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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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暴大中女鐘靈 – 到我老了就加入「守護孩子」,擋在年輕人前面

鍾靈花了數分鐘反覆盤算以什麼身份來接受訪問。她從事跟文字有關的工作,事業穩定,生活無憂,又沒兒女,可謂樂得瀟洒,卻決定以「暴大中女」的身份來跟我傾談。

這場訪問其實是十月中做的。受訪者是一位十多年前曾跟我共事的人。十多年沒聯絡,卻在六月一日港台《鏗鏘 . 映話》在中環藝穗會舉行的小型播放會中偶然重遇。那天播放的是《鏗鏘集》以六四為題一系列特輯的首集,主持人是中大的周保松教授,觀眾席上還有朱牧和黃耀明。

那天,出席者在回顧一件三十年前發生的事,沒意識到另一場大風暴即將降臨。我的手機內仍有一張當天拍的照片。現在看著,感覺是很遙遠的事了。

訪問和拍照的地點是金鐘政總,是鍾靈挑的。這名字是我給她起的代號,源自《天龍八部》,只是一個聯想,不解釋了。

鍾靈 / 攝影: 李斯

鍾靈倒是花了數分鐘反覆盤算以什麼身份來接受訪問。她從事跟文字有關的工作,事業穩定,生活無憂,又沒兒女,可謂樂得瀟洒,卻決定以「暴大中女」的身份來跟我傾談。


暴大 / 中文大學

「其實我當年在中大讀書時不算很活躍,同學間也不是特別親密,但我仍然有一個很清晰的『暴大人』的身份。

「我會用『赤子』來形容中大的人。這或許跟地理環境有點關係 – 校園遠在山中,人比較純。當然總有勢利的人,但這是比率的問題。」

相信社會上有些人會覺得「純真赤子」和「暴徒大學」這兩個標籤是 mutually exclusive 的吧?

「其實『暴大』這個 label 我反而引以為傲: 他們為了追求公義,付上一切。這次年輕人的表現著實令我驚訝。原來港孩係咁堅既。他們很勇敢,簡直是不怕死。其實這是很悲哀的事 : 是時勢迫使他們要這樣堅強。他們好像已沒有可以平靜、開心地過活的條件。我堅信整個社會是有愧於他們。」鍾靈不禁嘆息。「莫說判監十年、八年,淨是有案底已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這麼辛苦考入大學,他們卻賭上自己的前途。」

你認為他們為何會拿前途來賭?

「很多人說,他們是看不到前景、看不到將來,所以走出來抗爭。但我覺得一個十多二十歲的人是不會這樣看的。他們不會這樣老成地計算: 『到了 2046 年,我怎辦?』 換了是我,我也不會想到那麼遠。我相信他們走出來是出於對這個家的愛護。」

是一個單純的反應: 因為有不公義的事,所以要發聲?

「對。之前有位年輕人接受傳媒訪問,說: 『有人搞你屋企,你當然會企出嚟。』這個年紀的人,有的是熱血。」


罪與罰

赤子之心和暴力行為之間有界線嗎? 你如何看抗爭者的手法? 尤其是暴力升級?

「老實說,初時真的看不慣,可能這就是有人批評的港人在政治 / 運動上的潔僻。毁壞公物,我起初也覺得有點太激烈。雖然很明顯有些破壞是警察臥底做的好事, 我也相信總有部份暴力行為是示威者做的。但我理解他們為何會訴諸暴力 – 的確他們試過用和平的方法, 但政府非但不理,還要執法不公。但我無法接受『私了』。若打死人,蝕底的始終會是示威者,因為現在警察不單其身不正 ,濫暴濫捕,視法律如無物,還會包庇擁護警察的人,助長他們肆無忌憚地作惡。

「我不想用報應這兩個字,因為太… 但這班警察到最後一定會受到應得的懲罰。」

你指是法律上的懲罰?

「是。你看歷史便知。政權交替,第一批被揪出來的總是前朝的軍官。

「歷史上從沒有政權可以千秋萬世。我抱有一種樂觀的態度,是宏觀地樂觀,要拉長來看的。當然我很清楚前面會有一段很難捱的日子,各方面都會受到大力打壓。不過這次抗爭,惹來了一點國際的關注。如美國的 NBA 事件。當然為了賺人民幣他們最後總會妥協,但最少我們已在國際上敲響了一個小鐘。這鐘聲現在還很微弱,但希望其他國家會認真考慮賺人民幣之餘,是否真的可以放下價值觀。」

暮色漸沉。原本已是灰沉的天色,更顯得憂鬱。眼前的鍾靈, 目光依然靈動, 一如我記憶中的她, 卻少了一份當年的牙尖嘴利和霸氣, 多了一份很明顯的 compassion 及對人和事的憐惜。


美好的家園

「當下香港很像這天的天氣,灰灰暗暗,看不清。9.28 那晚,我在這裡 (政總)。看見高樓大廈燈火通明,美得很。香港發生了很多糟透了的事,但整體來說,這仍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很多很美好的人。當然這亦是因為我在這裡出生長大,有很多情感上的投射。但亦正因為這樣,看到現在的情況,看到那些本應為港服務的人的所作所為,真的很傷心。」

你是指從政的那班?

「對,還有北京政府。你把孩子接了回來,為何不好好珍惜? 你現在是殘虐親兒,令到孩子寧願跟養父母,難道你不覺得汗顏?

「回歸後初期,是不覺得有轉變的,但逐漸我感覺到… 如爛工程,以前香港的基建在品質上大家是毋需懷疑的。現在你看沙中線,便知道香港已變質。」

還有他們的處理手法。被踢爆了工程不合格? 那就降低標准來迎合,以圖蒙混過關。

「對。以前不是這樣的。顯然當中涉及貪污,撈油水的問題。

「現在的基建,還未起好,用也未用已經出了一大堆問題。這方面,倒真是做到了中港融合。」

我覺得最傷感的是,雖然貪污從來也有,但現在已去到 collective 大規模合作做壞事的地步。地鐵以前的名聲這麼好… 鐘靈忍不住插口 : 「對,去倫敦、巴黎旅行時作比較,你會覺得香港的地鐵又準時又乾淨。」但現在的情況是,不只是一、兩個工程師貪污或失職,而是一個這麼龐大的 project,一大班人同流合污,竟然沒人出聲,任由豆腐渣工程存在,危害市民安全。

「這只是其中一個個案,可能還有更多基建出了很大的問題,只是我們這刻還不知道。

「我從沒對中國有什麼好印像,是六四給我的影響太深刻了,讓我對這個國家看得很負面,就算它有多強大、在經濟上有多強,還是改不了我的看法。因為我很清楚它在 89 年的所作所為。我不會原諒它。」

鍾靈的工作跟文字有關,屬敏感行業 (大概快要去到一個地步,任何事都敏感、觸及底線了),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工作上其實一早已經有小動作。壓力不是來自公司,而是這行業的本質,根本是避無可避。我也有問自己 : 如果有天被安排做違心的事,我會怎辦? 我有勇氣 – 和本錢 – 去遞信辭職嗎? 這幾年間,我一直有想這個問題。」

有離開香港的打算嗎?

「其實沒有。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做同樣的工作。而且我始終覺得很不忿氣 : 明明是自己的家,被人弄得污煙瘴氣,為何要離開的卻是我? 就算我有後路,可以移民,我依然會覺得很不忿,和有一種背棄自己家庭的罪疚感,而不是 :『真好! 終於可以走了!』」

鍾靈慶幸的是,她和父母站在同一陣線,不用為抗爭一事傷感情。但她補充: 「他們始終年紀已大,心願很簡單,就是快快回復平靜,人人有工開。是很典型的長輩心態。」

「快點回復以往的平靜」,大家聽得多,尤其是出自自稱中立的人的口中。有可能嗎?

「有次在街上見到公物受到破壞,我母親就是這樣說 : 『其實香港以前很好… 』我問她: 『是真的嗎? 』

「香港是一個很富裕的地方,但其實當中有很多人活得很沒尊嚴。這次抗爭, 其實是深層的問題終於浮了面。正如邵家臻出獄後所講,囚友都說警暴一直存在。或許警察因被洗腦對抗爭者恨之入骨所以現在變得更猖狂,但警暴這情況肯定不是突然開始的。

「所以我不想走回頭。我不覺得這是有可能的事, 我亦不覺得有需要。

「香港是腐爛了,現在是很真實地呈現在大家眼前。大家好應把握機會去解決問題, 而不是避而不見的希望回到一個其實是假象的以前。」

鍾靈 / 攝影: 李斯

2012 年反國教、2014年佔中, 和這次反送中,鍾靈都在政總經歷過。政府核心在她眼中反而成了一個反抗的標誌。訪問前我們在連儂牆那邊拍照,看到兩張殘留的 memo 紙,分別寫著「We are back」和「煲底相聚」。我們會看到「煲底相見」那天嗎?

「相信那時我就算未死,也已很老。到我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就去加入『守護孩子』那組,擋在年輕人前面吧。」



* 原文於 2020 年 1 月在 Facebook 【非凡港女】發表。該頁於同年 6 月底被黑客入侵, 繼而被 Facebook 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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