源、信息技术、云服务、交通和建筑等领域，其中包括为受美国制裁的华为公司建立数据中心。

此外，中国还长期以来为沙特提供军事硬件和技术支持，这些项目是美国通常不愿出售给沙特的，因为担心引发区域性军备竞赛。即便如此，沙特依然是美国最大军售对象，双方在战略和安全上关系错综复杂。

去年拜登政府削减中东驻军，以重新调整美国全球军事部署。当时沙特正在遭受来自也门和伊拉克境内的火箭弹和无人机袭击。今年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国内不断有人发出削减中东驻军或从沙特撤军的呼声。美军削减其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存在，无疑加深了阿拉伯国家的危机感，担忧恐怖主义卷土重来（显然，阿富汗撤军就是个惨痛教训）。

这也是沙特借机拉拢中国，以向美国施压的关键目的之一。沙特与中国的合作关系，让人联想起沙特与苏联（和俄罗斯）的微妙关系，即便沙特在意识形态上是反对共产主义的。

沙特作为全球第一大石油出口国，中国作为全球第一大石油进口国，两国加强和拓展贸易往来表面上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在美国战略东移和美沙同盟关系再现裂痕的空隙，中国的战略意图是非常明显的：中国希望借中东事务，牵制美国在印太地区的战略压力。

虽然21个阿拉伯国家都加入了中国的 “一带一路” 倡议，但中国将沙特视为最重要的外交突破口，恰恰是因为沙特与美国的盟友关系。但是这种 “突破” 是一厢情愿的，因为中沙关系任何实质性进展，取决于美沙同盟关系产生何种变量。沙特不大可能愿意像伊朗和俄罗斯那样，以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遭到美国制裁。

中国的中东政策发生转变了吗？

中国的中东政策是否发生转变，取决于美国是否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话虽如此，中国依然无法替代美国在中东的角色。

中国只希望在中东维持有限度的存在。以色列学者Mordechai Chaziza准确地指出，中国在中东和北非事务中充当的调停角色主要以冲突管理为首要目的，而非致力于解决冲突。

中国始终采取一种保守而谨慎的态度介入中东事务，她希望将自己打扮成 “和平建设者”，而美国则竭力为其盟友提供安全保障承诺，这一点是中国无法替代美国的地方。

纷繁复杂的中东和北非事务，很难单纯依赖经济手段予以解决。但美国在中东石油贸易中所占比例甚小，假如美国继续主动削减其在中东地区的军事存在以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印太地区，那么中东地区最大的贸易伙伴势必比美国拥有更多话语权。

中国依然奉行以经济手段实现外交目的的总体方针。但中东各国的外交目的，旨在在美国之外，寻求多元化的经济和安全保障，而非以第三方力量来取代美国主导权。因此，中国中东政策很难因为寻求到新的突破口，就发生微妙转向。

今年《外交政策》引用2004年沙特外交部长萨乌德-阿尔-费萨尔的话说，美沙关系并不是一夫一妻制的 “天主教婚姻”，而是一夫多妻制的 “穆斯林婚姻”。沙特并不是寻求摆脱美国影响，而是同时寻求与其他国家建立新联系。

公正地说，习近平此次国事访问确乎扩大了中国在中东事务上的话语权。但是沙特并不会轻易让中国咬到诱饵——对中国来说，人民币国际化就是个不可抗拒的诱饵——因为唯有如此，沙特才能同时调动美国和中国围绕自身诉求打转。

但是这个诱饵还有多少吸引力？沙特真的能够在两大国之间游刃有余吗？沙特真能够平衡其与中国和美国的关系吗？此外，中国总是幻想在死对头之间左右逢源、两头通吃，这套把戏还能耍多久呢？在竭力拉拢沙特的时候，中国有能力安抚伊朗吗？这些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假如中国真的在一定程度上与沙特实现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这意味着假如将来美国对中国实行像今年针对俄罗斯的全面制裁，中国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动台海战争，并在能源和国际贸易问题上免除后顾之忧。

参考文献：

1. 陈岩. 2022. "习近平访问沙特：中国和沙特分别想得到什么?" 2022年12月7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chinese-news-63885600  
2. 陈岩. 2022. "习近平访沙特：中国会否全面取代美国在中东影响力." 2022年12月9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3915592 
3. Vivian Nereim. 2022. "习近平中东行深化中国与沙特关系，签署合作协议." 2022年12月9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cn.nytimes.com/world/20221209/china-saudi-arabia-agreement/ 
4. 木风. 2022. "习近平访沙特获超规格接待 与拜登访问形成反差." 2022年12月8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www.voachinese.com/a/saudi-lays-on-lavish-welcome-as-china-s-xi-heralds-new-era-in-relations-20221208/6867569.html
5. Summer Said 和 Stephen Kalin. 2022. "沙特考虑改用人民币为出售给中国的石油计价." 2022年3月17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cn.wsj.com/articles/沙特考虑改用人民币为其向中国销售的石油计价-11647388246
6. 穆罕默德-闵沙维. 2022. "阻碍美国削减其在中东驻军的多种情景." 2022年5月25日. 2022年12月11日阅览. https://chinese.aljazeera.net/opinions/expert-column/2022/5/25/阻碍美国削减其在中东驻军的多种情景
7. Phelim Kine. 2022. "Xi Jinping takes his diplomatic charm offensive to the Middle East." Dec 7, 2022. Accessed on Dec 11, 2022. 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22/12/07/xi-jinping-china-saudi-arabia-summit-00072784 
8. Aaron David Miller. 2022. "Xi’s Saudi Visit Shows Riyadh’s Monogamous Marriage to Washington Is Over." Dec 7, 2022. Accessed on Dec 11, 2022.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2/12/07/xi-jinping-saudi-arabia-trip-mbs-biden/?tpcc=recirc_latest062921
9. Dave Sharma. 2022. "U.S. distractions have opened door for China's Arab romance."  Dec 8, 2022. Accessed on Dec 11, 2022. https://asia.nikkei.com/Opinion/U.S.-distractions-have-opened-door-for-China-s-Arab-romance
10. Mordechai Chaziza. 2018. "China’s Mediation Efforts in the Middle East and North Africa: Constructive Conflict Management." Strategic Analysis 42(1): 29-41. DOI: 10.1080/09700161.2017.1418956
11. Samer Al-Atrush and Edward White. 2022. "Xi Jinping hails ‘new era’ in China-Saudi Arabia relations." Dec 8, 2022. Accessed on Dec 11, 2022. https://www.ft.com/content/a3ad8e0c-d8e5-4fb3-b3af-39320ecf6b0d 
12. The Economist. 2022. "China thinks it can avoid Middle Eastern traps that caught America." Apr 10, 2021.  Accessed on Dec 11, 2022. https://www.economist.com/china/2021/04/08/china-thinks-it-can-avoid-middle-eastern-traps-that-caught-america?utm_medium=cpc.adword.pd&utm_source=google&ppccampaignID=18156330227&ppcadID=&utm_campaign=a.22brand_pmax&utm_content=conversion.direct-response.anonymous&gclid=Cj0KCQiAnNacBhDvARIsABnDa68dYs-YcodvLHZmI7GxmdSdH2TQP8O9vv-OWrUUBGlI29XNvdnhwAQaAj1oEALw_wcB&gclsrc=aw.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