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貝兒
梁貝兒

文學、電影、哲學愛好者,文科腦。心理學、文化研究crossover。媒體從業者已屬過去式,現教育行業品牌主管。

封鎖1月談

陷入半lock down狀態的香港,已經過去了1個月。這就是我1個月以來的日常節選。所有正常生活中不斷重複的日常,變得更為重複。幾乎所有會讓你脫序的他人、外界都在這個日常中消失不見,每個人尤其獨居的人要處理的,就只是跟著自己的時間表重複地生活。一切變得太有序。

這是春日,天亮得越來越早,氣溫也吻合一個熱帶城市的質性。最近每天早晨,首先醒來的都是眼睛和鼻子,叫醒它們的是鑽過窗簾細隙的春光和過於乾燥的空氣。頭鈍鈍的,思緒混濁,四肢沒有休憩充足後的鬆弛,彷彿休息只是按時發生的儀式,沒有實際意義。儘管如此,左手已經快過腦子,摸索到藏在枕頭底下的手機,「幾點了」、「有沒有新的訊息」……接著打開Facebook,快速瀏覽有無需要關切的新聞和文章。如有,則起床的時間就自然需要延長了。過了十分鐘,應該健康生活的理性,隨著醒來時間的延長也慢慢蘇醒。我克制著渾身的不適、就此墮落的慾望和信息成癮症候群,坐了起來。頭腦是一部暫時休眠的機器,這一刻已經開始處理一些或重要或瑣碎的工作,洗漱時就駛上了高速車道,偏要我提醒才能暫且放空,停留在這早晨routine的當時當刻一下子……


陷入半lock down狀態的香港,已經過去了1個月。這就是我1個月以來的日常節選。所有正常生活中不斷重複的日常,變得更為重複。幾乎所有會讓你脫序的他人、外界都在這個日常中消失不見,每個人尤其獨居的人要處理的,就只是跟著自己的時間表重複地生活。一切變得太有序。1週出門採購1次(無非蔬果、肉蛋奶、生活用品等),工作日花8小時完成工作,自己準備3餐,3天吸地1次,每天整理床單1次,每天燒開水2-3次……日常簡化為數字,概括為頻率。月亮摩羯的我,都難以承受這樣的有序。我質問自己,難道生活不過是填飽肚子、完成工作、保持整潔嗎?如果生活只是為此,那為何我會感到內心有巨大的虛空?「人類需要社會生活」是基本常識,但答案僅僅如此嗎?


這虛空不是從天而降,只是lock down將其推到極致。這兩年,我過著兩點一線式的日常生活,甚少脫離公司和住家的循線範圍,是一種疫情影響下的新常態,抑或是自我封閉和隔絕?在一個推崇理性的社會論述下,在一個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商業都市中,獨立、利落的人才是「正常」。少數想要推倒這個藩籬,拼命保持與人的聯繫,不斷主動釋出善意並希望獲得回饋的人,可能會被認為很怪、很不成熟。我腦子迅速略過這些人的樣子,以及他們曾經帶給我的嘴角上揚的瞬間。如果沒有了這些人,這個潰敗的城市是否會更加冰冷?


正因為work from home的隔絕,也帶來了一定的自由。在工作時間,我可以打開自己想聽的音樂,或是同時瀏覽感興趣的資訊。不是刻意為之,卻重聽了11、12歲的時候初次聽到的音樂,也回顧了一些電影、電視劇。「美國女孩」中所描繪的千禧年,是我熟悉的氣味。「Steve Jobs」刻畫的工具變革,我也曾置身其中。世紀初,盛夏蟬鳴和周杰倫的音樂響起是一起發生的,筆友和通過DM購買外國書商書籍還很流行。那陣時,撥號網絡的不穩定使得人際關係也患得患失,去網吧會被視為叛逆而我的好夥伴已經在交友網站上成為第一代的「網紅」。SARS帶來本世紀第一次集體對瘟疫的恐懼,我所生活的飄零之島當時就以隔絕為傲。後來,羨慕同學所擁有的iPod那刻,也第一次清楚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真正的「經濟位階」……過去二十年,互聯網技術的突飛猛進,追求經濟效益的工具理性,讓我們一起坐上了這班據稱馳向美好未來的列車。政府、權威、精英說,那裏會更加開放、自由、富有、快樂。駛過了二十年,很多人都中途下車之餘,現實當然也遠遠難以令人滿意。在一個曾經自由的亞洲國際都市的半lock down中,當年或被承諾將會兌現的支票、或青春期善良的樂觀主義都已經交出了答案、得到應有的下場。「完全幻滅以後,還有點什麼東西在」,難道不是人終其一生都在解答的問題嗎?


城市可以陷落,理想可以蒙塵。思考和探索的健在,讓此刻的我都未敢完全絕望。過去這二十年,是我成長成熟的二十年。我曾經偏執的站位,搖擺在自負與自卑之間,對於自己的需求片面的滿足同時又完全的忽視,加之孱弱、不斷自我折磨的身體……匍匐徘徊中,總算在師長、親友、神交的作者們、無名的人們、死去的城市的攙扶下,完成了一種靈肉的統一、identity的流動和相對取向的統合,慢慢趨向自我覺察和滿足。沒有哪個時代是完全的一路向好,正如沒有一條完全筆直的道路,但無時無刻無地都有如我這樣,在時代洗禮中達成人格穩定和完整的個案,難道不是一種希望嗎?


生命是不斷的照鏡。看到鏡中的自己孤獨、隔絕、無意義,第一反應可能會緊張、焦慮,反向加強這種無意義感。但,鏡中的世界不等於現實,鏡像是現實的倒影而非其全貌。這種看似孤獨、隔絕、無意義的生活,真的只有如此嗎?我卻可以說,目下是我人生中最開放、最了解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社交、並最努力嘗試靠創造賦予自己的人生以意義的階段。少了湊熱鬧式的社交,沒有了想要被某種建制承認的焦慮,也丟掉了以社交媒體紀錄經驗的虛榮和功利,自然就多出了許多時間。問題在於如何培養長久的興趣,如何克制自己沉淪的傾向,如何繼續以創造對抗虛無,如何認識並維持有益的人際、親密關係。我可能會為自己列出許許多多to do list,這些目標甚至會帶有量化的傾向。但這二十年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最難的是,踏出行動的那一步。


本世紀的第一個二十年完結,留下這一場沒有盡頭的疫症,帶給我的是長長的省略號。剝除了一切泛泛社交和逃離式旅行之後,生活還剩下些什麼?或許換一個方式問,剝離了一切虛華並敢於直面死亡限期的時候,我們的人生應該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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