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望有生之年能多探索世界
浅草ロック座,情色殿堂与梦想剧场
先来猜个谜吧:
在日本神话里,象征太阳,也是神界统治者的天照大神,有一次因被弟弟的行为激怒,而藏身山洞中,世间继而漆黑一片。
众神见此,便请来天钿女命神在洞外跳舞。听闻洞外传来嘻笑及舞蹈乐音,天照甚感好奇,就把脑袋探出洞口观望,众神见状,立刻将她拉至洞外,于是,世界又恢复了光明。

那么问题来了,天钿女命神究竟跳了什么舞,让天界统治者也为之好奇?
答案就是“脱衣舞”(ストリップ)。

尽管这段神话通常被看成“神乐”的发端,天钿女命神也仅视作“艺能之神”,但这并不妨碍业内将其引申为日本脱衣舞的起源。 2018年6月,带着猎奇和不解,我前往东京浅草的脱衣舞馆ロック座(Rock座、摇滚座),到这里来感受地道“老东京”消遣。
之所以戏仿“老北京”这一说法,源于2018年4月的一次午间闲聊。
那会我还在做旅游编辑,问起同事们“东京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其中一个经常往返日本,据说还跟“新宿二丁目拓也哥”认识的北京同事说:“如果你是直男,那么建议你去ロック座看看,劲爆又新奇!也是当地特色的小众场所,就跟导游嘴里‘在北京不喝豆汁约等于白来’一样,好像咱们的日本KOL山崎宽斗也有推荐过。”
在公司网站后台的一条浅草线路攻略中,我发现了“ロック座”的介绍。
除了“脱衣舞馆”的噱头——为适龄男性“初探成人世界”提供一种感官冲击强烈又安全的选择,在山崎眼中,ロック座更多充满了一代东京人的娱乐生活记忆,颇有种“只有祖传老东京才知道这家馆子”的意味。

前者容易理解,但当我看到“娱乐生活记忆”的说法时,内心不免困惑,跟起初不太理解东北人把“一起洗澡”当作娱乐休闲类似。虽然日本风俗产业的发达众所周知,但难不成东京人有事没事就“哥们儿!周末有事儿不?没事咱脱衣舞走着!”
从6月开始,东京便进入了梅雨季。湿答答的天气,对喜欢用脚步阅读城市的旅行者来说甚是扫兴。我去的那周前几天,更是雨下不断。
尤其6月11号,雨势又加重了许多,早上7点多刚出胶囊旅馆,小白鞋就已经被马路上的雨水喂饱。饭后困乏和上午穿着日式人字拖行走的疲累,使我不得不改变当日行程,把用于收尾的ロック座提前,想着先在那里歇歇脚。

11点多吃完午饭,拎着一塑料袋鞋,我踏上了去往ロック座的路。从浅草寺出发,沿着伝法院通一直走,大约7、8分钟,能见到“义乌小商品城的日本朋友”唐吉诃德,附近不远处即为ロック座。
ロック座的店面与普通的街边小店别无二致,如果没有一旁的广告牌和展板,你很难发现这里竟有脱衣舞表演。
门口展板上贴有当天表演的舞娘海报,版式设计莫名跟印象中保定动物园“人蛇表演”的宣传海报风格相像,有种PS处理过的拼凑感。

剧场位于2楼,在上楼的旋转楼梯旁,也贴满了舞娘的照片。除专职舞娘外,也有“硬盘老师”来此兼职。像是上原亚衣,她就曾在ロック座安排了引退表演,原因是“觉得这里很酷,很在乎能看到每一个粉丝的脸”。
另外,馆内也有吧台、自动贩卖机等“餐饮休闲区”,也是个不错的休息场所。墙上还有舞女们的演出剧照,你可以站在前面观看,但不允许拍照。

对我这种小时候跟家长合看电视剧《金婚》,都会“提前预知”并自觉找借口回避床戏片段以免尴尬的人来说,真掏出护照买票的时候,还是有点觉得不合适,像是中学去网吧害怕被老师抓,即便早已工作两三年。
票价5000日元(约260人民币)有点小贵,但只要不会看腻、不出馆,便可以反复观看同一主题的演出,从13点直到23点散场。

剧场本身则有点老派电影院的意思,灯光有些昏暗。主舞台挂着个硕大的镜球,延伸部分由一条不算很长的花道,和最前端连接着的旋转圆台构成,好似一个棒棒糖。周围则是十几排座椅,成圆弧形环绕着舞台。

距离开场还有30分钟,我寻了个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下去,心里略微失落,接着怀疑:就这么个地方,能有啥像样的表演?
没一会儿,剧场内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大多是头发捯饬精致的“银发族”,一些典型的中年上班族,还有几个休闲打扮的年轻人。不知是否存在某种规律,从座位分布看,中年上班族比较集中靠前,老人和年轻人则多散坐各处。
巧合的是,我前面坐着的穿情侣款和服的日本夫妇,吃午饭时便是邻座,看样子他们也是来东京旅行放松的。
开场10分钟前,工作人员会关闭剧场大门,并扫视场内是否有电子设备的光亮,防止有人偷拍。
环顾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仿若天照躲进了山洞,不过随着舞娘入场,镜球闪烁,灯光复现,世界又恢复了光明。
Amazing!

先是简单地摆扭身体,然后在观众起哄声中露出媚态,稀里哗啦地脱光衣服搔首弄姿?
ロック座的表演才不是这么劣质的玩意儿。几乎每场舞娘的演出都有伴舞、灯光、音乐和烟雾效果。舞蹈本身更是包含了爵士、芭蕾、踢踏舞和钢管舞等不同舞种,甚至包括体操动作,没有半点敷衍糊弄的意思。
舞娘的表演也不只是单纯的肢体动作,还跳出了剧情,与其说劲歌艳舞,倒不如讲更像“有裸体表演的歌舞剧”。
我看的那场演出主题名为“Wonderland”(不思议世界),完整跟下来约2小时。这一大场的主题演出又分为上下半场,先由7位舞娘按次序单独表演,结尾再共同合演。每位舞娘也都有各自的角色与故事设定。
无论个演本身,亦或个演之间,都能感受到有故事线将其串起,看着看着仿佛真地走进了奇幻世界。
或许是执着于JK制服,我对前田のの的show比较专注,那段演出讲述了单纯的女学生借助魔法道具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与流浪猫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生活的故事,从中不难看出《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影子。
全场下来,不会满脑子充斥着胸脯和大腿,也不会产生审美疲劳。若是实在看不下去,那只有一个原因:太困了。

与每一大场演出的时段设置相近,舞娘的个演同样分为上下半场,上半场是段正常的歌舞秀,她们衣着各类服饰,在灯光、音乐和伴舞的陪衬下进行表演,跟一般文艺晚会无异。
至于下半场的真·脱衣舞,仍是舞娘配合着表演内容,渐渐地自然脱去衣物,试图用身体表达戏剧中的各种情感。整个过程丝毫没有色情淫荡的感觉,反而有些像侦探悬疑类影视的解谜环节——你知道最终结果为何,但仍耐得住性子观看抽丝剥茧的分析过程。
脱衣舞的色情之处,在于它的欲盖弥彰,欲裸还盖,先做出一种神秘的许诺,然后脱一点穿一点,赤裸的过程用一种缓慢而诗化的过程体现,速度就像人堕落的速度。赤裸本身没什么迷人的,迷人的是堕落。 ——蒋方舟,《东京一年》
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首位登场的武藤つぐみ。利落短发,身材线条清晰,一身黑皮衣皮裤的她,以MJ的《Billie Jean》当开场舞。虽然台下安安静静,但我依旧觉得点燃了场内氛围,同时也在纳闷:这真的是脱衣舞,不是模仿秀?
到了下半场,敞开衣衫的她,又凭借精湛的钢管舞技,将现场气氛进一步升温,尔后或抱、或大腿夹着从天花板伸出的活动长杆,在空中变换着姿势荡来荡去,说是杂技表演也不为过。
若仔细点瞅,你还能看到她那貌似柔软,实则健美的身体细节——小腹上的6块腹肌。

当每位舞娘的表演渐入尾声,“开腿时间”来临,全场气氛也随之达到高潮。
舞娘们沿着花道慢慢走向圆台 ,用16倍速的慢动作,褪去身上的全部衣衫,呈M形、Y形、L形等姿势张开双腿,360°毫无保留地把身体展示给观众,犹如博物馆中的展品。
接着,圆台顺时针旋转,前台观众甚至能清晰地一览舞娘的各个部位,无论胸部的大小,或者皮肤上的皱纹。
每当此时,大部分时间安静如鸡的观众,也会开始集体有节奏地给舞娘们鼓掌打拍子。为她们辛苦表演欢呼的同时,也肯定她们流露出的那份“身体自信”,哪怕高矮胖瘦。

那一刻,她们就是这家剧场的“天钿女命神”。
若不是这场表演,现场亲眼看到活生生的舞娘卖力表演,用肢体展现出了旺盛生命力,我恐怕很难想象,脱衣舞原来还可以富有质感、欢乐融洽,“只见其美不见低俗”。
演出之余也不会无聊。
中场休息时,店家在大屏幕上放映着VCR。虽然里面叽里呱啦一通日语,我不能完全听懂,也没中文字幕可看,但还是不难猜出,这是记录她们7人经历的幕后花絮。
讲她们的参选,讲她们的排练,讲她们自己的生活,可以感受出她们是个很勤奋,有创新的歌舞团。

一般而言,ロック座的一次主题公演持续20天左右。换句话说,假设舞娘们决定参加演出,则需要每天参加5场轮流表演,并将此状态重复大半个月。此外,每次公演前舞娘们也要集中排练舞蹈。
“......只有浅草(ロック座)不一样,在浅草工作往往会累得浑身酸痛(笑),浅草的歌舞剧真的就像戏剧一样,会分配角色,也会有编舞师和舞台监督,一整天都相当忙碌,结束之后筋疲力尽。”从AV转型电影、V-Cinema、节目主持等领域的倖田李梨说道。
这就使得她们必须像运动员那样锻炼身体,也容易患上与运动员相同的身体疾病。在文刊online对松本菜奈实(兼职脱衣舞的AV女优)的采访中,松本透露“有些舞娘还会落下疲劳性骨折”。

视频里的姑娘们并没有像参加国内选秀节目感言环节般,在镜头前落泪,诉说自己的不幸过往与刻苦努力,反而全部笑嘻嘻,像一只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有点“东京欢迎你,用舞蹈感动你,让我们都加油去超越自己;东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的意味。

作为日本最古老的脱衣舞馆之一,ロック座自1947年就已在浅草地区粉墨登场。而这一带也是“庶民文化”的重镇,自明治时期,浅草逐渐发展成普罗大众的娱乐街区,二战结束后,更是跃为“日本百老汇”,大量的剧场、影院、歌舞伎馆和脱衣舞馆坐落于此。

在过去,ロック座更像是间大众综艺剧场,不仅有脱衣舞秀,还有落语、漫才等喜剧表演穿插于场次间的“厕所时刻”。只不过跟“垂类专业剧院”相比,这里稍显业余。毕竟,来此的男人们首先是对裸女感兴趣。
但在众多草根艺人眼中,这些鸡肋时间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以帮助训练如何迅速引人注目。“对我们来说,那段日子,整个浅草地区就像一个艺校,有各种地方可以学习。”日本喜剧师匠松鹤家千とせ在访谈中聊到。
当时许多默默无闻的“东漂”都在这里奋斗,想尽办法挤上ロック座的演出名单。后来还有人在此发迹走红,比如搞笑大王兼知名导演的北野武,还有日本国民级长寿节目《超级变变变》的谐星主持萩本钦一。

北野武自作词曲的《浅草KID》,便反映了其在浅草早期生涯的辛酸眼泪,当时他跟别人共演漫才,境遇和郭德纲自述过的落魄场景颇为相似。
“...在灯火暗去的浅草,只有一个被炉的公寓,第一次买了同样的西装,做了同样的蝴蝶结领带,却没钱买同样的鞋,这一直被我们当做笑料,什么时候走红,我们期待着,在只有两个观众的剧场里...” ——北野武,《浅草KID》
ロック座最为有趣的历史,我以为是“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共存。
剧作家井上久曾为脱衣舞的场间喜剧创作过剧本;厌恶政治、醉心庶民风情的唯美派作家永井荷风(容易想到柳永)更是ロック座的座上宾,他经常在更衣室内与舞娘一起聊天谈心,散场后请她们吃饭,宛如一家人。
1951年,被官方授予文化勋章的前一年,永井荷风曾担任ロック座“舞娘试镜”的评委,不但比任何人都早到会场,还非常热情地给出了详细指导。在随笔家小门勝二的回忆中,永井荷风的评判标准相当特别:身体的运动方式与身体的美丽线条(からだの動かし方、からだの線のきれい)最为重要,舞技、外貌、美腿等倒是其次。

昭和时代(1926~1989)最盛期,全日本共有300多家脱衣舞馆。但好景不长,1965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日本警察厅在全国范围内取缔了90家脱衣舞馆。1985年《风营法》实施后,警方对此管制更加严格。
1970年代初,ロック座又迎来了逆风。粉红电影的出现、新色情产业的兴起,或许还夹杂点“行业内卷”——关西地区有了极端大尺度的脱衣舞表演,种种冲击下,ロック座陷入了经营危机。
拯救这里的是同为脱衣舞娘出身的传奇女性——斋藤智惠子,北野武称她为“ママ”(可译为“教母”)。

和“逐利资本”相比,斋藤智惠子显得有人情味又纯粹,她看不起关西的那种“激进风格”,在自传中坦言:舞娘是自己的财富,不允许她们做任何出格表演,要为她们的情感生理着想;舞馆的使命则是在不设限的情况下,不断提高节目质量。
1984年,她翻新了ロック座,贷款2亿日元投入到灯光、音响方面。她认为只有灯光、音响、服装和舞台背景等因素通力配合,舞娘的身体表演才好大放异彩。鼎盛时期,斋藤在日本拥有20多家附属剧院。
“在浅草,没人不知道‘斋藤ママ’,她既是一个活跃的舞者,也能将剧场操持地很好,斋藤妈妈的舞台非常漂亮,ロック座的节目质量也是屈指可数,真是浅草的宝藏。”与她打了40多年交道的剑术女演员浅香光代评价说。

时代演进,星辰闪耀的“浅草时代”一去不复返,草根艺人们转投到更大的平台谋生,ロック座渐成专门的脱衣舞馆。
后来,随着科技进步,色情更加唾手可得,人们的欲望得以更快更廉价地释放,脱衣舞产业进而江河日下,从遍布全日本的繁荣,落败到为数不多的萧条。
过去的浅草地区,有十几家脱衣舞馆,现在只剩下ロック座这颗独苗。尽管在2008年经济危机中,原运营公司破产,ロック座被迫转让,2020年又遭遇新冠大流行,重创了客流量,但这座年已古稀的老招牌,却依旧每年营业364天,每天4场表演(疫情前是5场)地坚持着,靠着勤奋创新,矗立在浅草街头,等待着好奇的大人随时推门而进。
“在这个互联网和视频使世界变得更加虚拟和二维的时代,我们想邀请你观看这些脱衣舞表演,希望你能欣赏和享受女性身体的原始之美,请一定要来我们这里看一次。”ロック座官网如此介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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