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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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个不正经的摄影师 豆瓣同名

拾荒的人

小说。每个人都在不停生产和展示自己的切片,这些切片组成关于“我”的幻象,然后用幻象支撑自己的生活,用幻象丈量别人和世界,用幻象去爱别人的幻象,直到幻象吞噬本我在轰鸣中宣告重生...

今天是回访日。

说是回访日,可实际上只有我知道这事,在别人看来,我是穿的人模狗样去相亲。

喝第二口咖啡的时候,她来了。落座以后,聊了些家常。起初有些生疏,这种生疏是被时间硬生生扯出来的。其实我们从小认识,她是楼上邻居的孩子,小学时还在一个班里,转学以后我就搬家了,慢慢没了联系。前几年我爸妈搬回去住,和老邻居们热络以后,知道楼上的女儿现在是离婚带娃,想着让我们聊聊,看看能不能成。

爸妈搬回去之后,我也时不时过去看看,所有的东西都比印象里小了一号,原来费劲的八格楼梯三两步就上去了;原来踩着凳子才能够着的窗口,现在一俯身半个身子就探了出去;原来抬头仰望的邻居们,现在都要微微低头了,一眼望去,白发斑驳。好像自己得了巨人症,其实只是长大了。有一次上楼的时候,在转角看见了她的背影,把我从小人国拉回现实。原来她也长大了。

她小时候长的颇为好看,眼睛大而灵动,后来进了小荧星艺术团,额头点上红点,到处跳舞演出。她母亲随身带着她演出时的照片集,小小却厚厚的一本,逢人便会不经意地翻看,在合适的时机停下以供人夸赞。

她说她其实不喜欢跳舞,练舞太累了,压腿太疼了。她喜欢画画。夏天不练舞的时候,她带着我到处画画,拿着鹅卵石在地上画,拿着树枝在沙堆上画,在雨后的操场上拿鞋底蘸着水画,敲碎一楼邻居奶奶的蜂窝煤在围墙上画,躺在草地上用手指在漂浮的云上瞎比画。我们住的离黄浦江很近,船看多了便最爱画船。先画上船尾,寥寥几笔加上船舱,然后就是一笔涂到画布尽头的甲板。我们总是这样,画布有多长,船就有多长。我们住的地方边上是一个大楼的工地,有几百米长的围墙,一次我们把一整个蜂窝煤按在墙上,123跑!从围墙一头径直跑到另一头,那是我们画过最大的船。

在我们看来,无论多长多大的船,都可以放进黄浦江里,似乎黄浦江是可以无限延伸的。她说,她有一天要坐着这样的船,去无限延伸的远方,那是她的梦想。后来看了《泰坦尼克》,才知道出海旅行都是坐邮轮,我们画的都是货船。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热爱黄浦江里的货船,你看,泰坦尼克最后不也是沉了嘛。

直到我搬走的时候,那个工地的大楼也没造好,后来知道是烂尾了。那时我们还不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结果的。她说她的婚姻和那个烂尾楼一样,突然有一天就停工了,起初没什么人发现,可早晚都会知晓。那个楼算是命好,裸着钢筋混凝土在雨里淋了十几年,最后政府接手改造成了城建设计院。她现在到处相亲,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在找人接手。

我说可不能这么想。照你这么说,你至少被人握在手心过,我三十几年来都是没人要的状态,顶多算是买菜时被人拿起来看了看又扔回去的烂土豆,我才应该要找人接手啊。

她笑了起来,总算放松了一些,望向窗外往来的船只。我特意选了临江的咖啡馆,平时也会来这里看书,累了就看看黄浦江里永远慢悠悠的船。喜欢看船这件事似乎被刻在了我们身体里。

我看着船,慢悠悠地说,去年疫情在家无事可做,去当了八个月的海员,就是坐着那样的船出海,跑了几次近海,跑了几次远海,后来受不了海上的生活,回来继续无所事事。我们应该是小学之后就没联系了吧,可出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身体是自己的,灵魂却是你的,因为我记得,这曾是你的梦想。我会想,你在船上的话,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我才意识到,我们相处的时光和人生的长度比起来不过一瞬,但我身体里实实在在有一部分东西是你给的,即使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这些东西也不会改变。在海上的时光里,我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其实出海和小时候画画是一样的,是大大的货船在太平洋上画画,目的地有多远,我们就画多长。

说到这里,她拿起一张纸巾,抵在了两眼之间。她说,我早就不想着出海的事情,也忘了是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些梦想。我现在只能顾着眼前的苟且,以我自己为笔的话,每天画的就是家和公司之间,不停地划拉。这么一直画下去的话,不是笔断了,就是纸破了。

这纸是生活吗?

是我的人生啊。我小时候虽然不喜欢跳舞,但是跟着演出去过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世面,早早便在更宽广的纸上作画。可兜兜转转,画着画着,现在只能在角落里这条又短又粗的线上不停重复。小的时候,面对这么一张白纸,总想着可以在这里画,也可以在那里画,就像我们画的船,尽可能去撑满整张纸。可是到头来,生了孩子,离了婚,靠父母帮忙带孩子,我只能住在父母家,一家老小,谁都可以对我发脾气。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就被安排了各种相亲,见一个人,就像被审判一次。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被逼到了纸的角落里,画着有气无力的线。是啊,相亲也好,接手也好,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想找个人,这样才有机会把生活拉入正轨,可我又不能随便找个人。看到你的第一眼,其实就知道今天没戏了。你的眼神里没有眼前的细碎,也没有远方的宏愿,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事情锁住的,我又何必自找无趣。真要说起来,即便找到人帮我分担,就算是正常生活了吗?还是说,我只能过那样的生活了?

……

我们在江边走了走就散了,她还要去接孩子放学。临走时她说,我灵魂里最好的那部分在你那里,这是今天最开心也最难过的事情。走吧,带着我最好的灵魂走吧。

我回到了咖啡馆,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船,删掉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在记事本上划掉了她的那一行。



今天是回访日,这事只有我知道,看起来是相亲,其实是回访。很难描述我在做什么,或许可以称为拾荒者,我捡拾他人丢弃的梦想为生。

现在很少有人谈梦想了吧,小的时候,大人们最喜欢逮着小孩问,长大了有什么梦想?一般会听到宇航员,建筑师,音乐家,科学家这种光明的未来,也有胆子大的想踢球进世界杯。我那时的梦想都比较务实,吃到了好吃的蛋饼,就想去校门口摊蛋饼;小卖部有买各种零食,就想开杂货店;看到好玩的玩具,就想进玩具厂打工。听多了以后,我爸妈的反应也务实起来,经常是一凿栗敲在脑门上,说我没出息。这和现在这帮上班累了就想开咖啡馆的白领也没啥区别,怎么就没出息了呢?但在凿栗面前,我也没法说理。后来这些人再问我有什么梦想,我就憋红了脸一个字都不说。时间一长,我没把自己憋死,但真就没有梦想了。再有人问我梦想是什么,我就四肢发软,两眼发直,直挺挺向后倒下去。

起初我也慌张了一阵,毕竟大家的梦想都是光辉明亮,他们的未来已是板上钉钉,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的未来还是一片虚空。慢慢的,好像这也不影响我没心没肺地活着,就不再当回事了。再后来,隔壁的工地大楼成了烂尾楼,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板上钉钉的事了。仔细想想,如果梦想都能成真,那我们学校出的宇航员能在月亮上走方阵,出的科学家能让宇宙爆炸回去,出的艺术家能折腾出第二次文艺复兴,可这些都没发生,说明这些梦想或早或晚会被人丢弃。要是梦想是一种有害垃圾,地球早就灭绝了吧。

现在我们知道,大人根本不在乎小孩子梦想些什么,那只是大人们的一针迷幻剂。这也是我吃凿栗的原因,我的梦想太过现实,不够迷幻,不足以产生美好悠长的幻觉,让父母从现实苦难里解脱出来。所以,小时候的梦想,可能注定是要被丢弃的,它们离梦想的实质很远。又或许,它们本就是被父母丢弃过一次,诱骗孩子们捡起来,自己又能幻想一场。现在我们又知道,我们可太需要迷幻剂了,所以这事怪不得父母。

长大以后,慢慢有了自我意识,也就真的开始梦想些什么,可我还是没有梦想,梦想成了我人生的盲点。后来谈了恋爱,女朋友说梦想有个相机,可以拍很多很多照片,似乎生活的美好都建立在拥有一台相机上。我凑了点钱,买了个微单送给她。起初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事情并没有朝期待的方向发展,生活没有变得多美好,相机也在角落里吃灰。后来她又梦想有个吉他,我就买了吉他,不久之后,吉他也在角落吃灰。再后来,她还是有很多梦想,但我没再管那些了,送了一个奢侈品手包,这次没有吃灰,几乎天天在用。爱让人变成阿拉丁神灯,但神灯也会困惑。我自己没有梦想,便格外羡慕有梦想之人,看着他们这样随意对待自己梦想,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一次出游,相机到了我手里,她让我给她拍照,忙乱之后我渐渐上手。拍着拍着,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着我,脑袋里轰隆隆地响,全身血液沸腾起来,时空缓慢凝滞,每按一次快门,十万支金喇叭就在我耳边齐鸣,生命好像只剩下这一件事,再也做不了别的。我看着手里的相机,这就是拥有梦想的感觉吗,哪怕,都不是我的梦想。我羞耻极了,拿别人东西不羞耻吗,可这种羞耻没有阻止我,反而让我得到一种更隐秘的,窒息的,舒展开来的快感,身体里的热血像是找到了主人。

之后相机便不再吃灰。我心安理得拿去拍照,毕竟她也不用。不久以后我辞了工作,以摄影为业,“梦想”照进现实,也够养活自己。我还想去摸一下吃灰的吉他,想拾起她丢掉的另一个梦想,可我们分手了,她带走了吉他。我没有就此停止,捡拾梦想的冲动像鮟鱇鱼的提灯一样在我脑海深处幽明闪烁,我开始在意身边的自卑,抑郁,抱怨,愤恨,嫉妒,虚妄,偏执…这些负面情绪编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地图,指引着我像下水道的鲶鱼,找到人们扔下来新鲜的,带着血的,冒着热气的梦想。为了扩大搜寻范围,我回想记忆里出现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前任,每一个同学,每一个消失的人,我回到旧居看望过去的邻居,我在聚会上倾听大家的每一句废话,我去急诊室外听病患沉默的哀嚎,在小酒馆偷听人们5分钟后就会忘记的抱怨,在深夜KTV的门口听坐在地上的人哭醉,在厕所听隔壁间的白领咒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至于今天下午的相亲,是前几年去爸妈那里的时候,看到楼上邻居女儿的背影,踏上了转角最后一格楼梯,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她小时候的事情,便在记事本上写上她的名字,她的梦想。如此种种。

尽管饥不择食,我也不会记下用钱可以达成的梦想。它们之中,有些和快餐一样轻浮,比如那些求暴富的口号;一些却像刀尖一样刺痛,比如有次我开门拿外卖,大叔开心地用脖子夹着手机说发了工资就给女儿买iPhone,然后一觉踏空摔断了腿,手术费比iPhone还贵…如果这些都要记上的话,一本记事本是不够的。

很快,记事本上写满了别人丢弃的梦想,我挑一些去完成。有时感觉自己是落魄道士,在荒野里收拾孤魂野魄,助其入道轮回。梦想是人丢弃的魂魄吗?我不知道,那这些失魂落魄之人,是怎么丢掉梦想的呢,好奇的时候,我就去回访。为了隐瞒目的,这些回访有时是酒吧的搭讪,是河边的散步,是写字楼的面试,私房写真的拍摄,巷子里一起抽的一支烟,或是江边咖啡馆里的一场相亲。

窗外的船一艘一艘驶过,天色渐暗,日落余晖撒在记事本上,一些字句闪烁起来。它翻在那一页很久了,是很靠前的一页,上面的梦想大多被划掉了,只有一条被圈了起来,旁边打了问号。这条写的是:和C在一起。



回访完了我照例会去钓鱼,就像事后的烟,两者之间没什么逻辑。有时候我很尊重逻辑,但不能太多,这个地方不是靠逻辑在运行的。

钓鱼的地方是家里附近散步的小河道,属于黄浦江的支流,散发着和黄浦江一样迷人的臭味,但是会淡一些,鱼也多一些。味道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记忆里满是灰尘的盒子,扬起一阵感官碎屑,有时会把人迷上几天,生活寡淡的人,可能会迷上一辈子。大部分时候,我并不喜欢留在回忆里,活的越久,不想回忆的事就越多,可味道一来就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我也毫无办法。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觉得实现别人的梦想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种最初的欣喜了,它变得和吃饭睡觉拉屎一样,可以从中得到一定的愉悦,但很快就忘了。你不会记得吃的每一顿饭,你知道自己很快还会吃下一顿饭,一顿接一顿,在重复中丧失乐趣,又机械性地期待下一次,人生就这样走完了。

这些年里,我实现了一些别人的梦想,大多是我力所能及的。比如在树上生活了一个月,这位朋友应该是卡尔维诺看多了;比如自己开发了氪金游戏,这位朋友被游戏骗了太多钱;比如开了几个月塔吊,这位朋友天天看着办公楼外面高耸旋转的塔吊心生向往……也有很多在进行中的梦想,比如我一直在买彩票,一直在学音乐妄想着可以出专辑,一直在跑户外想要去登珠峰,如此种种。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实现,但我没有什么压力,别人可能只有一个梦想,全身的力气都挂在上面;我记事本上有几千个梦想,总有一个会实现。

钓鱼不是谁的梦想,我也并非热爱钓鱼,钓到了也放回去。我只是得做些什么,不然看到河就想跳进去,手里拿着鱼竿我就有把握得多。捡拾别人的梦想也是这样,我必须得做点什么,生命才能延续下去。一个一个完成他人的梦想,一条又一条钓上来的鱼,我并不在意。我不知道那些热爱钓鱼的中年人是不是和我一样,只是用钓鱼掩饰自己想要跳河的冲动,还是说,人上了年纪就会执着于无法完全掌控的事情,钓鱼,彩票,麻将,打牌,运气好就能开心一天,运气不好第二天再来。我想到1890年的契诃夫运气还不错,他在旅行的轮船上突然跳了下去,被船员及时发现用缆绳拉了上来。他是自己跳下去,也是自己拉住缆绳上来,这点令人迷惑。他说他只是想跳下去,并非自寻短见。我在河边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只是想跳下去。

C是我还没有跳下去的原因之一,等下还要回去给她做饭,一身湿漉漉的会很麻烦。鱼漂动了几下,提杆收线,一条比手掌还小的鱼,顺手就扔了回去。鱼在空中飘了一会,横着拍在水面上,啪的一声,淹没在城市巨大的低吼里。想到几个月前,全城的人都被这么潦草地钓起来扔回去,钓起来扔回去,我就隐隐作痛,感觉背里一直嵌着一个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突然提起来。想到这里,背上越来越疼,天色也暗了,收起杆子回家。

C回来的时候我还没开始做饭,她脱了鞋,径直冲进来,端起我的腿,拔我的腿毛。我说,知道你喜欢拔腿毛,但能不能别一回家就冲进来抱我的腿。她说,痛苦让你清醒,你的痛苦让我清醒,牺牲几根腿毛,大家都能清醒,这很划算。说实话,只有在刑侦剧里才能看到一个人对别人的体毛表现出这样的痴迷,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戴上手套就是法医,推算我死了多久,并且越看越兴奋。她说下班回家拔我的腿毛是她上班的唯一动力,为此她心心念念一整天,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办公楼里坚持到下班,这是天大的委屈,让我体谅一下。她还说,今天星期五,就拔五根,多了怕你长不出来,要可持续发展。我说为什么昨天拔了8根,她说昨天是疯狂星期四,得加倍。

拔完腿毛她起身和我拥抱,这样的拥抱时长时短,今天外面40度,拥抱就不长,完了就跳走冲澡去了,像矫健的猫。有时候太累,抱着就睡着了,还得把她放到床上,像一片羽毛;有时候会一口咬住我脖子,假装用力咬下去,然后飞快逃走,像吃饱的蚊子。久而久之,这种拥抱规训了我,哪怕要献祭一些腿毛,我也有些期待。

C是我大学室友的梦想,是的,他的梦想就是和C在一起,带着青春特有的冤种气息。C的漂亮是夜里的金星,闪亮而不张扬,也足以穿透云雾慰藉夜行的旅人,只看一眼,前路不再踟蹰。室友和大学里众多男生一样,见过一次就移不开眼,旁敲侧击问来C的底细和行踪,拉上我一起去制造偶遇,以免一个人出现过于突兀。我们去旁听她们学院的课,去食堂看她吃完每一粒米饭,去操场围着她公转自转。一次她参加的吉他社在草地上排练,看的人越来越多,变成了小型演唱会,室友和我也远远看着,那天的草地是荷尔蒙在阳光下蒸发的味道,给每个人的记忆蒙上一层光晕。在我以为室友该去告白的时候,他恋爱了,对象不是C,是班上的女生。他说,还是把C当身后的白月光吧,既然有人可以同行,就不再需要仰望星光了,不如在洒满月光的路上,牵着另一只手来的实在。星星望久了,会忘记时间,但距离是不会变的。我没再说什么,在记事本上写下室友的名字,以及他丢掉的梦想:和C在一起。

几年后我去一个出版社面试。进了公司,C走过来带我进会议室,然后就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发呆,原来她在这里工作啊,她见过我吗,认识我吗,记得我吗,还是把我当成生命中众多消失的追求者之一,时间一冲就冲走了。关上门的瞬间,她又抬头看我一眼,门就关上了。

我不再多想,今天要做的还是面试——或者说,回访。出版社想要用直播做一些书籍的推广,需要摄影技术支持,我摸着招聘信息过来,是为了见今天的面试官。三个月前的深夜,我在小河边钓鱼,他喝醉了,一半躺在草丛里,断断续续说着胡话。月亮倒映在水中,晚风把他的话一句句送过来,月在升,水在流,拼凑出喝醉的缘由。他失恋了,快要结婚的女朋友出轨了,下个月的婚礼也黄了,定好的冰岛蜜月行只能退了。而去冰岛,是他的梦想,恋爱谈了三年,梦想织进现实,已经和心爱的人缝在一起了,现在她走了,也扯碎了他的梦想。

我把作品集在屏幕上打开,推到他面前,里面放了一些前不久去冰岛拍的照片和视频。他一张张看着,一点点颤抖起来。

哦?去过冰岛是么,那里怎么样?

冷的不可思议,也美的不可思议,这样的地方,不该一个人去。

为何这么说?

在巨大的,无法回避的浩瀚面前,个人的存在开始坍缩,向外的感知吞噬自我,最初的欣喜变成恐惧,自我意识化为石头,化为尘埃,化为原子,最后化为虚无。这时候,要是身边有个人拉着你的手,自我的湮灭就会停止。你感知到了她,再从她的手里感知到自己,便不再恐慌。关系的意义可能就在于此,互相映照,成为彼此存世的证明,就有了直面宇宙浩瀚的勇气。去到那样的地方,像是时刻处于洪流之中,稍有松懈就会被冲走。要是一个人的话,总是会累的。

那…两个人就不会累吗?虽然我没去过冰岛,但你看看这城市里,每天都有人分手,每天都有人心碎,每天都有人离开,他们也是因为累了吧。

我望向窗外的高楼林立,是啊,这座城市的巨兽在迅速膨胀,再厚的窗户也隔绝不了它呼吸的巨大轰鸣,无休止地刺痛人疲惫的神经,除非跟上它呼吸的频率,疼痛才能稍稍缓解。可一旦你在它的节奏里,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直到将你的精力抽干,恢复一些再抽干,如此往复循环,它就是这样膨胀的。人们在城市里,以为自己在生活,实际是在和巨兽搏斗。到最后,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存在,去思考关系,去思考爱,任由仅剩的一点原始欲望驱动,为一点点的甜头,愿意抛弃爱,抛弃过去和未来,抛弃此刻无法给你安慰却深爱你的人。所以,你爱的到底是人,还是人身上满足你的一个切片呢。可无论哪一个切片,都不是那个人完整的样子。每个人都在不停生产和展示自己的切片,这些切片组成关于“我”的幻象,然后用幻象支撑自己的生活,用幻象丈量别人和世界,用幻象去爱别人的幻象,直到幻象吞噬本我在轰鸣中宣告重生。如果是这样,无论你是否身处关系之中,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幻像和幻像的连结,风一吹就散。你所在意的,都漂浮在空中,似巨兽呼出的废气,久久未曾散去,直到把最高的楼都笼罩其中,城市霓虹电闪雷鸣。你看,我们所在的城市,是比冰岛还残酷的环境啊。

他低头沉默着,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半响说,外面…确实挺吵的,我们看看直播间要怎么做隔音吧。

……

离开的电梯坠向一楼,我顺手删掉了面试官的微信,划掉记事本上的一行,呼出胸腔里憋着的一口气。电梯门开的时候,C等在门口,四目相接,时空静止了一会,电梯关上前,我回神跳了出来。

她说,我请假了,带我走吧,去哪里都行。

在钓鱼的河边,我和她并排坐着。风吹了很久,她的裙摆时不时拍在我身上,直到我钓上第一条鱼,她才开口:

大学的时候,一次我们吉他社在草地上排练。那天来了很多人,我谈着吉他唱着歌,一个一个看过去,也看到了你。别人都是一直看着我,你只是偶尔看过来,看一会,又转头看别处去了。开始我没在意,以为又是一个害羞的爱慕者,但一次又一次,你看过来,又去看别的,明确又肯定,像是一种撩拨,唤醒我身体里从未触及的心虚。你一眼一回间,它野蛮疯长,冲破我的皮囊,它越来越大,像个泡泡在阳光下闪烁,触碰在场的所有人,碰到你的瞬间,啪的一声碎成七彩的雾。没有人察觉这一切,他们身处另一场魔法之中——好看是我的魔法,迷幻而暧昧,而你在魔法之外,轻易地洞悉我。我想,我被你的无视深深地看见了,你洞见了我内心的空无,并且反复确认,每确认一次,我就死了一次,羞愧致死。太阳下山,人群走了以后,我不得不活过来收拾东西。内心却躁动着,空无一旦被看见,就无法归于沉寂了,想要被充实的饥饿感汹涌澎湃,二十年没吃饭的恶鬼,在体内横冲直撞。我从未感受到自己像那一刻那样确定地活着。可你已经走了。我以为你还会出现,像过去你和你的朋友一样,但你和他都消失了。

我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只是把捏在手里的鱼扔回河里,再迟点它就挂了。啪。

她还说,人会爱上让自己面临死亡,又免于死亡的人,母亲割断脐带,我们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这些年里,我时不时会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在你目光下死了无数次又重生的下午,这是唯一见到你的方式。下午看到你的时候我想,我不会再让你消失了。你洞见了我最深处的空无,在你面前,我是赤裸的,是新生的,是自由的,我往后每一次的充盈都是积极的,我向往这种积极的生活。我要把你留在身边,成为我生命的坐标,从今往后,我不会看到更坏的自己了。

说完,她站起来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河里,用尽了全身力气,顺势倒在草地上。

我在想,面临死亡又免于死亡,刚才那条鱼是不是也会爱上我。她也说爱上我,她是鱼吗,什么鱼呢…美人鱼吗?

风又吹了一会,水又流了一会,她对着天说:

这条河看久了,真想跳下去啊。



C洗完澡出来我还在做饭。她坐上沙发开始吹头发,而我在厨房,在这种距离之下,她会吐槽白天遇到的事情。距离是一种开关,合适的距离开启对应的事件,改变距离会终止并开启新事件。要想完全停下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把距离拉到无限远,世间的聚散多是如此。对于她吐槽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听的时候就起油锅爆炒,想听的时候就关小火慢炖。用这种喜恶做出来的菜总是奇形怪状,好在不算难吃,她却格外喜欢,说菜里有人的味道。

吃饭之前,她从包里拿出两块小石头,丢进电视机前的鱼缸里。每天下班路上,她会捡好看的石头回家,她说生活让人越来越坚硬,摩擦,碰撞,脆弱,易碎,人应该是柔软的,没事摸一摸石头,会想起曾经柔软的记忆。鱼缸是房东留下的,老人家唯一的嘱咐是不要挪动鱼缸,即使它挡住了电视。面试那天之后C常来找我,我开始习惯她在身边,之前的住处太小了,在距离上很难有游走的空间,做什么都怪怪的,我们就出来找房子租。看到这家的时候C很喜欢,因为浴室带着浴缸。C说小时候在浴缸泡澡是她柔软的记忆,没人可以拥抱的时候,在浴缸里,水会将你温柔环抱。我们就定了这家。

房东说,房子是她们自己住的,也是第一次租出来。之前和老伴一起住了几十年。老伴爱养鱼,小鱼缸慢慢换成了大鱼缸,家里没地方摆,只好摆在了电视前面,要看电视的时候,就得透过鱼缸,画面被放大,倒也适合老年人。只是看的要紧的时候,鱼会挡着一些,他俩就不停使唤鱼游开,好像鱼真的能听懂一样。就这样,两个人,一缸鱼,日子也不算太平淡,直到老头去世。房东还是按着老伴的习惯喂养那些鱼,还是透着鱼缸看电视,还是使唤鱼游开,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鱼开始陆陆续续的死掉。她从花鸟市场买来新的鱼,磨着老板教她养鱼的所有细节,让女儿帮她用手机定下闹钟,照顾鱼的方方面面,鱼还是养不久。过去能活三五年的鱼,现在一两个月就不行了。有一次她买回去的鱼,过完水第二天早上,鱼就在地上躺着,睁着眼睛张着嘴,花一样的尾巴黏在地板上。她坐在地上,看着那条鱼,看了很久,她知道鱼不能再养了,这房子也不能住了。

房东还说,金鱼和金鱼终究是不一样的,新买的鱼替代不了旧的鱼。老伴死了她能明白,鱼死了怎么就糊涂了,还是贪心了。这房子给你们住,鱼缸能不能别挪位置,想留点念想。我们答应下来,反正现在也不看电视。

我摸着那个空的鱼缸,看到多年来积下的水垢,心里飘着的事也落下来,慢慢想明白一些事情。世间万物是以一种我们看不见也不完全了解的方式互相联系着的,有些联系断了,对两头来说都是质的影响。我捡起别人丢掉的梦想,和房东捡起地上的鱼一样,鱼已经死了,梦想也死了,我再去实现它只是自己骗自己,当它被丢掉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梦想了。

我拿出记事本,看着几千条丢掉的梦想,像看着几千条死鱼,腐烂的声音震耳欲聋,黄浦江的臭味直冲脑门。不知什么时候,C从后面抱着我。看我在鱼缸前面一动不动,她说租个房子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吗?见我没说话,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记事本落在地上,她捡起来翻看。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有些惊讶。我就和她交了底。说完之后,她好像明白了我在干什么,也好像没明白。她翻回自己那行,指着边上的问号。我说,这上面每一个梦想,在写上去的那一刻都代表了一种距离,通常来说,梦想都是在无限远的地方,需要费尽心力翻山越岭才能到达。只有你,是自己送上门的。所以我也没搞明白,是我实现了这个梦想,还是这个梦想实现了我。而且,要怎么才算在一起呢?我们…就稀里糊涂住在一起了,做了些没有距离的事,也从来没确认过什么。

我又说,也不重要了,我刚发现实现这上面写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让我嘲笑自己一会。

她想说什么,我又插嘴道,至于我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要想想。

她想开口,我又想插嘴,她猛的揪起我一撮腿毛往上撩,我大叫一声,疼得在地上翻滚,像掉在地上的金鱼。

她看着揪下来的一撮腿毛,慢悠悠地说,对于空无的我来说,任何事情都是意义的累加。继续做下去吧,划掉一行梦想,回来给我讲一个故事。我爱听。至于我和你的事情…她看着自己的手,说,你哪天想明白了,给我买个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我们把这行梦想划掉。

她把手凑到嘴前,轻轻一吹,吹走了所有情绪。我开始有点相信她是会魔法的。从那以后,她就每天拔我的腿毛。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她说了下午相亲的事情。

她问我看上人家没,我白了她一眼。她又问,她看上你没,我说,没看上,嫌我丑,像个烂土豆。她笑起来,让我说正经的。我就把下午聊的告诉了她。她放下筷子,思索起来。每次听完回访的经过,她都会思索,但什么都不说,石沉大海。这让我怀疑她是一个机器人。她说,你往空无里扔一颗石头,会有什么回响吗。我问的多了,她就会说,好啦,还没到时候。

不止这方面,别的时候我也怀疑她是机器人。

我问她的梦想是什么,像汪峰一样认真。她说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得好看,这个梦想在她上初中第一天被隔壁班男生围观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自那以后,再没有别的梦想,她已经受到过多的关注,不能太贪心。

我说,这么看来,我们都是没有梦想的人。

我又问,你受到那么多关注,没有对上眼的吗?

她说,首先,爱情不是必须发生的事情。其次,这些年来,她慢慢明白,她扮演的实际上是一种欲望的对象,就是说,她并不用面对那些欲望的主人,他们也不会都来找她,接触意味着终结,得不到却是欲望最好的属性,大多数人宁愿沉沦在暧昧的想象里,就像你大学那个室友,不会真的来找我表白。他们实际上欲望的是自己的想象,他们着迷于我的外表,在脑子里想象我的一切,我只是引发想象的一个幻象,让他们觉得自己有情感,有寄托,有盼头,是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一团混沌的虚无。这是城市发明的一种非常经济的欲望模型,我不用做什么,就能让不少人满怀希望地活着,明明是一种工业化的欲望,却能让每个人觉得自己是独特的。

听上去像是A片,我说。

对,是A片,只是不用脱衣服,我倒是不介意脱衣服走来走去,可我真的脱了衣服,他们会很快高潮,紧接着就是更大的空虚,这没什么问题,可这样一来就不够经济了。穿着衣服,可以长久地维持那么多人的欲望;脱了衣服,就变成了消耗品,需要一直补充替代品。互联网的产品经理们深谙此道:多给高频小幅刺激,效果远好于低频大幅刺激。于是长视频变成短视频;综艺节目10秒一个段子;一年被电商分成十几个年中大促;每星期一次疯狂星期四;抖音里一秒换一个美女给你跳舞。这个时代取悦人的方式,不再是解放你的灵魂了,而是在你敏感的地方塞一个跳蛋,几秒就震一下,并且要让你觉得,开关是在你手里。跳蛋你懂吗,滋滋滋的,没事,回头我看到有男士的给你买一个,是从后面塞进去的吧。说到哪儿了,对,开关。这年头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人觉得这事是他自己干的。这视频是我自己点开的,这红包是我自己抢的,这美女是我自己划到的,这桥段真是拍到了我心里,这段话让我共鸣不已,这个角色简直是世界上另一个我…总之,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在热烈地与我做爱,我们活在了A片的世界里。

我不明白,她一个不看A片的人,怎么如此透彻。她说,你不明白很正常,你不是A片本身,你还拥有腿毛,而我没有,A片是不允许有腿毛的。她还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看A片的?

在我疑惑之际,她继续说,A片的本质是讨好,和性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每天也不是去上班,上班是假的,绩效是假的,客户是假的,领导是假的。只要你愿意,这些人就会无数次在你生命中出现,一波走了,一波还会来。所以这些不重要,她每天做的,其实是讨好这个世界。她需要每天以理想化的形象被凝视,她要出入高档的写字楼,要去网红店和艺术展,拍下美美的照片和视频,让流量裹挟而来的人们觉得自己也可以轻易触及美好生活。这些年来,互联网的潮汐一波又一波,直播,街舞,说唱,滑雪,Vlog,脱口秀,滑板,飞盘…她只是这支造梦大军里渺小的一员,不停的讨好这个世界,使无产者脱离无产,使没有方向的自以为找到方向。她说她们只是一根线,连着时代和鱼钩,勾住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钩子多了,人就变成了提线木偶,只好任这个时代摆布了。

这些人就这么轻易被钩住吗?

你可以从他们的角度去想想看。我们看二次元,我们看无脑的综艺,我们沉迷游戏,我们暴饮暴食,我们到处被种草,我们追逐潮流,我们购物成瘾,我们买来一堆没用的东西,我们无意识的划着抖音,一个接一个,再也停不下来。我们不用付出爱,就可以获得“爱”,获得足够的讨好。我们被这种讨好不断豢养着,就再也离不开,也再也长不大了。人们花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最后长回了婴儿初生的阶段——不用做任何事,就有人来喂奶,那为什么还要去爱呢,为什么还要去追求梦想呢,为什么还要去经历磨难,冒着巨大风险也不一定能得到一个结果呢?那些科学家,音乐家,宇航员,发明家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人类有几十亿人,就算努力也轮不到我啊,我留在这里被讨好就行了啊。我加班,我996,我亚健康,我还贷款,我欠花呗,我每天两小时地铁,每天失眠Emo,这些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是要讨好我啊。

而那些追求过我的人们,只是在努力证明他们拥有讨好的实力,却没人能证明自己有爱的能力。他们早已习惯了被讨好,以为讨好便是爱,讨好便是关系。而我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良,就是不要戳破别人的幻想,幻想是他们的氧气面罩,戳破它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我只好给人明确的暧昧感,让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暧昧久了,人就用不出力气了。青春期就是和这个世界暧昧的阶段,而我们身边,随处可见那些滞留在青春期的成年人,中年人,老年人,他们早就被讨好淹没了,咕咚咕咚,这辈子都用不出力气了。

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流,从出生而来,向死亡而去。你一旦失去力气,一旦停下来,此生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坚硬起来,学识,经验,梦想,欲望,回忆,通通变成你的透明鱼缸,一层又一层,让你隔绝起来,让你失去内在的张力,让你的过去侵占未来,坚硬的东西不断向内坍缩,最后变成石头,沉在时间的河底。而这个城市,就是希望你变成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头,让你觉得,你只能在这里了,你再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再也长不大了,再也无法起身去追赶任何东西,万千水流在你身边飞速流过,永不停歇地讨好你,你感觉良好,你什么都不用做,你静静地下沉,死死的嵌在河底,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坚硬的一部分,这个城市不断扩张的一部分。

她还说,她要假装不知道这些事儿,她要假装岁月静好的理想生活,就像A片里那样假装高潮,就像我们站在岸边,假装不知道可以跳下去,因为我们要活下去。她打了一个哈欠,说假装很累,头很疼,卸妆睡觉去了,不然晚上容易梦游。她梦游过几次,和鬼上身差不多,好在我有了些经验,不会像最初那样屁滚尿流,只是会想,没有梦想的人也会梦游吗?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她,像现在这样,她平静地说完最残忍的话,起身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沙发里。

我看着鱼缸,发现黑色的电视此时变成了一面镜子,把我映在鱼缸里,不像金鱼那样轻盈,不像回忆那样柔软,只像石头那样沉在水底。我不敢再看,起身倚在窗边,望向夜里湿漉漉的城市。冰冷的窗户在额头给我明确的反馈,夜晚的城市由近及远排列在我的面前,一个个窗户透出五彩斑斓的光,像极了一个又一个鱼缸,各色的人儿在里面游动,若隐若现。再远一些就是写字楼,越靠近城市的中心,越是奢华透亮,像鱼缸堆砌而成的一个流光溢彩的梦。

原来,我们只是不停从一个鱼缸,跳到另一个鱼缸,乐此不疲,谓之生活。



周末的时候,我和C去浦东美术馆看展览。

浦东美术馆在陆家嘴的尖儿上,像一颗门牙倚临黄浦江,在阳光下闪烁起来,与粼粼波光一起律动着。

我们去看的展叫“水之域”,展厅门口的墙上写着:

我即河流,河流即我。

                   ——毛利谚语

我在这句话前面站看了十分钟,回过神的时候,C已经消失在各色的作品里。她有把所有空间变成迷宫的天赋,她消失之后,美术馆就成了迷宫,停与走之间,作品和人在可见与消失的状态里不停切换,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如同身处巨大的水族缸中,一切都模糊起来。我没有刻意去找她,任凭她的消失变成无处不在。因纽特人用海豹肠子做的雨衣里,隐隐透过她穿梭的背影;阿兹特克雨神像的玻璃柜旁,她的气味在逐渐消散;奴佩族的陶罐里,回荡着她缥缈的低语;400颗水晶组成的泪墙,折射出400个她消失在幽暗的尽头;经过图阿莫图群岛的独木舟,我好像可以感受到,它还在水里,它行驶千年,它劈波斩浪,它为我指引方向。

展览出来,在巨大的玻璃通道边,我打开一展通向室外的小门,走过一段浮空的栈桥,来到江边的平台上。这里的设计,和江边的老码头连接浮桥的结构是一致的,它没有以骄傲的现代主义建筑的自居,当自己还是码头的延续,平易近人,也似痴人说梦。

C就在那里,一个人倚着不高的汉白玉围栏,静静看着黄浦江在面前流过。她说,这个展览最好的展品,是它本身,没有比这个位置更好的展品了,这里是这座城市的“水之域”。

我说,古代要是有祭祀,一定会选这种地方。你看,这边高耸入云的大楼是一件件泛着青光的礼器和丰碑,对面低矮的历史建筑是伏地屈膝的虔诚信徒,千百年了,一点没变。

C:祭神的时候,人们就把猪牛羊小孩扔河里,像不像我说的,那些沉入河底的石头。

我:像。人类实现愿望,最好的献祭就是人类本身。

C:所以,这是一个谁该把谁扔河里的游戏。要怎么合情合理地把人扔下去,我们总是有办法的——神话宗教,克己复礼,民族大义,伦理道德,潮流时尚,结婚生娃,买房买车……实在反抗起来,也有人抓你浸猪笼。千百年了,一点没变。

我:唯一的区别是,河水是一直向前的,可我们的时代是会倒退的。所以,是我们崇拜河流,而不是河流崇拜我们。现在我们就活在这种倒退里,不知道也就罢了,人总是可以假装无事发生。可怕的是,它生生用三年时间,用无数血泪和荒诞,让城里所有人都明确了这种倒退。“我即河流,河流即我”,像一道来自远古的咒语,刺破眼前的虚实。我一直在想,我们还算是河流吗?在倒退的洪流里,我们还在前进吗?

6月刚解封的时候,我第一次出门就是去了江边,那时黄浦江两岸成了聚会露营欢庆的圣地,人们顶着被感染的风险蜂拥而至,像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再往前三个月,先是浦东封了,再是浦西,这座城市唯一自由的地方,就剩下这条河,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横穿整个城市,头也不回地离开。今天站在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从小喜欢来江边,喜欢看船,是因为这条河所象征的,是一种绝对的,不可撼动的自由。它进入,经过,离开这座城市,三个步骤坚定而不容质疑。你之前说,人生是一条河流,从出生而来,向死亡而去,出生—活着—死亡,人也是一样的步骤。因此,我即河流,河流即我,而我,本应生来自由;这世间万物,诞生—存在—消亡,都理应自由。我们来到江边,向往的是自由,崇拜的是自由,祭奠的是失去的自由。

那些沉入水底的人,之所以失去自由,是因为他们心里一些地方已经死了,提前死了,以活着的姿态死了,也就没法像河流一样,真正地离开(死亡)。没有办法承认 / 面对 /完成离开的人,都会失去自由。

对我们来说,时代的倒退,就是人生自由的倒退。

在这种倒退里,活着的每一秒,自由都在被围追堵截。所以我想,我们至少不能被自己困住。我们站在岸边,我们想跳下去,我们不是想死,我们是在寻找,我们依然在寻找,我们没有放弃。在时代的倒退面前,所有意义都变成了巨大的悲鸣,不断叫嚣着,冲击疲惫的神经。在岸边,我们是在寻找一种意义的真空,哪怕只有一瞬,濒死的一瞬,或许可以冲出意义的围困。

C:所以,自由至少需要直面生死的勇气。

我:是。

C:这么说来,这或许,也是人们丢掉自由的原因。真正的自由令人恐惧,它以绝对的姿态向前奔流,它不会停下等你,它不讨好任何人。自由的终点是离开,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它具有最强大的否定性。对疲惫不堪的人来说,否定性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好不容易找到一些活着的意义,在城市后巷冰冷黯淡的墙角坐下喘息,划亮一根意义的火柴,他们当然只希望活在火柴温暖的光亮里。否定性就是这火柴的熄灭,它总是要熄灭的不是吗。在讨好中,人们已经无法直面这种浩瀚的否定性了,人们害怕极了,放弃了自由,丢掉了梦想,失去了所有让自己继续奔流的动力,变成一颗自以为独特的五颜六色的石头,沉沉的睡在水底。

我: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平凡的人生”吧。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你总会听到这样的话,人们真是善于自我安慰了。事实上,他们说的平凡只是数学上的大多数,只要人数够多,做什么缺德事都是平凡的人生。

……

我们在江边说了太久,太阳把后脖子晒得生疼,我就把自己翻了个面,半躺在宽阔的石栏上。翻过来的瞬间,我感到黄浦江的臭味淡了。我想不是气味淡了,是我们在这里太久了。大概只有离开后再来,才能确定每一次闻到的是臭的,不然呆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不知道它是臭的了。时代放了个屁,很久才会散去,人应该流动起来,确定它是臭的。不然香的变成臭的,臭的变成香的,就分不清自己吃的是饭还是屎啦。

我拉着C的手,随意地走着。

她突然握紧我的手说,我明白了,站在河边是浪漫的。你带我去河边钓鱼的那天,我被这种浪漫包围着,不知它从何而来。现在我知道了,站在河边,就是站在了生与死的边界,跳下去是顺理成章,所有人都在奔向死亡的路上;可坚定地站在岸边,是对死亡的挑衅,是生的强烈意志,是生命力在跳舞。生命力,不就是浪漫吗。对岸的外滩,以前被叫做情人墙,自古谈情说爱的人就喜欢往水边跑,有的是这种道理。

我说,既然是在浪漫的地方,阳光正好,不如做点应景的事吧。

C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笑着掏出一个戒指,戴在她手指上,说,不是你说要戒指的吗?

C抬起手端详起来。一个纤细流畅的圆环滑落在指根,荡起一阵阳光的碎屑。在圆环的顶部,鼓起一个小包,本该是钻石的地方,依然是银色金属,切成了钻石的样子。C笑着说,没有钻石,不算俗气,还不错。

我说,有钻石,包在了里面。

C又抬手看起来,用指尖轻轻敲击着。

又不是西瓜,你拍几下能听出好坏?

她不理我,我接着说,戒指做完之后,就没人知道钻石是不是在里面,我不确定,做的人不确定,世上没人能确定了。最宝贵的东西,蕴含在不可见和不确定中,你也是。

C停下拨弄戒指的手,笑了起来,说,所以,你想明白了?我们之间的事。

嗯,想明白了,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是。

哦?

什么都不是,爱的流动才是自由的。过去这些日子,我试图用某种关系来定义我们,却只能感受到爱在枯萎,模糊,僵化。你消失在美术馆的时候,我却依然能感受到你,感受到我们之间存在的某种流动,它是有生命的,生长蔓延出无数的溪流,穿梭在展览营造的时空间隙,流水潺潺,在不可见和不确定中,在彼此的空无之中。那些古老的器物,不光在说人和水之间的事,也在说人和人之间的故事。在“爱情”这个词发明之前,人类早已延续了百万年,我想,人生来就可以让爱流动起来的,现在却要用文字,用伦理,用道德绑住它,很奇怪不是吗?你刚刚说,这里的人害怕自由,我有点明白了。当爱以自由地方式流动起来,他们害怕极了。他们创造出意义,创造出价值,创造出符号,创造出一堆名词:爱情,炮友,包养,小三,SM,LGBTQ,亲密关系,开放式关系……把爱分门别类,定义一套法则,分个三五九等,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应该怎么做……听起来很耳熟不是吗,他们对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就是这样把男人女人物化的,他们就是这样把有生命力的,自由流动的一切,变成坚硬的,僵化的,假装还活着的标本。他们太害怕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不是在爱,他们只是在把人变成标本,一个个放在手边可以随意摆弄的标本。

C转过头,看了我一会,浅浅地笑着:我就当你是在说,我爱你,超越形式地爱,自然地爱,本能地爱。

甚至超越爱,我说。

真好。

她顿了顿,像是在下什么决心:可是我要离开你了。接触,经过,离开,像这条河一样。

我抬头看看太阳,它怎么突然不热了。

C接着说,我曾经说要把你当做人生的坐标,空无的原点,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充盈下去。刚才在美术馆外的江边,水面轻轻拍打着岸边的水位刻度,起起伏伏。对这条河来说,月升月落,潮涨潮息;冬雪夏雨,旱涝交替。我想,我的空无也像河流一样,有涨就有落,有空就有满。最近这些日子,我好像是满了。你送我的戒指,里面塞的满满当当,是对我的宣判,我没法假装不知道了。

我说,啊,原来是便秘了。

C瞪了我一眼,继续说:所以我要去拉屎啦。我要丢掉一些东西,但是在你身边没法做到,因为一切都和你有关,只有离开你,距离拉到无限远才可以。今天听你说了那么多,我想,也许分离也不是什么坏事。

为什么?

我们在美术馆走散的时候,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爱自由地流动起来,穿透了否定性的屏障,连接着时空中断的彼此。从自由到爱,又从爱到自由,是一个劫,也是一个轮回。在这个轮回里离开,在下个轮回里重逢,才知道自己是否在向前奔流。你还是我的坐标,只是不用在身边了。

我明白了。

真好。

我有些好奇,排泄之后,空无里还会留下什么。

留着你的爱,你的腿毛,你的故事,还有你的梦。

我的梦?

是的。你不但会做梦,还会说梦话。你说我会梦游的时候,我下了个app,可以记录睡觉时候发出的声音,我时不时会听一下,发现里面不止有我的声音。我在想,没有梦想的人也会做梦吗?真是有趣啊。等我走以后,我发给你听。

我一脸茫然,直到她离开都是茫然的。



后来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到家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天边还留下一丝太阳在挣扎。手机上她发来一些语音文件,再回过去的时候已经被拉黑了,天也黑了。

我打开那些语音听了起来。


2021/12/24 03:34

我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丢掉梦想…我只有一个人…


2022/01/04 01:31

他们为什么…总是…无法认真对待自己的梦想呢…那可是…梦想啊…


2022/02/27 06:42

金鱼…知道鱼缸的存在吗…


2022/03/30 03:01

人要多么悲伤…才可以丢掉自己的梦想呢…

是不是…我们只是想丢掉自己…


2022/04/14 06:20

快起来,起来…做核酸了,叫我们楼了…


2022/04/28 01:20

活下去...活下去


2022/06/06 02:04

人们失去了梦想…但人们学会了幻想…


2022/06/17 11:33

大概…必须杀死那个…有梦想的自己…才能活下去吧…


2022/07/30 05:24 

这个城市,不配承载那么多美好的梦想…不配…


2022/08/03 04:22

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要有梦想了…再也不要有梦想了


……

听完这些陌生又熟悉的语音,屋里彻底暗了下来。

我才注意到,电视机前的鱼缸正闪闪发光,整个屋子荡漾着橙紫色的波纹,时空随律动扭曲起来,几条金鱼悠悠地游着,像异世来的生命,在水里缓慢绽放。

鱼缸上写了几个大字:记得喂鱼!



C离开后的日子,整个世界都成了迷宫。

在迷宫久了,就忘了时间,我已经想不起她离开了多久,我想是很久了,久到我有些担心她会得痔疮。拉屎拉太久就会有这样的担心。其实你也知道,我并不是想害她得痔疮,我只是想她了。有时候想念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想让人吃苦头,有多苦就有多想念。另外,她怎么就满了呢,她要是牛该多好,牛可有四个胃。我不爱喝牛奶,但这不影响我爱上一头牛。

出门穿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腿毛中间闪着一点微光。仔细看发现是一根银白色透明的腿毛,轻轻一碰,掉了下来,消失在尘埃中。我才发觉,C不来拔我的腿毛,它也是自己会掉的。

我还是经常去江边的咖啡馆。天气有点冷了,没办法一直坐在室外,太阳稍微有点力不从心,就要搬到室内了。最近这些天,我试着把捡拾梦想的故事一个个写下来。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想写。历史的轮回开始转圈圈,和之前一样,我又卡在了C这里。之前是无法判断,现在是无法描述,或者说,我身体里某种力量在抗拒描述关于C的一切,生怕被文字定了型,就失去了某种可能性。

我收起本子,看慢悠悠的船。邻桌的笔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滚到我脚边。是一只蜡笔。正要去捡的时候,一只小手拿了过去,晃悠悠地跑回去,爬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椅子,继续画画。先寥寥几笔画上船尾和船舱,然后是一笔涂到画纸尽头的甲板。她的两只脚踏不到地,悬在椅子上,随身体的用力不停晃荡着。我看向她对面,椅子里放着一个包,椅背上披着女式的长衣。

我问小女孩,谁教你这么画船的?

我妈妈。

你妈妈呢?

妈妈说她去找这些船了。

我看向窗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江边,下一秒她就消失了,消失在堤岸和江水的交界,原来一个人的消失是可以如此轻易的。

她跳下去了。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我大喊着飞奔出去,几步就来到岸边。写到这里,我想我必须要跳下去了,我也要讨好我的观众,看我文章的人不多,能看到这里的人更少。在堤岸的尽头,我一跃而起,脑袋不可控制的想了很多事情,但一件也没想明白。入水的瞬间,我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救的不是她,我救的是我自己。


(完)


by Valery Katsu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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