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学弟制的终结者

鴻雁東南西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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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那个新来的伙房兵吗?就是高高瘦瘦黑黑的那个,」参一、参二见到有八卦可以听,马上放下手边工作,兴致昂昂望着老骆,老骆接着说:「他超屌的哦,他刚来伙房的前两个礼拜,看到我们叫『学长』;第二个礼拜以后,就叫我们『欸』;一个月以后,我们叫他,他都不理人耶!」

在马祖东引这个相对于本岛的单位还封闭的小岛上服役,最怕的就是老鸟玩菜鸟,因为被霸凌的菜鸟得等好几个月才能回本岛,形同身陷监狱,压力无处宣泄。尤其是在以前视学长学弟制为理所当然的年代,再加上申诉管道不发达且官官相护的制度陋洞--如果老鸟玩得太超过,菜鸟一时撑不过,往往发生憾事。当年我就听闻好几起菜鸟不堪霸凌,羞愤自杀的案例……

不过,这都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我在东引服役时,洪仲丘事件还没发生,然而军中已经非常关注新兵的适应情形,我们刚上任的连长更是下令杜绝老鸟欺负菜鸟的情事。虽然我们下部队后难免感受到来自于学长的鄙夷目光,或是言谈间有意无意的奚落,但倒是没有真的被欺负过。

即便如此,连上仍然有一个单位是连长鞭长莫及的地方,那就是--伙房

在前任连长的年代,伙房学长关起门来玩弄学弟,伙房以外没人知道,学弟也不敢申诉;等到这些学弟终于熬到学长退休,自己当学长了,正想如法炮制玩玩学弟时,不巧现任连长明令禁止欺负学弟--好不容易熬成婆却有人帮媳妇撑腰,不能动她,可以想见他们内心的不平衡。

可是,即使不能「动」学弟,总可以「说」学弟吧,反正伙房关上门来,里面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学长到外面造学弟的谣,只要技术高明一点,仍然难以构成霸凌。

话说,我们到东引后,先在干训班进行为期一周的调适教育。在这几天当中,我认识一位弟兄,名叫小方(化名)。小方的爸爸开餐厅,他在课后常到爸爸的店里帮忙,很早就熟悉待人处事的道理;再加上他个性敦厚老实,乐于助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调适教育结束,我们很幸运地分发到指挥部旁的本部连,他是伙房兵,我是驾驶兵。本来以为在同一个连队相处的时间较多,还可以互相照应,没想到伙房兵跟我们的作息完全不一样,平时也都关在伙房里,通常只有吃饭的时间才会见到他在餐厅忙进忙出,当然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聊。

过了一阵子,新兵们开始以小组为单位轮流担任打饭班(协助伙房兵分配饭菜、清洗碗盘、厨具),我有比较多时间跟小方接触,不过我很意外地发现--以往挂在小方脸上的爽朗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容。我找到机会跟他聊了两句,并且问他在伙房过得怎样,小方硬挤出一丝微笑,直说没事。

不久后,辅导长把我从驾驶兵调去办公室做政战,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和参一(管人事的)、参二(管行政的)、参三(管训练的)、参四(管后勤的)……等学长共事。凡是连上有人要申办相关业务(尤其是返台假事宜),都会来办公室处理,这里也成为八卦的集散地。

有一次,伙房的学长老骆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一看就知道不是来办事,是来闲聊的--自从小方等新兵进入伙房后,他把大部分的苦差事都丢给他们做,自己闲得很--刚进门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对参一和参二说:

「你们知道那个新来的伙房兵吗?就是高高瘦瘦黑黑的那个。」参一、参二见到有八卦可以听,马上放下手边工作,兴致昂昂望着老骆。老骆接着说:

他超屌的哦,他刚来伙房的前两个礼拜,看到我们叫『学长』;第二个礼拜以后,就叫我们『』;一个月以后,我们叫他,他都不理人耶

当老骆在描述外观时,我一听就知道讲的是小方,不过接下来他所描述的这个人的态度,却怎么样都不是我认识的小方。

此时,办公室的学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妈的,现在的学弟都这么跩哦? 」「你不会找机会弄他哦? 」……听他们这么说,虽然箭靶不是我,但我和小方同梯,关系也不错,所以我还是满难过的。无奈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帮小方说两句话,只能任由他们说。

从那天起,关于小方很跩的事情,便在学长间流传起来。一时之间,学长之间打开话题的第一句话都变成「你知道那个新来的伙房兵吗......」

一天上午,我又被征调去当驾驶,开车载长官回指挥部时,已经下午一点,大家都吃饱饭午睡去了。我经过厨房时,见到小方和几个新兵正在卖力地刷洗炉具--这项工作应该是全体伙房兵一起做的,老骆等学长硬是推给学弟做,害他们不能午休--我看他眉头锁得更紧了,好像有满肚子的心事,我本来想上前和他聊两句,却不好意思打断他工作,于是便离开了。

关于小方的闲话,传了几个礼拜后就没有再传了,我也渐渐淡忘这件事。


撑过去就是你的了!

不记得这是哪一位长官说过的话,他说没有人觉得当兵是轻松愉快的;不过,只要挺过前几个礼拜最艰困的日子,则会越过越顺利。或许这句话适用于大多数人,但绝对不适用于小方及其他伙房新兵;在伙房的小小空间里,和整天等着看你笑话、把烂差事丢给你做的学长待在一起,要撑过去真的很难。对他而言,最受用的一句话应该是--撑到那些会欺凌你的学长退伍就是你的了!

终于,老骆和几位伙房学长一个接一个退伍,小方越来越资深。恰好当时指挥官发现伙房兵由于工作时间的关系,无法参与五点的体能训练,因此强迫他们必须每天轮流出来和部队一起运动,我们总算有时间和小方好好聊聊了。

这时的小方脸上,久违的温柔笑容又出现了,并且和以前一样健谈。在一次的自由运动时间,我们几个同梯的兵坐在篮球架下面聊了起来,不知不觉聊到几个月前的那个关于小方对学长不礼貌的传闻。

小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一种压抑许久,忽然可以一吐为快的感觉--

「你们都当过打饭班,应该知道厨房里忙起来是什么样子吧?」我们点点头,他接着说:「刚加入伙房,老骆他们把一些烂差事全丢给我们,我们同时要炒菜、清洗厨具、清洗油水分离槽……等等之类杂七杂八的事。

「有一次,我正在炒菜,已经快忙死了,刚好盐巴用完了,就顺口跟老骆说:『欸,帮我拿一下盐巴,谢谢。』结果他当下没说什么,后来却到处跟人说我没礼貌,害我那段时间被很多学长讨厌。

「哦对,他还说我不理人对不对?那一次也是因为我在炒菜,声音已经够吵了,他叫我两次我没听到,他就说我故意不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就算我跟他道歉了,他还是一找到机会就拿这两件事来酸我。

「那段时间我过得超痛苦的,但想想他也只是嘴巴贱了一点,没必要为这种事报告辅导长,只好自己吞下来。」

事情真相大白,果然和我推测的一样,是老骆故意搞他。虽然知道小方对老骆厌恶至极,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以后退伍了会想跟他联络吗?」

不会! 」小方斩钉截铁表示:「我这辈子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小方毕竟是我认识的小方,个性敦厚,他告诉我们:他绝对不用老骆对付自己的手段来欺凌学弟。

小方真的说到做到!我好几次经过厨房,不是看他和学弟们一起刷厨具,就是看他和学弟们坐在餐厅开怀大吃,任由厨具在水槽里堆得跟山一样高,等他们吃饱喝足了再一起处理。他和学弟们同甘苦共,自然赢得他们的尊敬和爱戴。

在东引岛上,过去曾发生多少起学长欺压学弟而导致的憾事?我不知道。然而,我却明明白白知道:

至少在我们这个连队的伙房里,学长学弟制的恶劣风气,被小方在短短几个月内终结--对此,我由衷佩服!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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