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貨架上被兜售的女童模
文|賞花杏仁露
幾個月前,有網友曝光了一家兒童內衣淘寶店。廣告圖中,女童模特身著內褲與背心,擺出具有性暗示意味的姿勢,內衣勾勒出生殖器的形狀。這些有打戀童擦邊球嫌疑的廣告引起了網絡上激烈的討論,店家對此的回應是:“思想不健康的人,看什麼都是臟的。”
經過網友舉報,該店鋪已將這些照片下架,改換為沒有模特的商品圖片。
這家淘寶店是否在專門為戀童癖人群提供“福利”以獲利?不盡然。兒童色情製品的產業鏈往往是社群化、隱蔽且暴利的。而淘寶作為一個電商平台,即使店家能通過色情化的童模圖片吸引眼球,也無法將流量直接變現,反而容易遭到兒童家長的舉報,得不償失。
因此我們可以合理懷疑,店家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慣性地將成人內衣廣告的拍攝模式運用到了兒童內衣廣告中,將女性成人內衣廣告中的男性凝視投射到了女童身上。而女童是一個被法律明文規定、亦在道德上不能被性化的群體,這種舉動的不合理性便立刻被凸顯了。
也只有在女童模特遭到不合適的性化時,人們才會意識到,內衣本身的作用是保持衛生、遮蔽隱私,而不必具備觀賞性——而內衣的觀賞性,恰恰在成人世界中被正常化甚至默認了。
成人世界的蔓延
這樣的事件無獨有偶:在某個車展上,幾位身著比基尼的兒童車模在閃光燈下擺弄著各種姿勢。女孩們年齡約在四、五歲,或單人出現,或與成人比基尼模特一起出現。面對助長兒童色情的指責,主辦方辯解稱,這是應家長的要求,他們只是“提供了一個展示孩子自信的平台”。
近日,抖音上一家童裝店因給女童設計了露肩、深V領等服飾,而被網友斥責“吸引戀童癖”。但也有人指出,不是兒童的問題,而是成年女性服裝的裁剪設計本身就將女性置於性客體的位置,凸顯身材曲線。而成年女性已經習慣甚至欣然接受了這種安排。相比之下,男童穿小版的男裝就不會顯得怪異。
一旦提及對兒童的性化,大眾在憤怒之餘,往往會將譴責的對象歸結於“不負責任的家長”、“利欲熏心的平台商家”和“變態戀童癖”,彷彿這種現象的發生只是“一部分人”道德淪喪的結果。但上述這些童模的例子恰恰說明了,對女童的性化並非空穴來風,只不過是早已被合理化了的成人世界中對女性的凝視的蔓延。女童不是資本與父權專門捕獵的對象,只是這張網越做越大,將她們一併捲入了其中——也只有這時,人們才開始反思社會對所有女性的集體物化。
車展主辦方解釋聘用女童車模的話術,“她們只是在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體罷了”,也一再被用來掩飾對色情行業女性的剝削和對雌競的鼓勵。而展示的對像是誰?所謂自信又從何而來?女性需要爭取不必將自己的身體層層包裹的權利,但有無必要將“展示性感與美麗”視作一種賦權,還需要打上一個問號。
她沒有不美麗的自由
上一次兒童模特的權益進入公眾視野,要追溯到2019年浙江織裡的虐童事件。織裡作為“中國童裝之鄉”,聚集了數以千計的童模,提供了淘寶上近9成的童裝模特照。在這裡,當紅的童模每拍一套衣服是100元,拍攝時間從早上9點到下午5點,一天約能拍攝30套衣服,就有3000元的收入。在虐童視頻中因為不配合拍照而被母親踹打的妞妞,便是其中的一員。她在母親的打扮與改造下,自小便成為了美麗的女兒、當紅的童模。
妞妞的母親王雅表示在女兒出生前便已規劃好了她的未來:“一定要讓她去學鋼琴學舞蹈”,“給她買漂亮衣服,怎麼好看怎麼打扮”。
王雅給女兒買了很多服裝,從不同角度拍,一字一句地寫買家秀。作為家庭主婦的她,“那時候太閒了” 。她的手機裡存了兩萬多張照片,分門別類上傳到雲盤和QQ空間。這也成為了使妞妞走上童模道路的契機。
以妞妞為代表的織裡的女童模特們,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下,全部難以逃脫成為任人擺佈的精緻洋娃娃的命運:燙頭髮,帶妝拍照,用束腰裹起小肚子,剪睫毛讓新長出的睫毛變得更濃密捲翹,捏鼻樑讓鼻樑變挺(很多普通女性也表示小時候家長對她們做過這些事)……更重要的是,緊湊的拍攝安排讓她們一再耽誤學業和休息。
織裡的童模們獲得輿論關注,是因為妞妞挨打的視頻展現了一個把孩子當作搖錢樹的自私的母親,引起了公憤。但指責一個生活困頓的家庭主婦為何要出售自己女兒的容貌,無異於質問性工作者為何要“自甘墮落”,而忽視了真正讓這種買賣得以發生的人們。是社會大眾對精緻美麗的小女孩的追捧,將她們擺上了貨架。
每個人都是凝視者
父權社會中的情慾文化,往往體現著權力與支配的話語。戀童癖的產生,也往往建立在兒童肢體力量和心智的雙重弱勢地位上。這與如今成年女性在審美上追求幼齒、瘦弱體態的現象相互呼應。一方面是成年女性主動展現自己毫無攻擊性、容易被支配的性感;另一方面,女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主動”做出色情的姿態。兩者的界限模糊,最終造成的結果是:女童的形像被愈發與色情聯繫在一起,而對女童發情的人不再將自己視為支配的一方,反而將對方當作早熟的誘惑者。
如果說媒體平台對兒童的性化還能在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下被即時發現和製止,那麼對女性容貌的凝視則是不分年齡的,也往往不會引起成年人的反感與反思。
如今在小紅書、抖音等自媒體平台上,有越來越多的家長(尤其是母親)將自己的女兒打扮得光鮮亮麗吸引粉絲,得到的評論往往是飽含讚賞與羨慕的。只有當一些博主走得太遠,例如給年幼的女兒燙髮時,才會引起非議。
在小紅書上搜索“女兒”,出現的帖子都是穿著裙子、留著長發、容貌精緻的女童的照片,文字也主要強調女孩的甜美可愛。而搜索“兒子”時,專門體現男孩外貌的帖子則少了很多。即使有,也往往是嬰幼兒,畢竟長大後的男孩不像女孩一樣有那麼多可供打扮的模板。博主描述的重點往往在於和兒子的日常互動,或直接對生下兒子表示驕傲。
韓國激進女權曾提出“束身衣”的概念,泛指一切用於裝點女性的容貌身材,但會對日常生活帶來不便、使女性浪費精力的物品,例如:長發、化妝品、令人不舒適或行動不便的服飾等。如今束身衣已經在一片讚美聲中,被成年人套在了女童的身上。
在評論區誇獎漂亮女童的網友們,顯然沒有怀揣惡意,更不是戀童癖。但是這些打扮甜美的女兒們,與童模妞妞的遭遇,相差有多遠呢?如果沒有媒體偶然的曝光,妞妞如今或許也只是廣告牌上一個靚麗的身影,其他女童的家長們會讚美她的可愛,並為此買單。同樣,為小紅書上的漂亮女兒們貢獻流量的網友們,一邊由衷喜愛著這些孩子,一邊將她們追捧成了商品。
當女性成為資源的載體
在父權社會中,女性天生便是資源的載體。有些資源是自然賦予的,例如生育能力;另一些則是被構建的,例如外貌與性——即使五官與性器官是天生的,將它們賦予價值卻是人為的過程。女性成為被欣賞與發情的對象,並且需要主動維持自身的可觀賞性,本身是一種帶有壓迫性質的安排。值得警覺的是,女性自身也開始將這種安排內化到價值觀中,主動參與了凝視。
睡扁頭、捏鼻粱、用勺子刮出雙眼皮,是母親代表父權對女兒作為潛在資源的挑剔;對媒體平台上洋娃娃般的小女孩的讚美,是成年人(往往是成年女性)在將兒童包括進凝視對象的過程;“化妝打扮使我更自信”這類的敘述,是女性對自身出於“自願”的客體化。
“男性凝視”一詞常常讓人誤以為只有男性才能充當凝視的主體,或是只有符合傳統男性審美的打扮才是值得被反思和摒棄的。事實上,任何形式的將外貌與身材賦予價值的行為,都是對人的客體化、資源化。有時甚至不需要男性目光的參與,女性群體內部就可以完成一場“外貌至上”的厭女狂歡。
對於失權的一方而言,擁有資源並不意味著謀生的優勢,反而向他人提供了進行掠奪的動機——這種掠奪往往以“先剝奪,再交換”的形式合理合法地進行。正如婚姻、代孕與賣淫無法被視為對女性的經濟賦權,而恰恰是底層女性失權的結果。她們沒有不交換的自由。
父權社會以繼承權、受教育權、工作權的傾斜,迫使女性進入婚姻或市場,交換自己的生育能力、家務勞動和性價值。這種安排有時卻被誤認為女性的性別紅利,也正因如此,年輕女孩在被父母培養教育時,不會被賦予“依靠自身能力爭奪資源”的期待,如此惡性循環。
外貌帶來的“紅利”在過去只能在婚戀中兌現,因此女童不被鼓勵在外形打扮上傾注過多的精力(學校不希望學生為此影響學業表現)。而如今隨著自媒體平台、童模產業,為自家女兒經營外貌的家長們更早、更穩定地兌現了這種“紅利”。女童一出生就被寄託以外貌獲利的期望背後的代價必定是父母不再以“培養有競爭力的人才”的方式對待她,不僅是她作為孩童失權的體現,也是她作為女性失權的開端。
美貌無用論
外貌勞役由成年女性下沉到女童,絕不僅僅體現在被父母和商家用作搖錢樹的部分女童身上。如今在b站上,已經聚集了一批小學生美妝博主,教同齡人們“如何化上學時老師看不出來的裸妝”、“十一歲女孩穿搭法則”。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女童主動進行外貌勞役不再出於經濟收益,而是單純受到文化上的裹挾的趨勢。
為了打破各個年齡段的女性在外貌勞役上消耗精力金錢,又可能在喪失經濟權力後被迫出售美貌的怪圈,女權主義者提出了“美貌無用論”。既然美貌的價值是人為賦予的,在意識到擁有和維持美貌對女性造成的危害後,我們能做的是主動解構這種價值,重新建立對女性的評價體系——一個以“人”而不是以“物”為標準去審視的方式。
當我們以“漂亮甜美”誇獎一個女童時,已經認可了父權邏輯對女性的期許,將她降格為了可供欣賞的物體;當我們為著她的長相以無論何種形式消費時,便是將她擺上了貨架。
但這種對美貌價值的解構僅僅是意識形態上的。它能讓女權主義者從自身出發,拋棄對自己的外貌勞役和對其他女性的凝視,卻無法消除男性凝視的存在,以及隨之產生的經濟效益。父權社會對女性容貌的追捧和資本主義對外貌勞役的鼓勵,是兩條相互強化的邏輯,將越來越多的女性擺上貨架,並在無形中剝奪她們選擇其他道路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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