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回乡记(九)|大姐

这是我“回乡记”系列的终章。本来应该是(十),但上次《我妈》那一篇标题错了,先占了“十”的序号,于是只能填空做结。写了很久,写得好难,后来有些跑偏。但是就这样吧。也许以后再回去的话,会接起来写,也许不会,就这么完了。
  • 优秀红小兵

小时候窑洞进门,靠右手是炕,炕依窑壁而盘(我们把修炕叫“盘炕”),炕面往上的窑壁差不多一人高度,会用纸糊起来,一为装饰,二为防靠上去的时候蹭一身土,那是正儿八经的“墙纸”。却不是专用的,找到什么糊什么。报纸最受欢迎,因为铺展开来面积大,贴起来省事。但农村报纸并不易得,更多的是用书,我家读书人多,不缺废旧书。书页太小,要对缝,要使用的面糊也多,很麻烦。

介于报纸和书本之间的,还有一种会更受所有人欢迎的“墙纸”,那便是奖状。奖状对普通人家来说,当然比报纸还不易得。但我家从来不缺,我哥是村里第一批唯二大学生其中一员,我又是每次考试不得二张以上算失败的那种人,再加上几位姐姐偶露峥嵘。因而,我家的墙上,从上往下,整整齐齐排着几排西红柿炒鸡蛋配色的奖状,并且直到我读高中后成绩过山车止,每年都在增加。奖项多数是考试成绩排名前列,“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也有些其它的,比如“普通话演讲比赛”、“歌咏比赛”等等。其中有一张最独特的,是“优秀红小兵”,那是唯一属于我大姐的奖状。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红小兵,也没想去探究。直到前几天有次一边跑步,一边构思我的回乡记,想起那张奖状,再心里默算,才赫然发现,我大姐生于1966年。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出生年份,之前的四十多年人生里,我熟知她属马这件事,却从未想过她是哪一年生人。

我大姐是姊妹里唯一成绩不好,读完初中便告别学校的人。她因为什么事,得了这唯一的奖状,我没法知道了。

  • 双卡收录机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大姐对复读也没什么兴趣,便辍学了。我不知道有我哥那样的榜样在前,她为什么不喜欢念书,没有像后来的弟妹们一样志存高远,一心走出农村。她给家里的理由是,因为个子高,在学校同学都叫她“高射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喜欢念书的借口,或者是她那时真的在学校遭到霸凌。

那个年代,连这个词都没有,打架就是打架,被揍了下次就夹着尾巴做人,霸什么凌。

没书可读,结婚又太早,呆在家里无事,很快,她跟几个一起辍学的女同学,搭上了去往东莞的火车,成了制伞厂里的一名女工。

我那时候太小了,对于东莞、对于伞厂,甚至对于女工这三个词都不可能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只知道她去城里打工了。现在想来,以资本的冷血,她当年在伞厂的生活,未必比干农活来得轻松。

几年后她从东莞回来,果然变了一个样,皮肤白皙、额前一绺烫发。多年后我想像她到家的样子:从大门外的路上右转,下一段小坡,再左转,就是我家的门楼。门楼很窄,仅容一辆架子车出入。她必定很兴奋,马上要见到阔别已久的妈妈,还有那个年幼的小弟弟。穿过门楼,她迫不及待地喊“妈,噢妈,我回来了。”咧着嘴,左右手各拎一个大箱子,额头沁出汗来,脸庞因激动而透着红晕……

其中一只箱子里装的,是一个双卡双带收录机。所谓双卡双带,就是有两个卡盒,可以放两张磁带,一个播的时候,另一个可以同时录。那个时候的老家,这是很稀奇的玩意。此后多年,这个约有一米见宽的大电器,就摆在我家仅有的一间瓦房的窗台上,面向整个院子。经济不宽裕,很多磁带是借来听的。大多时候,听收音机。

上午十点,某个台会有一档节目,叫“点歌台”,主持人说:下面为大家播放的,是由张先生点播,高林生演唱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张先生把这首歌送给她的妻子,想要告诉她,无论身在何方,我会永远牵挂着你。下午两点,陕西人民广播电台会有”秦声秦韵“。三中一高的钟声之后,是人声报时,报时之后,便是节目开始。我小时候的戏曲启蒙,多半是来自于那些阳光从窑背上斜射下来,院子里半阴半阳的午后。老妈在做饭,我爹躺在炕上午休,我一边扇着风箱,一边听戏。后来,我抹除一个旧磁带,用它录了人生唯一一张”唱片“,全是“名家名段”。老妈把这张”唱片”带往各地,给她的弟弟妹妹炫耀,赢得交口称赞。我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稚嫩的童声,要多高能有多高,从没想过秦腔可能是最不容易的剧种,直到后来变了声。我也记得,我把《柜中缘》里李婉春的一个唱词“天伦之乐”唱成“无伦之乐”。词是大姐帮我抄的,“天”和“无”过于相像,而我那时候还小,谁管她啥意思。

大姐结婚的时候,这台收录机做为“个人财物”被拎到了婆家。后来又拎了回来,因为她有了,我家就没了。

  • 唢呐

大姐嫁到了同村,不知是命运的偶然,还是我爹有预谋的必然。很多很多年以后的某次,和二姐聊起父亲,我说他这辈子可能真谁也不爱,有的话也只能是大姐。二姐把头转开,说大哪里是爱她,不过是把她恓惶地当牲口一样用哩。

大姐结婚那天,我身为唯一的弟弟,负责掌管新房的钥匙,要在去到新房门口问姐夫要了红包才交出来。所有人教我,你不要给,多要几个红包才给。

目送大姐坐上接亲的自行车后座,唢呐声响起,我突然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冲上喉头,放声大哭,像是突然预知了某种宿命,但其实我一无所知。

大姐家离我们家,不过一公里的路程,路上还在掉眼泪。毫无来由的悲伤,毁了那天所有的心情,我甚至不想要红包,主动把钥匙给了姐夫。

我家在村头,大姐家在村尾。之后的多年,大姐身兼数职,村头村尾两边跑,忙完了自家忙我家。哥哥和弟妹们都在外求学或者工作,父母年岁渐长,所有人都觉得,大姐是最坚实的依靠。

  • 五泉山

我大学刚毕业那年,在山里工作。虽然离城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但交通不便,加上工作也忙,一个月才能进城一趟,洗澡买东西探亲访友之类。手机没信号,也没钱买手机。偶尔,会借领导的手机,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头,找到信号,给家里打个电话。有次打给我哥,才知道大姐来了省城看病,就住他家。

请假进城。一年没见到大姐,她变了样。有些佝偻,时常咳嗽,以往走路带风的那个她,变成如今洗澡也需要姐夫帮忙。但很奇怪,即便她已虚弱成那个样子,记忆中的我似乎对此也没太在意。我只记得,人们告诉我,是肺上的毛病,已经去过医院,好些了。现在想来,觉得21岁的自己,无知地可怕。可能她以前太勤劳太坚强的形象蒙蔽了我,也可能我真的从未经历过人生的风浪,既然去过医院了,医生也说好些了,那应该就没事了。

那天下午,带大姐和姐夫出门散步,走到五泉山广场,看到荔枝,大姐露出笑容,说以前在东莞,荔枝好多,特别甜。那时候,我自己还没吃过荔枝,她这么一说,想买一些来尝尝,一问要5块钱一斤,觉得太贵了。大姐也说好贵,算了。于是就算了。

第二天,我就回了山里,大姐和姐夫也回了老家。后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我或者压根没再关心大姐,或者关心了,得到家人积极的答案。我忘了,那段日子真的很模糊。

直到春节放假才知道,大姐去世了。

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突然长大的。从前对世事懵懂无知,之后,一些记忆开始闪回,不断出现在我的人生瞬间,伴随着我,也折磨着我。

  • 荔枝
自那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没办法直视荔枝,看到它,就会想起五泉山下那个下午,那个我嫌5块钱太贵的水果摊。我那时候错过了给大姐买荔枝的机会,那机会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 稀饭
不知道几岁,有次生病,吃不下东西,我妈熬了一锅大米稀饭。稀饭在等晾凉时,大姐正好从地里回来拿东西。看见灶台上的稀饭,伸手去端,被我厉声喝止,“不给你喝,那是我的!”她撤回已经挨到碗的手,走到水瓮前,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戴上草帽,又出了门。
  • 小鸟
暴雨突至的夏天午后,先是狂风大做,枝托不结实的核桃和苹果,如风中之烛。全家人忙着收晒在院子里的东西,捡拾地上滚落的苹果核桃,我也穿梭期间。突然,一只小鸟不知从何处坠落。小鸟还不会飞,扑扇着翅膀,惊慌失措。她在跑,我在追,屡次扑空。大姐见状飞速取下头上帽子,往地上一扣,将小鸟关在了帽子里。 
  • 大雪
大姐去世那年春节,姐夫出门打工。除夕,我和姐夫的弟弟去从前我们家的旧居,也是大姐一家过去几年的新居(父母搬到新房子,把旧居给了大姐一家,让他们从村尾搬到村头),给空屋贴春联。
那天雪很大,我哭得很厉害,像多年前送大姐出嫁那天一样。
…… 

后来每次回老家前,总有一个心愿,想去大姐的坟头看看。但这心愿只埋在心里,从没向人提起。我不知道她埋在哪里,我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我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我不问,大家也避而不谈。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对我来说,这么多年过去,那依然是一个没能愈合的伤口,总是隐隐做痛。它就在那里,你够不着,但没人帮你,你只能背转身,独自承受。

如果你问我是否对当年被隐瞒了大姐去世的事实因而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心存芥蒂,我会很犹豫,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即便现在,想像当时家里的凄惨景象,我希望永远不要亲历那种痛苦。但是,有时候又会想,如果当年,我表现得足够成熟,或者如果当年,其他人能将我当做一个可以共同扶持彼此依靠渡过艰难岁月的家人,是否现在的我,会有不同?

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产生了对母亲的逆反情绪,觉得她太唠叨,太粘人;也是那之后不久,和一起长大的三姐关系破裂,怪她经常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旁若无人,无药可救……直到现在,我成了家里最刚愎自用的人,习惯把自己关起来,拒绝别人闯入。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是因为二十几岁那年,得知自己性取向的真相,因为要守着那么多秘密生活,只能和周围的世界渐行渐远,全都是我的错。直到有一次,听故事FM,一个女孩讲述她和母亲从无话不谈到后来只报喜不报忧,顾左右面言它,这其中的转折便是母亲隐瞒了大病一场的事实,独自撑过艰难时光。

后来的二十多年,遇到过一些爱我的人,但我从没学会如何以相同的爱去回报他们。我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我也学不会如何依靠他们。我常常想修复那些裂痕,到头来总是弄巧成拙,造成更大的裂痕。

我大姐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见过她对这个世界口出过恶言,她总是笑眯眯的,脸庞晒得通红,

任劳任怨。那时候,我不必思考生活,我只需要生活,和每个人相亲相爱。她走后,一切都变了,生活逐渐展现出锋利的獠牙,到头来,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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