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現實:威爾遜在巴黎和會(下)
巴黎和會的前半程,對威爾遜總統而言是艱難的。雖然在他的努力下,殖民地的處置問題得到基本解決,但隨後對德和約的問題讓他飽受折磨。在他不幸病倒之後,和會又將如何進行下去呢?
一、力挽狂瀾?
威爾遜的病倒給了各國極好的機會:他們可以隨意地批評威爾遜的政策,而不必擔心後者有力氣反駁。反對威爾遜的聲音,由此甚囂塵上。義大利代表藉機提出,如果不立刻把阜姆地區劃給他們,他們就會退出和會;法國人則堅持其對薩爾盆地的索求。1
但是,威爾遜再一次證明,形勢愈惡劣,只會使他愈頑強。正如秘書貝克所形容的那樣:
總統從病床上下來的那天,我前去見他。我看到他穿戴整齊地在工作,只是看上去有些瘦削和蒼白。面頰上的些許凹陷反倒襯託了他那雙碩大而明亮的眼睛。2
此時,唯一的出路,就是用強有力的方式,來讓所有人閉嘴。4月7日,威爾遜通過新聞處宣布:他已下令讓停泊在紐約的「喬治·華盛頓」號輪船啟航,立即駛往法國的布雷斯特港。換句話說,就是間接聲明,如果各國不能遵守之前的約定,美國就會在此退出和會!3
威爾遜的強硬產生了奇效。第二天,《瑞士時報》登載了一篇名為「法國的訴求」的文章:
儘管各國報紙都如此斷言,但我們相信,法國政府不論檯面上還是私底下,都不會作出任何并吞德國領土的主張——尤其是1814年到1871年邊境線變動的那部分。4
雖然並非官方聲明,但這確實象徵著一種改變——媒體對威爾遜的態度有了大大改觀,和會的進程也由此加速。5
二、義大利的索求與日本的堅持
英法也許願意讓步,但是義大利並沒有放棄其對阜姆地區的索求。
阜姆,今稱「里耶卡」,是亞得里亞海北部的一個海港城市。在古代,它曾經是羅馬帝國達爾馬提亞行省的一部分;中世紀時期,它受克羅埃西亞王國的統治;後來,由於王位繼承問題,克羅埃西亞與匈牙利王國成立共主邦聯,它們之後又成為奧匈帝國的一員。在奧匈帝國治下,阜姆獲得了自治地位,發展迅速,成為一個重要海港。6
一戰中奧匈帝國戰敗,阜姆的歸屬成了一個問題。原本,阜姆幾乎完全由克羅埃西亞人佔據,但是匈牙利的介入,讓事情複雜起來:匈牙利希望削弱克羅埃西亞的影響,於是鼓勵義大利人往阜姆移民——到1910年,阜姆有24000義大利人,但只有13000克羅埃西亞人。義大利由此佔有了話語權的優勢。7
義大利本無意索取阜姆。在1915年《倫敦條約》中,義大利承諾對同盟國開戰,以換取領土作為報酬——這其中並不包括阜姆。8但是,由於擔心先對德和談會阻礙後續對奧和談,加上日益增長的野心,3月15日,義大利總理奧蘭多向威爾遜提出,要麼允許義大利先行和奧匈帝國和談,要麼義大利人「必須知道他們在亞得里亞海能得到什麼」,也就是要得到阜姆。9
阜姆的處理就不像先前兩個問題那樣明晰。從地理上看,它當然應當劃給克羅埃西亞10;但是,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似乎又應該歸給義大利——畢竟其中義大利人佔了多數。不過,經過考慮後,威爾遜還是否決了義大利的提案,並得到了英法兩國的默認。11
義大利的反應是激烈的。奧蘭多堅決反對威爾遜的主張,並數次威脅要退出和會。勞合·喬治、美國外交家愛德華·豪斯嘗試居中斡旋,但仍無濟於事。4月23日,威爾遜發出聲明,公開反對義大利的提案;氣憤之下,第二天,奧蘭多與部分義大利代表離開了巴黎。12
義大利人走了,日本人則認為他們的機會來了。
作為東亞國家,日本在「五大國」中的地位本身就略低。因此,相較於義大利的咄咄逼人,日本採取的是伺機而動的策略——按照貝克的話說,就是:
日本人一直沉默著…他們一早就想好了自己要什麼——先是把它搞得人盡皆知,然後再度歸於沉默;但他們從不放棄…也許是東方人的智慧,讓他們懂得了要如何等待。13
山東並非是日本的唯一目的。與山東問題一起提出的,是所謂「種族平等案」——要求在國聯中實現「各國及其國民的平等」。客觀地說,這一提案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也符合威爾遜的原則;但由於種族問題的敏感性,英美等國聯手否決了該提案。種族平等案的失敗,讓日本感到十分難堪;此時,它已退無可退,必須在山東問題上「挽回顏面」。14
日本確實懂得如何抓住時機。4月末,德國代表來到巴黎,準備簽署和約。就在這時,一向沉默的比利時代表突然發難,要求確保自己的領土得以恢復,並以退出和會為威脅——要知道,就在幾天前,奧蘭多才因為同樣的理由離開了!此時,日本再提出山東問題,就是又給傷口上撒了把鹽。15
日本的另一個底氣在於,與阜姆不同,在山東問題上,英法是支持日本的:1917年,日本曾與各協約國達成密約——英法等國支持日本在山東的權利,以換取日本對他們的支持。16因此,密約的存在,實際上使威爾遜同時承受著來自英、法、日三國的壓力。
威爾遜面臨著抉擇。從原則上講,山東是必定要還給中國的;但是,國聯是他的最高理想,不可能放棄。倘若國聯得以成立,威爾遜的原則得到確立,那麼其他事情總還可以通過談判解決;反過來,若是日本真的退出和會,則一切都將化為烏有。17儘管他確實對這一選擇感到痛苦,但解決方法,大概從一開始就已註定。
《凡爾賽條約》最終規定,德國將其在山東的特權完全讓與日本。18
三、尾聲
1919年5月4日,聽聞巴黎和會的結果,憤怒的北京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示威,是為五四運動。
少有人知的是,就在當天,學生們還遊行到美國使館,高喊著「大美國萬歲!威爾遜大總統萬歲!大中華民國萬歲!世界永久和平萬歲!」19
威爾遜大概已經沒有餘力享受這種愛戴。經過他的周旋,國聯終於得以建立;但是,美國人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參與到世界政治中——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否決了威爾遜的提案,拒絕加入國聯。至於他本人,則是在為此奔波的過程中再度倒下,幾乎完全喪失工作能力。20
十六年後,胡適在《紀念「五四」》中寫道:
停戰的電報傳出之夜,全世界都發狂了,中國也傳染著了一點狂熱……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在當時都不免有點「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磊」。我們大家都不滿意於國內的政治和國際的現狀,都渴望起一種變化,都渴望有一個推動現狀的機會。那年十一月的世界狂熱,我們認作一個世界大變局的起點,也想抓住它作為推動中國社會政治的起點。同時我們也不免都受了威爾遜大總統的「十四原則」的麻醉,也都期望這個新世界可以使民主政治過平安日子。21
是為註腳。
四、總結
威爾遜總統在巴黎和會上的種種努力,總體而言,是以他的「十四點計劃」為基礎的。但是,對威爾遜來說,「建立國聯」永遠是最重要的,也是他不惜一切、甚至違背自己的原則都要保衛的。而在當時列強普遍信奉強權政治的情況下,威爾遜的主張註定要與他們產生衝突——在這一過程中,威爾遜不僅精疲力竭,最後還不得已在山東問題上作出退讓。而國聯,最終也沒能像他設想的那樣運作下去。
今天的我們,也許會覺得威爾遜的努力頗有些不值。確實,從結果上來看,威爾遜大概是失敗了;可是,我們卻不能不承認,威爾遜的精神,仍然影響著現代國際政治。國聯是早已經沒有了,但我們現在有了更強大的聯合國——雖然它做的事情往往不盡人意,但它的存在表明,現在的人類,到底還是嚮往著在某一共同框架下的「聯合」。
在他的時代,威爾遜也許是不幸的;但是,如今的我們,依然走著他當年所夢寐以求的那條道路。從這個角度上,我們又怎麼能說他一定是失敗了呢?
註釋
- 參見:Ray Stannard Baker, What Wilson did at Paris, 64頁;又,薩爾盆地,現德國薩爾邦,凡爾賽和約中劃歸英法託管
- 同上書,64-65頁
- 同上書,65-66頁
- 同上書,66-67頁;又,「1814年」當指波旁王朝復辟後簽訂的《巴黎條約》,「1871年」當指普法戰爭後簽訂的《法蘭克福條約》。所謂「邊境線變動的部分」,就包括了薩爾盆地地區
- 同上書,67頁
- 參見:History of Rijeka, Wikipedia;Kingdom of Croatia (925–1102), Wikipedia
- 參見:A. J. P. Taylor, The Habsburg Monarchy, 1809-1918, 269頁, Internet Archive
- 參見:1915年倫敦條約,維基百科
- 參見:What Wilson did at Paris, 77-78頁
-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給當時剛成立的「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和斯洛維尼亞人王國」,即後來的南斯拉夫王國
- 參見:What Wilson did at Paris, 83-84頁
- 同上書,84-87頁
- 同上書,73頁
- 參見:What Wilson did at Paris,95-96頁;馬建標,「受難時刻」:巴黎和會山東問題的裁決與威爾遜的認同危機
- 參見:What Wilson did at Paris,89-90頁
- 參見:War Aims and War Aims Discussions (China),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First World War
- 同上書,103-104頁
- 參見:Section VIII. Shantung, Treaty of Versailles/Part IV
- 參見:五四運動,維基百科
- 參見:伍德羅·威爾遜,維基百科
- 參見:胡適,《紀念「五四」》,維基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