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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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地久天長》:終於輪到他們這代人為國背鍋了

看完《地久天長》後,有個比較感性的論斷,在個人觀影體系裏,王小帥序列裏依然還是《闖入者》排第一,這部電影仿佛是硬骨頭的某種回光仿照一般,還能有點骨氣。在歷史的書寫裏,“暴政—歷史—受害者”體系裏,哪一環都不能是真空的,哪一環都不能隱匿的,但《地久天長》不一樣了,它真是火急火燎地讓庸輩忙著“為國背鍋”。

故事依然還是“三線支援”的背景,上一代人看似必然和平常的經歷,隨著歷史愈來愈遠,也愈來愈有被言說的空間,在這個角度上看《地久天長》值得被評價為一部“工人時代的史詩”,借一個廠區的幾個家庭遭遇的變遷去映射共和國的裂變。小時候作文裏總愛寫“歷史滾滾的車輪向前...”到現在再來回想,滾滾向前的車輪後面,有多少被甩下的人,以及等不到的人,開車的人和車上的其他乘客有沒有人回頭看看他們呢?

 『被隱匿的“施暴者”—自戕是有快感的』

《地久天長》的整個故事處理得非常溫柔,這種“溫柔”,說它是“綏靖”都是輕的了,甚至充滿了一種「太監感」。潛藏在歷史濁流中的「庸輩」上趕子替國背鍋,真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耀軍和麗雲懷上的第二個孩子被堅決“處決”,醫療事故使得麗雲再也懷不上孩子。這個事件背景是發生在上世紀嚴格施行計劃生育的過程中。在電影中,從麗雲被發現懷有二胎到強制送去打胎到最後完完全全變成「失獨夫妻」,備受心理煎熬的都只是海燕—這個鐵血的遵從組織安排的小官員。這就是全片中最吊詭的地方:一個極權性的政令對普通人造成了難以磨滅的災難,甚至是人生的悲劇。在可以尋求反思的過程中,這個“施暴者”全程隱匿了,甚至連個「被譴責」的鏡頭都得不到,罪責悉數落在海燕這個“劊子手”身上,甚至還有麗雲那句客氣的開脫“他那是生自己的氣,怪自己太窩囊,沒出息”。看到這,我不知道真正的「失獨家庭」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受這樣的“道歉安排”。甚至在劇情的最後,耀軍和麗雲還大大方方輕巧溫柔地原諒了海燕和英明。在悲劇面前,沒有人去質問真正的「施害者」,反而是兩組「受害人」在這上演「求諒解,我們原諒了」的催淚和解戲碼,這樣的戲劇安排,算是為國家操碎心了嗎?

當然,這可以解釋為個人在為歷史謝罪。大時代是濁流,人裹挾其中,絲毫不受控,這是為個人開罪的,甚至像有片中海燕這樣有良知的「服從機器」的覺醒對於耀軍麗雲們而言都算是某種幸運。放眼生活中,從集體主義時代過來海燕們仿佛都對自己作的孽集體失了憶。漢娜·阿倫特講「平庸之惡」,也是這個道理,個人不能因為集權體系淪為惡政之幫兇,暴裂的意識形態並不是脫罪的藉口,“槍口不抬高一米”也許不止救人一命,也是把自己從「服從的機器」變成「有良知的人」的過程;但「平庸之惡」是建立在「集權體制」已被審判之後,而不是過濾掉源頭,直接對「服從機器」判罪。試想在斷案時,法官不能放著幫派老大不管,直接給打手判了主要刑責,於情於理,這都不合常規。

所以說,片中耀軍、英明兩對夫婦這般相互理解,相互原諒的的戲碼簡直就像是文工團年終匯演,以一種集體主義時代才有的「獻身自戕」贏得雷鳴般的掌聲和感動的淚水。多麼深明大義!多麼感天動地!

第二個吊詭之處在於茉莉故事。這個故事可能是全片中最多義,最曖昧的段落了。她的最後出走美國,這樣的結局也是這個荒誕時代另一個出口,一個掙脫了濁流的出口。茉莉對耀軍,以及他們一家的情感都有什麼樣的成分?個人情感的正當性—少女時代懵懂的暗戀;背負著家族的愧疚感—家嫂對麗雲嫂無意識的施害,侄兒隱藏著說不出口的童年往事。這種種的情感都擰成一股小溪,橫衝直撞這麼多年,無法找到出口。難以歸類的「出軌事件」,她大膽地去獻身耀軍,懷上孩子,企圖補償愧疚。茉莉的這種「自戕」,依然帶有集體主義時代大無畏獻身的餘孽,自以為是的為家國謝罪和補償,這種「深明大義」看起來又可憐又可笑。

在客廳通話的那場戲,耀軍和麗雲等待桑尼出現的那一刻情緒到底都有哪些呢?混血大寶貝出來的那一刻,啊!幸好不是!至少歷史的幽靈在此得到終結,一個荒誕的可笑的時代落下帷幕。茉莉,這條裹挾著上個時代的濁流的小溪終於算是流進了大海,但她流進的是西方的大海。她在自戕的路上止步了,沒有讓悲劇得以擴散。

『被汙名化的個人意志—警惕那些過於講道德的社會』

片中還有另一個比較荒誕的故事支線,新建和美玉這一對。歷史上的「流氓嚴打」,發生在1982年,這是一場很少有人提及但一說起來都覺得可笑至極的嚴打運動。唱《鐵窗淚》的那位進局子的歌手也是這場嚴打的犧牲者。

新建的這場無妄之災,在片中用了幾場插科打諢的戲就過去了。那場探監戲,新建的坦誠認罪,耀軍、英明他們的調笑之言,美玉的詰問。仔細回想,依然無法品出有對造成這局面的源頭有任何「諷刺」的意味。唯一能夠感覺出來反而是裹挾在時代迷局之中,庸常之人的無意識順從。沒有人覺得這件事是不對的,是不合情理的,是有違背的人性的。

集體主義對於人性的戕害大概就在這裏,建構這樣體制的除了有強制的命令之外,道德審判和兩性汙名化是最好的延伸武器——你不能充滿個性,你不能擁有思想,如果有,我們就會羞辱你。你只能是和千千萬萬穿著一樣制服的工人一樣,是毫不起眼的一顆螺絲釘,作為“人”的多義性被否決。

新建的這個故事在影片中說得太少了,以至於它不足以形成「反正」的討論,仿佛它出現就是因為這個時期的故事背景。對於一部歷史史詩而言,這般“溫柔”的處理實在是不應該的。一個顯而易見的重大歷史事件,在這樣宏大的歷史書寫中,被剝奪了敘事和指涉,它只能流於背景,變成一樁平平淡淡的「八二年往事」,歷史、在歷史中的人與造就歷史的人通通都失去了「被討論」的可能性和言說空間。這種“閹割感”彌漫於全片,著實令人心生不快。

這就是為啥看完這部電影,不舒適感這麼重的原因,借著耀軍和麗雲的故事去回溯了什麼呢?是最後和解的大團圓嗎?是耀軍和麗雲諒解所有人的溫馨感嗎?又或者海燕、新建、茉莉替國背鍋的深明大義嗎?

如果只是止於之上,那可就是隔靴搔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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