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泥可
朱泥可

大學生,關注犯罪、平權、媒介和幸福。

日常生活中的恐怖

恐怖在日常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区别于受到直接威胁和暴力所引起的恐惧,人们在充满不确定和不安定的社会生活状态下的主观感受,和造成这种生活的客观因素,也可以算作一种恐怖。但人们对其的感受通常不太明显,或者难以辨认出它,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恐怖总是以一副精心伪装过的姿态呈现在人们眼前。它或者是一种叙事结构,将日常生活纳入依据它自己认为合理的逻辑编织的宏大叙事中,在某个特定背景下,个人的行为、言谈被描绘为故事发展的线索,最终导向预设的结局。它又或者是一套话语体系,用专门的用词和对这些用词程度深浅的规定,构造出一些位置,来安放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景。

这两种形式在实际中并没有明确的界线,它们常常交织在一起,外化为对人的一系列影响,进而可能被人内化为内心的主动追求。恐怖就通过这样的形式渗透进日常生活,渗透进每一个人的理智和情感中。人被置于他被放置的地方,被包含于叙事的手法中,仿佛被一面放大镜从头到尾检查着,或是被一杆标尺测量出他自己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应具有的长宽高。最终的结果是,人没有办法自己做决定,因此无法过上自律的、自由的生活。

日常生活的恐怖对人的影响最突出也是最隐蔽的表现之一,是人们习以为常的集中管理,无论是学校,机关,还是企业,单位,都有一套针对个人的专门的管理模式,它的叙事依照着“集中管理—施加约束—服从管理—自我约束—集中管理”的结构开展,在这一过程中,自每个人被预设为接受管理的对象起,权力便宣示了它的无处不在,它的运作逻辑和目的也是清晰的。同时,通过使用诸如“午休”、“晚自习”、“上班”、“下班”、“就餐”等词语,管理的内容、执行的手段都被逐步构造出来,人们的生活被划分为若干整齐的部分,按次序归入这些词语塑造出来的空间和时间中。这其中必然包含着恐怖,或轻或重。一个简单的判定标准就是,在这些场合之下,除了要遵守最基本的社会公约以外,人们还不得不受到某些额外的监管,和忍受它所带来的不便及各种担忧、恐惧的情绪。

在一些特殊的地方,比如警校,恐怖的表现形式是原始的,赤裸裸的。诸如学生处的权力机构,出于防止学生晚自习时间玩手机的目的,赋予由少部分学生组成的学生管理员队伍亦即督察队翻查其他学生手机的权力(他们是否自查,我不了解也不关心,因为在“自己人”和被管理人的敌我划分下这无论如何都是个笑话),一旦发现手机后台有涉及学习无关的内容,就会进行处罚。为了说明哪些后台程序无关学习,管理者拥有一套极为粗陋的标准,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依据督察队员的主观评断,这导致了背单词app违纪而查单词app合法之类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处置。与这套粗放的话语配套的是声势浩大的督察队伍,代表了恐怖在警校内每日张牙舞爪的四处窜动,当你因为提心吊胆地用着一款不知合不合纪律的app,而被戴着白钢盔、别着红袖章的一帮督察人员喊到教室外面进行盘问和要求将手机翻查时,心中的恐惧无疑是巨大的,而之后的羞辱和愤怒更加让人难以平复。

这种恐怖的原始形式,将人视为完全敌对的对象,没有权力边界的清楚划分,也不存在丝毫因觉得不妥而做的掩饰,它就是强硬地要求屈从,要求在它之下的每一个人都学会使用它表达的方式来行为和思考,接受自己的行为举止乃至思想动态全部被预设、被规定的结局。为了尽量减少恐怖对自己的影响,通常人们不得不选择放弃一些原本拥有的权利和自由。比如在警校晚自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放弃手机干坐着——你放弃的权利和自由越多,你就越安全,可这也意味着你越发深刻地为恐怖控制,越发丧失了作为人的基础而沦为统治之下的一个部件。放到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

脱胎于上述原始恐怖的各种现代管理术,尽管被管理者不再被认为是绝对的敌人,而和管理者之间存在着更多样的关系,但这当然不代表恐怖消失了。虽然表面上,集中管理拥有了各式花样,有将家庭伦理融入现代企业制度,亲如一家称兄道弟的,也有将崇高精神冠给普通工作岗位,宣称福至心灵的。而(无节操的)“兄弟”也好(无底线的)“福祉”也罢,不论怎么叫,只要恐怖的叙事逻辑没有发生中断或改变,只要人依然不是作为拥有自由和各种权利的有尊严的主体被看待,管理术就仍会利用比如对失业后生活无凭的恐惧和忧虑,对人进行无限制的控制和压榨。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人们即使996着,即使牺牲了大部分休息的权利和活动的自由,甚至将996作为奋斗的信念,却依然惴惴不安的原因之一吧。

由此考察两种恐怖的形式在对人产生具体影响过程中的角色,作为叙事结构的恐怖主要预设了恐怖应该怎样实施、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而作为话语体系的恐怖则不断接近个体、干涉个体,将一套固定的标准灌输进个体的头脑。如果把恐怖比作一张网,那么前者就规定了这张网该是什么样的(无形透明的还是明目张胆的),该网住哪些人(“敌人”、我的员工还是所有人),换言之,它描述了恐怖能够延伸到的范围。而后者则是网的材料,其质地和密度反映出的是恐怖的程度。比如某些地方规定不能染发,而另一些地方对头发的颜色、长度、密度、造型都做了数目字的要求,则或许可以判定后者在头发这一项上对个体造成的恐怖程度更深。

在两者的分别作用和互相结合之下,我们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中的恐怖并非是单一的、单层的、平铺的,而是层出不穷的、多层的、交叠的。在不同场合存在不同的恐怖,你在家里或许会受到亲人的监视、控制和无止尽的亲情绑架,在学校里你或许既逃离不了将你视为盈利工具的亲人的视线,又要接受更严厉的规训。除这些以外,还存在更广泛的恐怖,它不仅仅针对某些特定个体,所有人都是它的对象。

恐怖若是蔓延至社会对每个人的管理层面,针对人的暴力会变得更加无处不在。当人们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会遭到权力对表达内容的编辑、裁剪、标示,从而被判定其是否是可以被言说的;当人们穿上由自己挑选购买的衣物,会遭到来自各处的目光的审视,从而被计量其是否是可以穿出来的;当人们自己选择了伴侣,会经过无数熟人陌生人的检查,从而被确定其是否是可以被接受为做那人的另一半的。由此可见,这些暴力同时是更加专横与残酷的,在此人被认为是可复制、可改造、可塑造、可通约的他者。个人不再是独特的拥有自己意志的个体,而是换成谁都一样,谁说了某个词都会被封,谁买了奇装异服都会被骂,谁选择了异性恋霸权规定的配偶以外的伴侣都会被排斥。

尽管有人会为此开脱,称要求每个具体的人都到场并且仍旧保持个体的独特性与复杂性是不可能的——为了你所处在的生活环境的安定秩序,你必须牺牲一点个性,忍受一点对你来说或许不准确不公正的评判。但这里并不仅仅涉及偏见和权利出让的问题,恐怖的界限恰恰是必须被讨论的,因为它事关人本身。这种不加选择的恐怖,不需要人的同意,不需要被证明为合法,它一门心思追求的,是不理解——把被施加恐怖的对象变为恐怖叙事的组成部分和将其纳入恐怖的话语体系,倒也不是为了让人成为能让恐怖理解的东西,因为人多少还存在着个性,所以恐怖又鄙视这种不理解;通过直接地、客观地表现为对人的蔑视和铲平、消灭每一个人的愿望,恐怖自身也做到了不能被人理解,因为无法找出在何种意义上,一个杀人的体制能与人并行不悖。如果不对这种恐怖加以揭示,最终人会变成不可名状之物。

或许又有人会说,把上述内容归为恐怖未免太神经敏感和夸张,所谓的恐怖不过是没有适应这个现实的社会,是不成熟的表现。对待恐怖的态度时常与一个人的成熟与否挂钩,认为越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恐怖,人就越成熟;相反,如果在面对恐怖的时候上蹿下跳发表不满,或者对恐怖做深刻的反思、试图找出其背后复杂的逻辑之类的尝试,则会被批评为幼稚。这是值得反思的,因为它标志了两个更严重的问题。一个是恐怖的内化。恐怖挤压个人主体的空间,在恐怖的叙事和话语中,人们看似是发自内心的认同,但其实不是认同。人们只是都不再知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自由和权利,久而久之便不会在乎它。这又会使得拒绝恐怖的诉求不再被认为有什么重要性,更不会有人意识到自己尚有反抗恐怖的责任。甚至,人们会自动把他人套入同样的叙事中,主动地运用先前被灌输的话语,对他人施加恐怖。人们在行任何事时,不再会受到良心的拷问,因为对恐怖的认同隔绝了良心——而良心正因为尊重每一个人而非鄙视、意图消灭每一个人,才能使人做出合理的举动、赋予人真正的自由。原本人们在某樁新闻事件,比如强奸案面前还能怵惕恻隐,现在却麻木了,冷漠了,以不负责任的口吻否认当事人有拒绝发生性关系的自由意志的存在,或不认为针对案件事实有什么探讨的必要。又比如被审查久了以后,人们慢慢地自己变成了审查官,对自己和他人开展审查。而这些行为,却可以得到正面评价,被赞赏为成熟的表现。恐怖所追求的不理解,人也开始追求起来,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叫人绝望的吗?

另一个严重后果是,恐怖会造成人的钝化、肤浅,因而也更易受到各种意义上的控制。恐怖为人规划了各种行动的路线和结局,训练人以它的方式说话。在这个框架以外的东西,人们没有机会触碰到。或者就像上面提到过的,只有放弃对那些东西的思考和探索,才能较为安全地生活。这就导致人们对许多问题欠缺应有的审视和反思,以及认识不到世界的复杂性,和人本应该具有的多样性。通常越强烈的恐怖,给人留下的空间就越小,相应地,人们就越难通过反思反对麻木、追求理解进而脱离控制。最终所有人都将自我封闭在一个狭隘的体制里,追求着确定与一致,亦即不理解,所有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真实存在的爱与恐惧,都被抹平在恐怖波澜不惊的叙事中去了。

至此我们可以说,恐怖是一种恶,无论是自然上还是政治上,它都是极具危害的。一个珍视自由与权利的人,或者说一个真诚的、具体的人,应该努力运用自己的理智,分辨和反抗这种恶。在我这里,可以提供两个简陋的办法。第一种办法说得上是不幸的,那就是当你亲身经历了恐怖,在这其中感到自然情感上的恐惧、忧虑、不安、焦躁、羞愤,和政治情感上的嫌恶、愤怒、被背叛感等,这些情感成为你判断和识别恐怖的标准。你将会从中了解到,尽管恐怖的各种实实在在的内容总是被“这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掩盖,但恐怖对人情绪和心理的影响是长久的,破坏性的,对人本质的扭曲和毁灭更是大刀阔斧的,拒绝这样的伤害和消灭的意图,而非顺从和屈服,才是保护自己的真正的方式。第二种办法在持续不断的恐怖面前注定是艰难的,那就是多给自己创造独处的空间,警惕集体主义的影响,对事物多加反思。精神独处与内省能唤起良知,或许你会做一个孤独的人,但是你自会保有一份安宁,并寻到珍贵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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